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丸面少年》
作者｜锌白
晚上七点，狭小的拉面店里，白井川坐在我的对面，风卷残云般地扒着碗里的拉面，然后举起碗大口大口地喝汤，直到碗底朝天，他才意犹未尽地将碗“咚”的一声放在桌上。
他没心没肺地用手背抹嘴，一副宽宏大量的臭屁样，“看在鱼丸面的份上，我原谅你了。”
白井川口中原谅我的事，要追溯到几天前。
同桌看我们每天混在一起，就让我帮忙递情书，还特别嘱咐我多说几句好话。可谁成想他看了一眼，连信封都没拆开直接揉成团扔进路旁的垃圾桶，然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自那之后的一周，他都对我爱答不理。
说实话，我觉得自己没错。
乐于助人没好处就算了，还要我自掏腰包请他吃拉面，恐怕窦娥都没我冤。
我就不明白了，他有什么可生气的？
不就收了封情书至于吗？
他收到的情书还少吗？
多我这一封吗？
我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却发现他双手撑着脸，正笑眯眯地盯着我。
“干嘛？”
“没什么。”他丝毫不介意我生硬的态度，笑意反倒更浓了。
“那你看什么啊！”
“就是觉得你超——可爱！”说完他还冲我调皮的眨眨眼睛，看得我浑身鸡皮疙瘩。
从拉面店钻出来，我不由缩缩脖子，使劲搓搓手捂住冻得生疼的耳朵。正在这时，白井川忽然拿开我的手，给我戴上他的粗线帽子。
帽子顶端有个大大的绒球，棕底，印着几个白色的狗骨头图案。我曾不止一次嘲笑他是个变态，但每次他都特别自恋地说，这世上比他更适合可爱东西的人还没出生。
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我递给他一只手套，他也不拒绝，带上手套的同时耸了耸肩。
“你那只手......不冷吗？”
“还行。”
“我觉得挺冷的......”他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抓起我的右手塞进大衣口袋。我转头看向他，一团白色的哈气迅速溶解在寒冷的空气里。
春寒料峭，一点点蚕食高中的最后时刻。
我用余光瞟了一眼坐在后面的白井川，他趴在桌上，整张脸埋在双臂中间。夕阳透过窗洒在他身上，透着一股暖洋洋的光。
我忽然记起他刚来时的情景。
那天他穿着深咖色长裤和浅灰色毛衣，左手插兜儿，右手藏在毛衣袖子里。他不安地挠挠头，最后扬起一张笑脸，说他叫白井川，从七中转学过来。而在七中之前是附中，在附中之前......高一一整年他都过着从一个学校转学到另一个学校的生活，几乎在这座城市的每所高中都短暂停留过，却又在被人熟知之前销声匿迹。
他说完走下讲台，原本放在最后靠门位置的桌椅，愣是被他搬到窗户附近。他皱着眉在书包里翻找了一阵儿，最后直接蹲下，将包里的东西全都倒在地上，像个拾荒者似的趴在上面翻找。
我轻咳一声，递给他一包纸巾。他得救似的冲我笑了笑，并小声说了句，谢谢你，沈佳慧同学。
我惊得说不出话，暗自纳闷他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这就是我们相遇时的情节。
胡思乱想之际，他的身体微微一震，懒洋洋地动了动，又将脸往胳膊里埋了埋。直到下课铃响起，他终于醒了，然后挠着头发走到我面前，边打哈欠边说，“回家吧。”
他递给我一只手套，自己则戴上另一只。
“不用。”我掏出自己的在他眼前晃了晃，“那副你戴着吧。”
他忽然恼羞成怒，一把抢走我的手套，然后大喊，“不要！”
高考前的最后两个月，几乎每天都是在模拟考试中度过的。
我揉揉眼睛，起身去卫生间，却隔着门听到几个女孩在议论白井川出国留学的事情。这件事我早有耳闻，起初并没在意，但随着事情越传越真，我开始感到不安，几次想向他确认，却又问不出口。
大概害怕得到肯定的回答吧。
放学后的拉面店，脸上带伤的白井川，正没心没肺地吃着拉面，时不时抬眼看看我。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跟人打架了。”
“为什么？”
“那个小混混说你的坏话。”
昨天因为收作业的事情，我跟班上的混混吵了一架。当时对方扬言不让我好过，没想到白井川竟然把这话放在心上。
“你能不能别愁眉苦脸地看着我？”
“谁让你跟人打架！”
“你没资格跟我生气。”
他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重重拍在桌上，然后起身跑出拉面店。我惊讶又茫然，委屈到了极点。晚上躺在床上，他生气的脸始终挥之不去，不知过了多久，睡意才渐渐袭来。
梦中出现一个模糊的剪影，而后逐渐变得清晰。
那是一个高高壮壮的小男孩，脸很胖，五官都挤在中央，一副满脸横肉的凶相。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如同小鸡仔般的我，然后慢慢将他的脚从我脚上移开。
我低头看着白网鞋上的脚印，瞬间爆发了小宇宙，狠狠踹了胖子的屁股一脚。为了解气，我还用鞋底在他的屁股上蹭了蹭。胖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转过脸时眼角竟然挂着泪珠。他什么也没说，用熊掌般地肉手揉揉眼睛，哭着走回自己的座位。
我意识到做得过火了，就朝他的方向跑，跑着跑着四周的教室开始扭曲，眼前出现火红的操场，我混在斑驳的人影中，一直绕着操场跑，边跑边回头，看到老远跑过来一个人。
竟然是那个胖子！
他大汗淋漓，表情痛苦而狰狞，张着嘴，隐约耷拉着半条舌头。我卯足劲儿往前跑，生怕被他追上，一直跑到一棵树下，一抬头却看到胖子站在我面前，手里还握着一根冰棒。
