食王

我叫崔禾，是个租店开小餐馆的，生意一直平平淡淡。杨明是个自由程序员，过得也是入不敷出。要说怎么是缘分呢，其实就是烂泥糊在一块儿了。我们是网友，后来也成了好兄弟，半年前在网络上认识的，没曾想我们俩住得就隔着一条道。

缘于某次收到了个漂流瓶，打开一看，居然不是卖片的，很真诚，字字都透露着心酸和无奈：“编程哪有什么出路！我好饿！想吃肉哇！——网友@食王”

我回了个：“都不容易，兄弟挺住！”

他又回：“唉，你不懂！”

一来二去便聊上了，才发现我们俩打同一款游戏，喜欢同一位成人老师，连啤酒也都只喝乌苏。就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似的，果然缘分。后来干脆加了微信，这我还是很少加男网友的呢。虽说住的进，但我们从没见过面。

从平常的聊天里，或者打游戏连麦时的了解，我知道他曾是个小少爷，如今落魄成这模样，确实是生活把他按在地上摩擦。

杨明家境不错，算是小康级别，又是独生子。从出生以来就是家里的掌中宝，爷爷奶**鱼大肉的喂出来的，还没上小学就是个80来斤的小胖子。说是爷爷奶奶喂的，倒也不算强迫，他生来爱吃，且不挑食，什么都吃。

刚入小学成绩优异，毕竟聪明又早熟，人也机灵。杨明说他那时候就知道，本可以做90分的卷子，他只做60分，得到了父母“考90就奖励游戏机”的承诺后，再轻松考个90分回家。

三年级时，杨明由于体型受小孩儿们排挤，父亲去学校闹事，与校方僵持不下，气得脑溢血死了，母亲绝望度日，也郁郁寡欢的去世了。只剩杨明这唯一希望的爷爷奶奶更加恐惧失去和离别，付出了加倍的宠爱。基本是杨明一伸手，吹凉的水就送来，一张嘴，热腾腾的肘子就塞进去。这个镇上没有中学，最近的一所在十几公里外的镇，奶奶便不让杨明继续读书，他哭了闹了，没用。

渐渐地，杨明也不闹了。他让爷爷奶奶给他买书，自己看。看到后来，越发看不懂了，也就失去了学习的兴趣。这时刚好迷上了网游，除了吃饭拉屎，其余时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爷爷奶奶也安心了。

杨明真的很聪明，简直是个天才，加上兴趣使然，他自学了复杂的编程，还运用得熟练。由于出不了门，他只能在网络上接一些闲散的单子，更不懂行业里的暗箱抽成和薪资标准，只赚些零花钱像是做小时工。

“他们没了之后，我依然这样生活。注意左边，有人。”杨明专注地打着游戏，一边说。

“那现在没人拦着你出门了，怎么不去当个正经程序员？听说一些大公司里做这个的工资还不错。”我躲过了游戏里的敌人，才发问。

“谁会招个没学历没工作经验的三百斤胖子？不是我吹，我一人能吃垮他们。”杨明狠狠吸了吸鼻子，他经常在语音里这样，应该是过于肥胖的病症。

“那我寻思你当网红做吃播算了，来钱也挺快，其实我也不知道为啥现在吃个饭也有人愿意花钱看。”我半开玩笑。

“嚯！**！”接着又是一连串的脏话，我回过神来，才发现他的游戏人物被对方一枪杀了，紧接着，我的也是。

“现在玩个游戏都开挂，作弊啥时候成了日常行为了。呸。”他骂了句。

“你不是程序员嘛，搞个小程序弄他们啊。”我说。

“太麻烦了，不值得。”他又吸了吸鼻子，“你刚刚说那什么吃播，我倒也想啊，吃啥啊，天天吃泡面人也不爱看呐。”

“其实，”我想了想，“我是开小馆子的，我们哥俩一起弄，我给你供吃的，反应要是不错的话，你随口一提，让你吃的这么爽口的东西都是我这儿做的，我这小饭馆儿生意不也做起来了嘛。”

“诶，可行！当真不？”他一听有免费的肉吃，语气都变得充满期待。

“我来找你商量。”我知道他从不出门，我只好去他家，反正也就五分钟的距离。

可是再怎么近也是网友哇，从没见过面，其实人也不算知根知底，突然要合伙做生意，未免太疯狂。我突然有些后悔，但回头看了看我这个惨淡的小馆子，厨子老板打杂的统统都是我一个人，心里坚定了一下，端了盘猪头肉就去叩他家门。

门是虚掩着的，我敲了敲，里面传来声音：“直接进就成！”

我推门而入，有股隐隐的臭味，可能是这胖子懒得动弹，所以不注重个人卫生的缘故。大老爷们儿，这小问题。我端着肉走进去，第一次真实感受到了什么叫“家徒四壁”，除了床和基本电器，再加一台高配改装版电脑，整个屋子只剩下杨明这座肉山了。

