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观念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74期“旧”专题活动。

01

陈浩宇顶着蒙蒙细雨，加快脚步。人倒没觉得冷，就怕电脑背包渗了水，设计到一半的项目方案后天要提交。老板说，春节提前给你们放两天假，人不在公司，心得在，该做的工作一样不能落。

小巷尽头是他长到十八岁的家。这片建于九十年代初期的旧楼早已走过了它的好辰光，四处彰显着岁月痕迹。

雨从门檐滑落，滴在有坑的水泥地上，陈浩宇的家在一层，有个挺宽敞的小院。

掉了漆的木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浓郁的饭菜香兜头扑来，勾出他的条件反射——连咽两次口水，其实不饿，动车上吃了泡面的。

老式抽油烟机声音隆隆响，一个灶头在炒鸡，另一个在炖鱼，两口锅都在咕嘟咕嘟冒白气。妈妈背对门挥舞锅铲，白了大半的头发如同经霜的野草，乱糟糟地卡在脑后，花围裙勒在腰间，身形臃肿。

陈浩宇放轻脚步，蹑手蹑脚走到妈妈身后，一下子环抱住妈妈肩膀。

果然，妈妈被吓了一跳，软乎乎的肩膀一哆嗦！这是浩宇小时放学回家，最常做的动作。

妈妈仍旧是侧着脸埋怨一句“这孩子”，再一巴掌拍在他头上。手举得高，落下轻如羽毛。时光自顾自往前走，妈妈的反应却依然如昨，

陈浩宇放下背包，刚坐下，妈妈就调小灶上的火，跟他到客厅，语气郑重地宣布了一个大消息——儿子，你爸戒烟了。

她眉梢飞舞，牵着嘴角，露出欣慰又得意的神情，仿佛老爸做了桩多了不得的事。

妈妈是将老公、儿子当作生活重心的女人，和现在的女孩不一样。

生他那年，下岗潮开始，国企单位减员增效，年轻的妈妈被迫下岗后，一面遗憾丢了饭碗，一面庆幸有大把时间照看他，陈浩宇到四岁才断了母乳。

这也是妈妈值得向别人传授的经验之一——断奶晚的娃聪明，浩宇一鼓作气地考上名牌大学，学习上半点不用操心就是最好的明证。

不过，这大抵也是妈妈这辈子最值得讲给人听的一件事，后来，她就一直没再上班，顶多帮毛线店织几件毛衣代卖。

这样失去自我的人生当然不能算好，不过如今的女孩……陈浩宇一想到女朋友，又想叹气。

02

老爸戒烟是好事，五十多岁的人是该注意养生了。

咽下一口温茶，他问老爸怎么想起来戒烟。

“这不是你爸今年参加单位查体了吗？一查才知道肺部有结节，胆固醇也偏高。”

“哦”，陈浩宇点头。顺嘴问了句，“中午我爸回来吃饭不？”老爸通常在单位解决午饭，工作餐不算好吃，胜在方便卫生。

“不回来，钓鱼去了。”

“钓鱼？请假去的？”陈浩宇半靠半躺在沙发上，抬头撩了一眼门外，“这不还下着雨呢？”

“你爸年前办了退休，跟老李去水库钓了两次鱼，就上瘾了，怎么也得四五点能回来。”

陈浩宇不由坐直，瞪大眼， “老爸才五十四，不到退休年龄，怎么就退了？”

“他自己掰着手指头数么，加上当兵工龄都快四十年了，说得趁着身体好，过几年清闲日子。”

妈妈又去厨房忙活了，陈浩宇心里念头乱糟糟地彼此冲撞——

老爸单位工龄满三十年就可以退休，可退休后的工资肯定与在岗没法比，得少好几千呢；

算算自己，想退休早着呢，如今青年人多为社畜，领着退休金那些身康体健的老年人，才是享受生活；

买房已经迫在眉睫，想结婚就得先买房。琳琳妈妈说，买房可以分期，但不要二手房，还得在主城区。这样算起来，首付近百万。原想着老爸工资不低，虽然妈妈没有工作，但他们一没买房，二没买车，存款怎么算都会不少。

琳琳是他目前能找到条件最好的姑娘了。长相甜美，独生女，父母都在不错的单位，虽琳琳从不做家务，翘着镶钻粘珠的长指甲，说只负责貌美如花，但陈浩宇知道，她若嫁给自己，岳父岳母早晚都是助力。

父母的身体肯定是走下坡路的，以后进个医院，打针看病，哪样不花钱呢？老爸不想多存点钱，怎能说退休就退休？这样任性……

陈浩宇很想给老爸打电话，问问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号码按到一半，停了手，没想好怎样开口，没准老爸还有其他打算呢？

午餐浩宇吃得并不好。心里有思量，筷子没停，可这顿专程为迎他归家而准备的大餐，没吃出半点滋味，拒绝了几次妈妈夹过来的菜，感觉还是胃胀气满。

03

父亲归家时，天已擦黑，雨却停了。

陈浩宇被吱嘎一声门响惊动，睁开眼。竟不知何时睡着了，脱了毛的旧毯子搭在身上，泛着陈年的气息。

老房子采光不好，五斗柜、电视机还有别的家具各自黑乎乎一团盘踞在客厅，茶几上打开的电脑屏幕上光线变幻，还没等他彻底走出睡梦，老爸已抬手开了灯。

光，瞬间填满整个空间。

清冷湿意自老爸的头上、衣间一点点散发，他的脸冻得发青，气色却好，皱纹舒展，声音透着欢畅，“小子，听你妈说找了个女朋友，咋没带回来看看？”

咋没带回来看看？这话落进浩宇心里，恰似一颗石头丢进水面，溅起一堆委屈——

独在异乡，什么都要靠自己；房子没买，工作平平，琳琳的爸妈还没同意他俩确定关系；父母就他一个儿子，日后年纪大了，养老可不都是他的事？难怪琳琳说，她妈妈并不想她找个独生子；他天天赶项目，出成果，想多赚点钱，他可不像老爸在体制内单位还有双休……

“爸，你提前退休啦？以后想干点啥？”

“嘿！正要和你说，我打算趁着你妈身体好，带她出远门转转，看好了一辆续航五百公里的电动车，卖车的小伙子说过完年就能提。你来看，咋样？”

灰色、流线型的SUV款式，浩宇在老爸殷切的眼神中点点头，说好看。

好看是真好看，就是让他眼里泛酸，心里发苦。

陈浩宇有心想问一声，您这样潇洒地享清福，还想抱孙子不？人家爹娘为了儿子结婚，起早贪黑操心费力，你们不趁着身体好多攒钱，这就要享受生活？

以前他觉得老年人为儿孙活是旧观念，老年人应该有自己活法，比如，趁着身体好出门走，现在，他却希望老爸观念陈旧地活着……

自己真是自私的人啊！他自我谴责了一分钟，打开中介推来的几套准新房，得抓紧确定好，正式和爸妈谈谈首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