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如死的时候,我们要不要去死?

作者: 93322f9fc77f | 来源:发表于2017-09-22 10:39 被阅读1216次

    昨天在一个网站上,被邀请回答一个问题:患了一种治不了的病,不一定会死,但却因为无法治愈而感到很绝望。她/他说,如果觉得生不如死,自杀会不会是一种解脱?

    思考这个问题时,正赶上我罕见地一板一眼地想自己做顿饭,一刀一刀认认真真地切着菜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患病经历。那段经历,用生不如死来形容,也许最贴切不过。

    (一)开端

    那年我11岁,上小学五年级。那天下午坐在教室里,我突然觉得脖子奇痒无比,抓了抓挠了挠,出现了一些疙瘩,然后背上也开始痒,伸手一摸,也是疙瘩。

    傍晚回到家,妈妈也没太当回事,因为我从小在河边长大,经常在水里玩的缘故,常长风湿疙瘩——现在看来,可能是荨麻疹,我们那边叫风湿疙瘩。妈妈以为我是又出了风湿疙瘩,告诉我吃完饭再帮我处理。

    吃完晚饭之后,照我们那里处理风湿疙瘩的方法,妈妈在我身上擦了些酒,然后拿出一沓黄纸,点着火,在我身上快速拍打了一阵儿。然后我就去睡觉了。

    可是那天晚上痒得睡不着觉。第二天起来,那些疹子已经成了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拾了。

    (二)恶化

    刚开始除了奇痒,没有其他症状,可是后来渐渐地开始没有力气,一放学回家,我再也不出去玩了,而是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家里,一动不动。

    我记得清清楚楚,有一次我母亲哭着跟我说道,“人家小孩都在外面玩,你也去嘛。你不要这样子坐在家里。”

    我是真想出去玩儿,我从小就是一刻都坐不住的小孩,妈妈以前总是骂我玩得太疯,不知道回家;可是现在我是真的没有力气出去玩儿。

    身上的疹子很快变成了一个个脓疱,几乎是每个毛孔里面长一个,密密麻麻,看之令人头皮发麻,又觉得恶心至极。

    夏天的时候我也穿着长衣长裤,因为我身上的腥臭味我自己一低头都能闻得到,每天洗澡也没有什么用。同学开始躲着我,我也躲着人家,怕人家闻到我身上的脓腥味。

    可是如果只是有腥臭味,那倒也没什么。

    最最关键的是,奇痒无比,万蚁噬骨也不过如此吧。但是又不敢抓,因为全是伤口,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我每天晚上痒得睡不着觉,坐床上哭。

    妈妈用白色的棉布给我做了几个小背心,让我穿着,免得把脓血沾到被子上去。那个白背心我一天一换,每次换下来,都是鲜血淋漓,星星点点的血布满了整个背心。没过多久,白色背心就成了红色。刚开始我还觉得害怕,后来竟然产生了一种变态的嗜好,看着那么多血点竟然也会有种快感,当然,我没有留意到帮我洗背心的妈妈转过身去时的眼泪。

    (三)求医

    求医之路走得艰辛无比。一方面因为观念,没有去大城市大医院的意识,另一方面因为没有太多钱,家里一直带着我在周边城市医院里治。

    医院束手无策,查不出来是什么,先是给我当疥疮治,无果;还有人给我当麻风病治,无果;后来甚至有医生提出来当梅毒治,父母虽然觉得荒诞不经,可是病急乱投医,也同意了,当然无果。有医生建议我输水,于是我有一年时间不间断地去输水,仍然没有效果。

    后来因为偶然打了一针青霉素,满身的红斑好像有消退迹象,家里人于是觉得青霉素好像有点对症,于是每天傍晚放学后带我去打一针青霉素,后来实在忙得没空了,妈妈让我上学时自己带上钱,放了学自己去村里诊所那里,让人家给我打一针青霉素。

    那几个月里,每天一针,恶化的时候再补上其他,屁股简直都扎烂了,可是效果越来越不行。

    附近的人都知道我得了治不好的皮肤病,开始送各种偏方过来。

    用扫帚草的幼苗煮水,一边喝,一边用来擦洗身体。

    用苦槐树叶子煮水,喝,以及擦洗。

    用苦楝树种子,煮水,喝,以及擦洗。

    此外,还有苍耳、刺蓟等煮出来的水。

    我甚至还喝过用毒物半夏煮成的药水。

    然后是山上的各种草药。我的父母在干农活之余,又多了一项任务,上山上去挖各种草药。我智力有点问题的舅舅也默不作声地悄悄去挖草药,一篮一篮地给我们送过来,让我妈熬制药水给我擦洗或者熏身体。