简单寒暄了一下，杨明便让我坐。我环顾四周，尴尬的拖了个泡沫板坐着，因为没有沙发。很多家具都被他挂网上卖了，拿去补贴生活。

“好兄弟，谢了。”他伸手就要拿我端来的肉，我连忙制止，说：“别急呀，今天刚好先开个号试试效果。”

“得。”他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三下五除二的弄了个直播账号，名叫“食王”。

“你这怎么刚开通就有一万多粉丝呀？”我话刚出，便明白了，“大黑客呀这是。这还给自己弄个基础数据，挺有面儿啊。”

杨明只得意的笑了笑，然后吸着鼻子打开了摄像头。

我教他先是装模作样的吃几口，把观众都吸引来，人慢慢多了再开始大吃。

慢慢的，直播间人多起来了，不算他自己弄的僵尸粉，也有了一千多人。评论区都催促着主播赶紧开始，别吊人胃口。

杨明这才慢条斯理的端起盘子，我站在他旁边，无聊看了眼手机。

几秒，就几秒的时间。我再抬头时，盘子里被一扫而空，连油珠都没留，硬是像洗过似的。再看评论区，已经炸了。

“卧槽，刚刚那是什么？”“什么呀我都没看清楚！”“特效吗？还是特技？”“这才是吃播啊，新来的主播真是一个比一个牛。”“吃播跟特效都结合在一起了，不简单啊。”“这技能绝对配得上这身材！”“难怪叫食王呢！比那些自称大胃王的可厉害多了。”

我惊呆了，在旁边悄悄的问：“哥们儿，你这是？”

杨明连个谢谢观看都没说，就直接关了直播，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吃东西啊，速度快点儿没问题吧？”

“没问题没问题。”我连忙应和。

我回到店里，看着厨房里剩下的食材，原本是这个月的，但我寻思现在的情况只能用三天。有点后悔，照这么吃下去，要是没成网红，我可亏大了。

但当晚，由于杨明的惊人饮食和让人摸不清头脑的直播招数，加上观看了那场直播的人口耳相传，第二天我们再打开直播间时，粉丝人数已经飙升到三千万。大多数，都是对朋友的话半信半疑来看个究竟的。

杨明刚露面，评论区底下就炸开了，纷纷催促他快些开吃。我递给他一条鱼，心想这需要挑刺的东西，总该吃得慢点，我聚精会神，想看清楚昨天错过的东西。

这一看，吓得我不敢说话。

杨明端好了盘子，慢条斯理的调整到摄像头正对着的位置，然后——

张开了嘴。他的嘴，很大，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大，像是软软的胶质吸盘，四周有密密麻麻的啮齿，无限撑开之后再直接包裹住盘子，再拿出来时，又是个干净洁白的盘子。这条四斤重的花鲢，他没吐骨头，甚至没有咀嚼...

评论区的卧槽之声此起彼伏，我心里，也是。这一天，粉丝数再升。短短一个星期，他已经成了吃播界最大的网红，许多人都是慕名而来。有的粉丝建议他去参加真人秀，有的还说能去破世界纪录。这些其实都是赚大钱的好办法，可他，根本不愿出门。

我后厨的食材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杨明快要没有吃的了。于是我们把杨明直播间里粉丝们刷的礼物兑成钱，我出去采购烹饪，杨明就在家等着直播。

一切都在向好发展，直到有一个id叫做快乐宝贝的人，打破了我们的发财梦。

他先是在评论区发起提问，质疑杨明是利用电脑技术或特效作假。粉丝立马开始站队，有的相信杨明，有的觉得快乐宝贝的话有道理。吵了会儿，不管支不支持的人，大家都一致要求杨明开办一场室外粉丝见面会，让大家看看，不就打消疑虑了嘛。可是，这是杨明的死穴。

我试探性的问：“兄弟，要不...”

“不可能。”他打断了我的话。

因为杨明的不回应，怀疑的人越来越多。第二天，那个快乐宝贝还发布了一篇文章，把杨明本人扒得干干净净。上面介绍他是三百多斤的大胖子，克死了全部家人，没日没夜的沉迷于网络游戏和成人电影，职业是自由程序员、黑客。其中的“黑客、程序员”还用了放大加粗的字体。评论区哗然：“哇，他是黑客，那用技术造假岂不是轻而易举。”“他原来是个死肥宅啊，真是恶臭。”“克死全部家人也太可怕了，观看他的直播会不会变倒霉？”

由于杨明从没接触过家门外面的世界，他甚至不明白那些陌生的人为什么要拿他的隐私取乐。我安慰道：“现在这社会就是这样，吃饱了撑的人看不起吃不撑的人。”

杨明很单纯，所以很沮丧，他的视野心智在某些程度上仿佛还只是停留在小学六年级。他突然仰起头：“老崔，我要证明给他们看！”

我惊讶道：“你愿意出门了？”

“不，我打算邀请一些粉丝来我家看我吃。”

