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谁?”
醇厚的声音在逼仄的空间化开,像兔毫墨盏中浓郁的茶香,从舌尖到喉一路蔓延,由浓转淡。
大理寺狱并不是品茶的好地方,可贺千帆的嗓音在哪里都像一盏茶。他端端坐在高塌上,双手放在膝上,顺带搭着一柄离开马球场时不觉抓着的马鞭,深深的双目牢牢地审视着眼前跪着的男人。
男人约莫快三十岁,狭窄的脸颊,白中泛青的脸色,阴郁的眼睛,额边还附带一道伤疤,整个人像窑变失败即将被丢弃的白瓷碎片。
“戴纯锡,圣人问你话呢!”陶嶙在一旁呵斥。
戴纯锡低着头,垂着眼,紧闭着薄唇一言不发。
陶嶙不耐,一脚踢在他背上。戴纯锡因在狱中呆了挺长时间,身子已显羸弱,踢得他摇摇晃晃差点倒在地上,却又缓慢地恢复了标准的跪姿。
贺千帆从马球场中出来,就迅速赶至大理寺狱提审戴纯锡。戴纯锡倒好,整个一闷嘴葫芦,都快入夜了,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更别提那黑衣女子的一言半点了。
陶嶙愁得挠头,向旁试探道:“圣人,要不用刑吧?”
摆了摆手,贺千帆锁着眉头:“再等等吧。”
话音刚落,王校尉和大理寺卿带着分头探来的消息疾步走了进来。
“圣人,探到了!依着明王的描述,在游侠儿间问到了那几人的身份。从几人使的奇门兵器来看,应是崇岭五侠等人。”王校尉很是激动:“那崇岭五侠领头的正是个女子,好黑衣,使长剑,唤作聂三娘。”
贺千帆瞥了一眼瞬间僵住的戴纯锡,冷哼了一声。
大理寺卿紧跟上:“巧的是,臣寻访戴犯旧居中的仆人,了解到他曾有一名侍妾,端的却是女主人的派头,只是在戴犯婚前一去不返,也唤作聂三娘。”
整件事开始理清头绪,原是老情人余情未了,想着法子搭救昔日情郎。
“臣已探明几人此前的住所,竟在紧临大理寺狱不远的安顺坊一带。”王校尉又补充道:“屋子已人去楼空,但屋中留有铁锹榔头等物,地上还留有一条二十来丈的地道,方向正是通向大理寺狱。臣猜测几人原本是计划挖通地道将人劫走,谁知刑期提前,才弄出以人易人这么一遭。”
“张卿,下海捕文书吧。”闭着眼,揉了揉眉间,贺千帆不紧不慢地说出这么一句。
大理寺卿点头领旨,转身吩咐身后的寺正抓紧办理:“提供线索者,赏银二十两,取首级者,一人百两银。”
“另附,取聂三娘首级者,赏百两金。”睁开眼,贺千帆冷冷添道。
赏金如此丰厚,众人皆是一惊,陶嶙咂舌道:“乖乖,这都城中的赏金客们不都会一窝蜂抢那聂三娘的脑袋去!”
贺千帆不动声色,手抚着马鞭,盯着戴纯锡,默默地等待着。
戴纯锡抬起头,眸中是错愕而慌张的,脸颊的肌肉有丝许的抽动,他的唇角时常就是紧绷的,轻易地便被这丝许的抽动牵扯起来,显得古怪而错乱。
跪在地上的膝盖往前挪动了几步,戴纯锡发声了:“圣人,臣说了!圣人能放过她吗,她混迹江湖,本就不应踏进罪臣的泥潭,她,她只是糊涂而已啊。”
戴纯锡和聂三娘初识于崇岭的初春。彼时淡烟疏雨,山岭萌生出连绵的新绿,树木轮廓带着朦朦的笔触,春色初时原是这样晕染开的。
可戴纯锡人生的季节还藏匿在寒冬之中,父亲叛国而亡,全家皆被流放。他喜读书,武艺最差,却是唯一个从流放的队伍逃出的人。十三岁的男孩,不过鹅毛大雪中遗留的一枚毫不起眼的雪花,像一只错过季节的冬虫,蛰伏在崇岭温柔的绿色中,不知所措。
是聂三娘发现了他,将他带回了家。
她的父亲刚死于几个小门派的争执斗殴中,聂三娘成了孤女,虽与戴纯锡年纪相仿,却没有他初闻自己父亲噩耗时的悲彻恸哭。在他的记忆中,聂三娘的眉眼总是清冷的,周遭的事总是与她无关的,春色无关,秋叶无关,戴纯锡也与她无关,只是在她身边的一个活人而已。
被迫学会了洗衣烧水煮饭,戴纯锡成了聂三娘的便宜管家。而聂三娘醉心剑术,她在落英缤纷中将剑使得如白练起舞,他将落叶收集沤肥,面朝黄土的犁地种田;她独进山林捉得几只山鸡野兔,他撸起袖子剥皮烹肉;她有时独饮后昏睡,他就熬出茶汤为她解酒。
有时他想,这就是一辈子了吧,一个逃跑的罪臣之子,一个会使剑的孤女,一匹春色如熏的山林,一栋雨天漏水的石屋。
六年后,聂三娘出去了几天。回来时,左手一把带血的剑,剑柄已裂,右手提着一叠书卷,书页泛黄。血是杀父仇人的,书卷也是杀父仇人的。
“你总归不属于山林。”书卷是给戴纯锡的,她知他是个读书人,她懂他眺望远方的渴望。
“我回不去了。”他苦笑,说出了过往:“我是逃出来的人,何谈回去。”
父亲在边城战役中叛国,城破被下属剿杀。可叹戴氏一族几代的忠烈,头羞于抬,骂耻于回,先帝亲书的“国门砥柱”牌扁被摘,全族落得个流放的下场。
终是,马革难裹尸,忠骨不见青山。
心上压着一块永不能揭开的耻石,挤压着戴纯锡的岁月,青苔在岁月的夹缝中蔓延,于是他的十九岁散着潮冷的味道,却有小花不经意从青苔中探出头来。
戴纯锡选了一块楠木雕琢打磨成了剑柄坯子,裹上细绳,又在林间捡拾栗子青皮,和着生桐油,做成了乌黑的剑柄,连着原本的银白剑身,用红麻布裹着,齐齐交还给了聂三娘。
聂三娘长年使剑,指腹有薄茧,红麻如火,将薄茧烫得滚热。
当人以为岁月可一眼望穿时,岁月常被不可言说之物击中,然后转角拐弯。
这一次,戴纯锡是被奇迹击中了。奇迹的名字叫做孙立,一个举子,赶考的路上在崇岭山路被流寇抢劫,待被戴纯锡发现时已奄奄一息。孙立在石屋躺了三日,终是咽气,临死前瞪着眼,不甘着:“想我寒窗十余载,大志难成,恨啊!”
那时,恰逢崇岭的第一场雪,大雪飘扬,寒风凛冽,北风如蛇般往聂三娘脖里钻,她竟未曾察觉,只笔直地站在戴纯锡面前,如一把剑。
“你与孙立年纪相仿,相貌相似,大志相同,他又无亲无故,何不以孙立之名实鸿鹄之志?”
戴纯锡心情是矛盾的,鸿鹄之志再远大,也无法拾起戴氏一族被摘掉的牌匾。
孙立坟前,新土才起,大雪破不及待地将孤坟吞噬成白色。孙立额上有疤,随身携带的的公验也有记载,聂三娘便一剑刺在戴纯锡的右额上。剑插入雪堆上,他的血浸入雪,葬入坟,世间再无戴纯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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