看见我，他把手里的冰棒掰成两截，递给我一个，自己留一个。因为口渴得厉害，我也顾不了那么多，直接抢过来就往嘴里塞，可冰棒冻得结实，于是我抢过胖子那份，但放在嘴里时却发现已经空了。
我不知哪来的火气，一个劲儿冲胖子嚷嚷。
起初胖子低头不语，后来竟然生气地反驳，你没资格跟我生气。
我眨眨眼，竟然看到白井川悲伤的脸。
他再次重复，你没资格跟我生气。
我想解释，他却转身就走，怎么也追不上。我只能看着他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是梦。
但又不仅仅是梦。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胖子转到我们班。之前我们没有说过话，直到我踹了他那一脚之后，才逐渐熟络起来。他总是傻呵呵地跟着我，像块狗皮膏药。
记得那年冬天，我拿着攒下的几十块零用钱，在临近寒假的最后一周，拉着胖子去了学校对面的拉面馆。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菜单直流口水，最后要了碗鱼丸面，还加了个鸡腿。
胖子吃饭的样子很香，筷子使不上力干脆下手，结果吃得满脸是油。他捞了捞碗底，然后双手捧起碗，咕嘟咕嘟把汤喝得一点不剩。末了意犹未尽地看着我，说下次还要来。
我点头答应，但新学期开始胖子却没有来。
后来听说，过年时他跟父母去了南方，不会再回来了。
我整个小学时代，唯独对胖子记忆犹新。他总是静静地陪在我身边，发出粗重的呼气声，傻乎乎地问我要不要吃冰棒。我一直觉得很可惜，总是“胖子胖子”地叫他，都不记得他到底叫什么了。
那天争吵之后，白井川再没来过学校，听班主任说他正在为出国做准备。
只不过闹了别扭，至于一句话不说就走？
再三犹豫，我决定放学之后去找他问清楚。
可真站在他家楼下，我又打起退堂鼓。蹲在地上，望着高耸的住宅楼，一层一层数上去，却发现他家黑着灯。我抱紧膝盖，蹲得小腿都麻了，他家仍然漆黑一片。过了很久，我听到一阵脚步声，抬头时人已经到了面前。
“佳......慧？”
白井川蓬着一头乱发，上身穿了件宽松的白短袖，下面搭一条灰色长裤，脚上踩着本该出现在盛夏的人字拖。他右手提着塑料袋，左手举着冰棒。
我又气又急，可看到袋子里的药，又心软了。
“你生病了？”
“嗯，有点感冒。”他晃动着手中的冰棒，然后眯起眼打量我，“你怎么在这儿？”
“你说我为什么在这儿！”
他翻翻眼睛，故意装傻。
见状，我气急败坏地瞪着他，“不来上学，手机也打不通，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是，你要去哪儿是你的自由，但至少告我一声，可你连声招呼都不打。如果我今天没来，你根本不打算告诉我留学的事情吧？难道在你心里，我还不如阿猫阿狗？”
他收起漫不经心的笑容，“告诉你又能怎样？”
“什么怎样？”
“如果我要留学，你会说不要去吗？”
“那是你想做的事，我怎么可能阻止你......”
“看吧。”他不等我把话说完直接打断，与此同时不耐烦地挠挠头，“所以即使我说了又能怎样？！”
“可我们是朋友啊......”
“我才不要做你的朋友！”
我不可思议地大声质问，“你到底要想干嘛呀！你倒是说啊！”
“说不要去啊！让我不要去留学！英国啊！英国！你知道那鬼地方有多远吧，你觉得以后再也见不到也无所谓吗？”
“我......”
话还没说完我就被他紧紧搂入怀里，瞬间忘记要说什么。
“你真是气死我了......”他的声音里透着委屈，“到底怎么做你才能记起我？”
“你在说什么……”
“第一次见面你没认出我，说实话，我很受伤。后来我成天黏着你，用尽各种方法想让你想起我。可眼看着就要毕业了，你还是没想起来......你是不是傻啊！还有谁这么爱吃冰棒和鱼丸面啊！”
我仰起头，用力捏着他的腮帮。
“你干嘛！”
“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认得出来！”我有些生气，转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拉住，“你生气了？”
“你说呢！”
“不要生气嘛！”
“先是莫名其妙地失踪，几年之后又擅自出现，还要我认出你。你知道自己变化有多大吗？你要我怎么认啊！认不出来就要跑去英国！那你去啊！去了就别回来！”
“你真让我去啊？”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故意别过头不说话，“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才没有舍不得......”
“放心吧，我哪儿也不去。”他重新将我拉进怀里，温柔地抚了抚我的头，“暂时就这样待着，好吗？”
他身上干净的味道，使得我长久以来的不安终于烟消云散。其实，我隐隐已经感觉到，只是不敢相信他竟然会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从此以后，请别再离开我的视线。
“嗯。”
【完 】
锌白：一个喜欢写故事的人，目前为止累计写作近百万字。著有长篇小说《旅人画铺》，《深蓝焰火》。喜欢配音，配过视频，出过广播剧。喜欢唱歌，做过歌手。喜欢烘焙，手作。擅长英文，日文。热爱绘画，热爱生活。
个人公众号：魉（liang）世，一个充满胡思乱想的神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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