我立刻帮他组织了语言，发布了消息。通过网络的随机抽选，选出了报名参加的十名粉丝。

一周后，粉丝代表们如约而至。杨明同时也打开了直播间，端起几盆我准备好的菜，再次施展了他的神功。现场的粉丝们惊叹并面对镜头证实，杨明也得到了其他粉丝的信任。

杨明关闭了直播间，然后，竟再次张大了嘴。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十名粉丝代表，已经全都不见了。对，连根头发都没剩下，全被杨明吞了进去。

食人，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见这样恐怖的画面。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只退缩到墙角。

可是杨明没有想继续吃人的意思，他只是垂着头，呜呜的哭了起来。我还是没敢走近，只是问了句：“怎么回事？”在问刚在的事，也是问他现在的事。

“他们没资格这样诋毁我。”杨明愤愤的说，“哪怕他们比我爷爷奶奶更嫩更好吃。”

“你吃了你爷爷奶奶？”我大惊。

“那时候，实在养不起我了，可是我真的很饿。他们就说，反正也是快入土的人了，想把余生送给我，这样我们也算永远在一起了。”杨明哭了，可我还是觉得反胃。

杨明真的很单纯，单纯到没有完整的三观，也没有基本的道德纲常观念，在他的生命里，从小到大被灌输的思想就是吃饱就是天大的事，其他则无忧。人性本恶，我算是理解了，他现在在我面前，仿佛一个巨大的食人怪。

“兄弟，这不怪你。”我叹了口气。

“谢谢你。”杨明一听我的话，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得到了宽恕，滑动着电脑椅，想要来拥抱我。可当他距离我还有几毫米时，便倒在了地上，太阳穴上插着毒针。

虚掩着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率先开了口：“都录下来了吗？”

“嗯。”

答话的人就是网络上的id快乐宝贝，同时他也是我的亲弟弟，崔栗，H市有名的游戏设计师。

“哥，趁现在外面漆黑的一片，我们去把尸体处理了吧。”“行。”

我承认我起初只是真心实意跟杨明交朋友，但和他认识三个月时，我弟打来了电话。原来杨明曾经做过的一个单子完成度特别出众，受到了崔栗任职的那家跨国游戏开发公司老总的注意，他派我弟去找他，希望邀请他加盟公司的游戏设计。

我弟崔栗是个努力刻苦的孩子，当年家里穷，只能供一个孩子读书，我自知没什么天分，就把机会让给了弟弟。他一直很感激我，也学有所成。只是小地方的孩子在大城市站稳脚跟着实不易，毕业后的崔栗，慢慢变得理智谨慎，也很冷漠。但他尊重我，我也爱护他，毕竟是世上最后的亲人了。

崔栗多了个心眼，来到镇上后没有立刻去找杨明，反而先通过技术系统考察了杨明的水平。结果让他大吃一惊，他深喑这是在国际上都很难再找出第二个的天才，若是杨明进了公司，以他的技术，不仅崔栗会被上司忽视，甚至职位也保不住。虽然杨明又胖又丑，但这是个爱才惜才的年代，跨国公司根本不会在意技术人员的外貌，只会尊重他的才能。

但幸好，网络不是。

崔栗在监测杨明是意外得知了我和他的知己关系。于是便做了计划，让我配合。我本是不愿意的，但的确，我弟的计划天衣无缝，事成的话我亲弟弟的工作能保障，而我，也不用再过平凡穷苦的日子。我抽了一夜的烟，还是答应了。

崔栗是个玩弄网络的高手，他知道网民的恶习，也知道杨明的单纯脆弱。引导舆论，激怒杨明，一切都是计划内的事情。只是没想到杨明是个口大如盘的怪物，食人的片段也是我们意料之外的拍摄。

此时，事成。崔栗带走了杨明的部分设计成果和我告别，我则继续在杨明的家里带着，每天按时在直播间播放崔栗制作的杨明拟态视频。由于之前的粉丝鉴定活动，大家都很信任支持杨明，对我每天播放的视频，毫无猜忌。

后来，听说我弟带回去的设计成果让他在公司连升几级，在H市买了别墅，娶了个漂亮老婆。而我，通过直播间粉丝刷的礼物，赚够了钱，开了规模不小的餐饮公司，就在某天放出了那段杨明承认吃人的视频片段。

又掀起网络上的轩然大波，他们纷纷指责早已死去四年的杨明是变态、杀人犯，我身在办公室，浏览着一条条充满愤怒的评论，笑了。杨明做错了什么呢，错在单纯，看不清社会吧。

随着id快乐宝贝发布的一篇叫做《食王的自我毁灭——吃播杨明的网红生涯》的文章，人们渐渐淡忘了这个风靡一时的三百斤食人怪，媒体都说食王死在了网络上，埋没在人们的谴责里——

只有我和崔栗知道，食王明明死在自己最好的朋友手里，埋在小镇西边的荒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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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这天下午，我开完了会，回到办公室里，打开电脑打算休息休息。

右下角突然弹出来一个漂流瓶，我点开一看：

”编程哪有什么出路！我好饿！想吃肉哇！——网友@食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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