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一期【谁】
我已经彻底地不愿回去,连那个南方的小县城都不愿再多走一遍。从前是再怎么在外面晃悠,都有一天要回去会回去的。无论怎么样,她在那里,那里就还算一个家。如今,我只是逃,想要逃离那些少年的遭遇和情绪,一路逃拼命逃,逃到了异国他乡来,欺骗自己再也不用考虑在那里要不要回家。
我曾许多次在心里有过想逃的念头,即使最后也并没有真的逃出去,走得并不远。很久之前,我就知道我根本就是一根弹簧。我的一端早已固定在她那头,无论把自己拉伸得多么长,只要想到她还在那一端,我就总有一些时候还是要弹回的,除非我崩坏了。可是我从没有随意拉扯自己,把自己崩坏。而是她消失了。
她曾许许多多次地说过自己有一天是会消失的。如果有一天我也终究见过了太多生命的荒唐,到最后是否似她一般越说越多,同时又对任何人沉默,有一种冷眼的平静。她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却深知自己的命数,所以早早打算好了一切——抛却那些她不曾真正拥有的一切。第一次听到那样的话,难免会觉得慌张。她像是预料到了死亡而提醒我,只不过那样的预习并不是什么人生指导,而是真真切切的遗憾。她把死挂在了嘴边,还会说,你已经上了大学了,我也不算抛弃你了,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我从一开始就反抗,先是好话说尽,希望她不要总是说晦气的话。但她不会听我,于是我开始对她大喊大叫发脾气。也是不管用,她推着我预先到达了悲伤的顶点。她是要我有面对死亡的准备,把不可接受的猛烈撞击一次次提前阻缓,当那种时刻真正来临时,或许就只是一场剧烈摇晃,而不是天地塌陷。
她穿过的廉价旧衣服被扔掉了,她睡了二十多年的老式婚床被扔掉了,她用过的东西都被扔掉了。我想留下一些物品,却被劝说不合俗理,她的一切随着她的离去而被抛弃。我常常用声音和气味区分铭记一个人,可是我熟悉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已经远去,气味在第一天就被冲淡然后被混淆——到现在,充斥在我鼻息在我脑海在我生活里的只是持续不断烧了七天的火和烟。
除了她最后病重时不情愿地和那时穿学士服的我留下唯有的两张相片外,我们竟然没有拍过任何全家福。她没有一张别的照片,最后只能从身份证抠出她的形象。一切都消失了,供奉是如她所愿放进了庵庙,在佛祖和观音边上的那个万众塔里,社会意义的存在被除名得更快,除了一张死亡证明,连一声叹息都不会有。
消失得干干净净了,一点痕迹都不剩,不止杳无音信。她那时说起生命的结局,摊开双手,一无所有,没有一点她想要的样子。声音颤抖着,是那么苦涩,可却又吞咽了不甘,决心离开了。
她说,会保佑我的。如果有什么放不下,会来和我说说话的,可是她一直都没来。我也找不到她了。六岁深夜被独自锁在屋里,十一岁放学烟火未起,十八岁的黄昏孤寂,二十二岁的病房外,有许多次我都以为再也找不到她了。那些时候还好只是以为。六七年了,我却从来没有能梦见她。她连我的梦里都不来了。这是她说的要让我了无牵挂。她嘴上说的是我一直都比较独立,用不着她担心。
她消失前的某一段时日,我却总是做梦,梦里我看见她走出了屋门,走向了海滩,一个人走向了海洋,我跟在她后头,我离她却越来越远。海水没过了我的鞋,没过了我的膝盖,没过了我的腰,没过了我的脖子,她终于回过头来,但却说:返去,你走你的路。我想起了她从不愿意我一直缠在她的后头。
她突然消失了。从此她是深夜子时的月痕,我是白昼午时的阳光,我们之间是最遥远的距离,我们都是不可触碰的虚幻。我是该往回退,还是往前一直走,才能去到她的身边?可我往回退是没有尽头的时空,往前走也是没有尽头的时空,再也和她不重叠了,我是找不到她了。现在我是真的再也找不到她了。我是真的失去了她了。