    有一次重金弄来一个偏方,要熬制滚烫的药水给我先熏后洗,需要连熏一个星期,还必须在密闭的空间里,不能让热气透出去。我在里面闷得差点窒息而死,妈妈只好守在旁边,不停地给我递湿毛巾,让我捂住鼻子透气,一条不管用了再换另一条。可是我最终还是晕倒在了里面。

    因为晕得完全失去了知觉,我的屁股挨到了那滚烫的药水,被烫了两块,但是我完全都没有感觉。

    我记得妈妈抱着我把我放到床上的时候我从昏迷中开始有了点意识,我隐隐约约听见她哭着说,“以后不熏了,不然得病没死,先被熏死了。”

    这种治疗告一段落。后来妈妈听说人家用酒精有用,于是给我用酒精涂抹。酒精涂在溃烂的皮肤上,那也称得上酸爽,因为至少在疼痛的遮掩下,感觉不到痒了。可是也就那一小会儿有用而已。

    后来我妈听说有用尿素(没错,就是那种化肥)往脓疮上涂抹,可以止痒,所以给我用过一段时间的尿素。

    然后又听说硫磺也可以杀菌止痒,直接买来成块的硫磺,中间怎么操作的我不知道,反正最后是烤软了,然后用纱布包住,给我全身上下擦。

    我常常记得,我困得睁不开眼,一边抓着一边半睡半醒,干了一天活更累的妈妈,坐在我身边,我昏然中抓挠到哪里,她就用硫磺擦哪里。

    在这同时,还有口服的药。我记得一次一大把,有一次数了数,四十几颗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药丸,我一仰脖子全倒进去。

    (四)亲情

    刚开始的时候,我把所有的痛苦都通过哭叫发泄出来,寻求家人的安慰和帮助。可是后来看到母亲也整夜睡不着觉陪着我,白天还要干活的时候,我就不再哭叫了。

    母亲每天要下地干活,然后回来做全家人的饭,吃完饭后洗碗,收拾完毕就紧接着开始给我熬制药水,还要经常性整夜整夜地守着我,濒临崩溃。

    我的姐姐在外面上大学,放寒假时回来,在北方的冬天里,穿着薄薄的秋衣秋裤,在床下冻得瑟瑟发抖,煞有介事地练气功,她很有信心地说,是专门参加了一个社团学的,听说气功能治病,她要练好了给我治病。

    结果我的病没治好,她自己先得了感冒和鼻炎。

    最让我感动的是我的舅舅,他智力有限,可是努力去做了他能做的一切。除了挖草药之外,他听说用蛇入药可以治我的病,就去山上抓蛇,有一次抓到一条我手臂那么粗、足有两米长的蛇给我们送来。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因为去看过的医生都束手无策,父亲给我拿来很多医书,让我自己开始看医书,希望我能不小心从哪里看到一个药方,治好自己的病。

    (五)面对死亡

    有一天夜里,我又痒又疼,睡不着觉,一个人悄悄坐在床上,听见隔壁屋我爹和我妈低低的说话声,那声音里带着疲惫、无奈,还有一点绝望之后期待解脱的感觉,“养了这么大了,终究还是活不了啊,还是会死掉,可是我也尽力了,没办法了。”接着是呜咽声。

    那时候我12岁,听着父母在深夜里悄悄谈论自己的死亡,你觉得会是什么感觉呢?

    家里有个亲戚,比较恶毒,一直幸灾乐祸,他定期去我家里,讲话的语气都是,“反正你就是个要死的人了”那种,不止一次在跟我父母的谈话中,假装遗憾地说,估计我是要死了,谁谁谁得了类似的病都死了。

    我父母因为也觉得我应该是没有活路了,所以竟然也没有反驳过。我自己也渐渐觉得,可能我真的要死了。

    有一天,我坐在椅子上,弯腰研究自己腿上的脓疱,那个时候,挤那一个个脓疱,已经成了我的一种变态嗜好。我记得当时看到一个针尖大小的小脓疱,用手指去挤,可是太小挤不到,于是就用食指肚按住那块皮肤轻轻向下推了一下,一块大拇指大小、看似完好的皮肤居然就被那么掉下来了。

    我至今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我惊恐地看着血慢慢地从皮下毛孔里渗出来。在那一刻,我的灵魂与肉体是分离的,灵魂尖叫着要逃离这个可怕的肉体,它在肉体中左冲右突,可惜它逃不出去。