于是她在别人口中成为了某某人的谁,就成为了一种模糊的记忆,成为了谜。没有名字,没有意义,没有痕迹。最后不再被提起。可她还存在于我生活的每一个间隙。
只剩下我反复咀嚼她说过的话,和受过的苦。
兴许是上天为了平衡,也迫不得已让一些人终生苦痛,来支撑一些人消耗终生欢乐。我常听她说她是属于终生苦痛的那一种,来这人世间还债。
而世代间的平衡正如她常讲的一样,一代传一代。有时候,一个生命从另一个更伟大的生命中来的时候并没有在期待和叫喊中顺顺利利,而是硬生生——硬生生地被带到这个世界,就像每个人都被硬生生地带走。动物性也许才是生命的根本。俗礼的传承也是一代又一代,生活的礼教总体上还是要传达真善美比如友孝。
一代传一代,是上一代用消耗一生的心血滋养下一代的成长。俗礼的教化是在潜移默化的声形中。时间耗尽上一代的心力,感情在时间中聚浓,而感情终究有一天只剩下一端,因为在成长和衰老的共同生命历程中,先来到这个世间的人总要老去死去,活着的人存有再多的念想,终究也跨不过生和死。我这根弹簧失去了固定的一段,只能在无尽的时空中无规则地弹动。
生的人思念亡的人总归是平常。黑发人在白发人故后一夜就长大,这还不是最坏的事情吧,可这种长大太残酷了,逼着我面对,这样的苦痛不仅剧烈而且幽长。
从此春天回寒时,少了叮嘱我多穿一件衣裳的人,三伏天来临,我也不用担心故乡是否热气难耐使她难受。只是被大雨打湿的旧衣服会想念她,当夜幕降临时,心里似乎也始终觉得无家可归。
从此我与故乡之间断了最根本的联系,那一片土地终究没允许她逃离,而是将她永久留下。她对故土的感情如何,已经无从问起。
从此在外的孩子开始无尽的漂泊。某日,我若是遂了她的愿,春风得意,风生水起,生活终于与父辈祖辈不同,自由自在了,只是我作为孩子时的初衷已不在,一切都太晚,将来有多美好,就会有多遗憾。
读书人是最没良心的,不会太伤心难过的。她后来总这么说。她的本意也许是读书人应该更能看透人的生老与病死吧。只是她不了解的是看不看透是一回事,悲不悲哀却是另一回事。这悲哀会有多长?也许会有余生那么长吧。从二十三岁以后的余生中,我的心就空了。如果有一天真的如她所愿了,也如她所说的“我看不到了”,不知道算不算完成了我的约誓,谁知道呢。
言语止息,呼吸无声,最后连烧了七天纸钱的火和灰都飘息扫净,只剩下无尽的叹息,留给自己。一切都烧成黑色,兴许黑色才是生命尽头的颜色,一个又一个人劳苦一生,两眼一闭,生存的黑色完全被身体机能完全终结的黑色所占据,再也不会有一丝的光亮。死亡或许是白色。白色是可以是一种归零吗?今生的善恶喜恶都归零。在离开人间的时候,路上是白茫茫的空旷,路的尽头有一束白色的光,看起来似乎来生是明朗的。
我倒是理解古早时人们讲的“三年已过”大概是什么意思——是那一霎时悲恸冲上心头,自那时起哀伤郁结不散,最终也不过随着绵长的落寞潜入了呼吸的间隙。
在迷蒙中回荡着的也不过是,她的碎碎念,她的怒骂,她的叮嘱。她近乎偏执地保持真我,一生悲愤却渺小。包容而善良,几十年如一日无知地隐忍,坚韧刚强,可又那么脆弱,我一转身,就倒下了,从此倒下了。
她曾说过已经没有太大牵挂了。我如今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若是有机会,我会告诉她说,我终于喜欢自己的模样了,未来似乎也拿捏在手了,她大概会事不关己地说:那就好啊——然后在心里暗自高兴吧。若是有机会的话。我还要告诉她,我是理解她的。她在这个世界时,不是孤身一人。
或许思念是一味药,解救我孤独愧疚人生。
后会无期。我想我明白了。如果有来生。
南卡未落雪•过季
林中/哥伦比亚城/2022.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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