    (六)治疗

    在全身几乎每个毛孔都溃烂之后,终于有一个老医生看出了病因:体内血热,破坏了维生素C,从而导致了VC缺乏症。

    后来学了生物课,知道缺乏VC会得坏血病,可是除了虚弱无力之外,我所有的症状明明跟坏血病症状一点都不搭,这可能就是一直没人能看出来我生了什么病的原因之一吧。

    但不管怎么说,大量补充VC之后,我的病确实迅速得到了控制。

    大量补充是怎么个大量法呢?常用剂量是两三片,我最多的时候一次吃二十四片。同时还吃抗过敏的扑尔敏,普通人一次一片,或者最多两片,我最多的时候一次吃七片。都是数倍于一般人的剂量,也许真的是身体原因,我并没有被毒死。就以这样的剂量从初中一直吃到了高中毕业。

    去药店拿药的时候,拿药的医生一听说我的剂量,都惊呆了,他们一直说,不可能,不可能有人一次吃那么多而且常年吃竟然没有出现问题。

    然后他们说,我们只卖药,你吃出毛病可不关我们的事哦。

    扑尔敏的副作用是惊人的。我在学校里开始表现出嗜睡的症状。我每天上午都是昏头昏脑到无法醒来的状态。当时不知道扑尔敏的副作用,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生物钟有问题,以至于天天上午困得要死要活。

    直到几年前,因为脸部皮肤过敏,又吃了几次扑尔敏,我才惊讶地发现,只要晚上一吃扑尔敏,我第二天就得昏整整一个上午,因为现在吃得少,最多也就一片两片,所以表现出来的不是以前那种嗜睡状态,而是那种昏头涨脑、说困不困、说醒又不醒、一片混沌、根本无法思考的状态。

    是的,我那些年成瓶成瓶地吃了那么多的扑尔敏,都并没有对它产生抗药性,它惊人的副作用没有丝毫降低。

    瞬间觉得自己当年能考上高中考上大学简直是奇迹。

    (七)苦难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出了一场车祸,在我还一瘸一拐没好利索的时候,我父亲又出了车祸,我亲眼目睹着他被从死亡边缘上抢救回来,多处骨折,浑身是血,然后失去了劳动能力。

    在回来探望他的时候,我的姐姐在火车站被人偷走了钱,因为没钱了,所以没法回来;比我只大了一点的哥哥因为哥们义气跟人打架,那段时间下落不明。

    其实这都还只是其中得部分苦难而已,还有很多在这一篇里无法言说的东西。

    一连串的事儿之下,我得了抑郁症,又跟抑郁症苦苦斗争了将近两年。以死亡求得解脱是那时候我每天都在思考的问题。

    生病只是来自身体的重创,抑郁则是对心灵的更沉重的暴击。

    活下去的本能和对死亡的渴望,两者每天都在进行殊死搏斗,不断地撕扯人的肉体和心灵。

    我那时候一直觉得自己最惨,自怜自艾是常态。在走出抑郁之后,有段时间却又有了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我也”以及“我洞察苦难我饱经沧桑我思想深刻我很了不起”等变态扭曲的自豪感。

    可是我最终还是知道,我并不是上天选中的那种人,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我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所有加在我身上的痛苦,也许不比加给别人的少,但也不会比别人遭遇的多。

    此外,我也不想赋予苦难以任何意义。除了让人扭曲和以“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这种虚无来安慰受苦之人,我看不出它有什么意义。

    苦难,对这个世界而言,其实从来都没有任何特殊意义。它所有的意义不过就是个人在痛不欲生的时候得到的那点体验而已。

    (八)活下去

    可是我们还是要活下去。

    我们要不要去死?

    把我个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复制粘贴在这里了:

    不知道这种病带来的痛苦是否真的令人无法忍受。不过我只是想说,生命的韧性也许远超你的想象。

    作为一个曾抑郁过、绝望过,曾觉得自己无法摆脱绝望处境,并随时有可能重陷抑郁漩涡的人,我仍然在努力生活。虽然我并不知道活着的目的和意义是什么,也从来不敢对这个问题进行深究。

    买了一块新绿色的毯子铺在飘窗上,挂上新绿色的帘子,坐在那里感受阳光,也会觉得很幸福。

    沮丧的时候买了几盆绿植,绿油油的,看着也让人觉得很喜悦。

    生个病毁掉了所有皮肤,全身除了脸之外疤痕累累,作为一个爱美的女孩子,我仍然也会庆幸自己没有弄出其他我自己觉得不可接受的毛病。

    所以,我想,要不然先接受一下自己的病,试一试,努力适应一下,忍耐一段时间看看好不好?这段时间,尽可能随心所欲做些会让自己觉得幸福的事,毕竟自己是病人嘛,在不影响别人的前提下、在自己能办到的情况下宠一下自己。

    其他暂且不去想,毕竟死也是一条不归路啊。后悔了的话,也根本回不了头。

    所以,亲爱的,生不如死的时候,努力适应一下等等看看再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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