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京王城 高荷柳 下】
回头看时,却是床边立着的另外一名女子,方才站在暗影里,不特意去看就全看不见的。
女子缓缓走到亮处,高荷柳再吓了一跳,原来是鲜后李芳华。
芳华翁主身着深色翟衣,面容藏在烛火里面,瞧不真切。只能听到清冽的声音仿佛水面的冰,漂浮无定:“王是国主,予取予求,莫敢不从。今天原说要了小枝小雅来拣定衣饰的花色,原来却是这么个事。”
“王有所求,宫中无数佳丽任王挑选,何必用上欺瞒的手段。”芳华翁主伸出手,轻轻抚在床上宫人的脸,意兴阑珊,极其哀婉,“王是一开始就打算要她们两个的性命么?”
“予取予求,莫敢不从?”鲜王哼了一声,转身正好面对跪伏的高荷柳,“柳医女姿色过人,孤王有所取,医女想必无所辞。”说完挺身,披散的锦袍大敞,一支生气勃勃的标枪递送到高荷柳面前,恣睢暴戾,宛如凶兽。
高荷柳大为尴尬,偏转脸不敢言声。李芳远越发来了兴致,一只手按住高荷柳的后脑不叫逃开,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脸颊肆意摩挲。
芳华翁主走到近前,说道:“王的心思,宫中无人不知,委屈柳医女又有何益。”
“况且,祖训医蛊不入内庭......王若是不听,医女自有办法无知无觉坏了王的身体。”
鲜王不以为意地冷笑,将手按住高荷柳的唇角揉捏了一番,却还是放开了。而后回过身冲着翁主说道:“你不要逼迫孤王,孤能坏了你的两个侍女,早晚也能坏掉你。莫要真以为宫外边那些人就能护得住你。”
芳华翁主直直走到鲜王面前,两人相距一步之遥,几乎眉目相对。“王是有魄力的,当日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杀掉兄弟李芳硕,何等英明神武。王的身后还有蒙兀的狼兵扶助,这鼎立的江山,惟有王才能把持。”
鲜王紧紧盯住芳华翁主的眼,目光不瞬,嘴角却抽动了几下,漠漠说道:“孤总觉得这恍如一梦。这世界里的蒙兀人就是北地来的凛冬,终会退却。”
“鲜国的事体,还是要指望鲜国自己的人。跟孤王在一起的,孤王愿意分他好处。执意和孤王做对的,孤王也不介意慢慢磨时间地消遣他。”
王与后二人齐齐立着,互不相让。高荷柳跪在二人一侧,狼狈不堪。
芳华翁主忽然甩开话头,问起不相干的事情来:“蒙兀的总管洪茶丘来信说壹岐岛上的北鲜与南鲜纷争不断,要王与我二人前去弹压。不知王有何安排?”
高荷柳更低了头,只能听见鲜王的声音依然漠然:“此间事纷纷扰扰,如何能抽出身来。孤若是离开鲜国,不晓得还回得来不。”
二人又复沉默,只听烈火干柴噼噼啪啪地脆响,还有细微几不可闻的喘息声。
芳华翁主屈膝行了一礼,“王,小枝和小雅既然救不活,我请告退。稍后会着人前来料理,也请王赐她二人身后哀荣。”
鲜王应了一声,说:“孤王理会得。”
芳华翁主离开甚久,高荷柳依然跪在地上不能起身。她只觉得两条腿有如虫蚁啃噬,又仿佛有烈火炙烤,全没有了正常的感觉。微微抬了抬头,眼角瞥见鲜王李芳远倒卧在一张躺椅里面,只手扶着头,不晓得在想着什么。
高荷柳稍稍挪动了一下腿脚,血脉流动,那感觉像是有人拿了利器在腿上剐肉,说不出的难受,无由得呻吟,斜坐在了地上。
李芳远叫惊动了,方才醒了过来,将身上的锦袍束带束好,伸手来扶高荷柳起身,口中还不忘说了一声抱歉,态度温婉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高荷柳捏弄了好一会小腿,终于能立住身子了,提起药箱,含糊着想要告退,却又被鲜王拦住了。
“柳医女,鲜国民心两分,你说说看,孤王应当如何自处?”
高荷柳吃了一惊,慌忙说道:“高荷柳只是一名医女,军国大事非小女能够置喙。”
“也是。”李芳远颓然坐倒,挥挥手示意她可以告退了。
走出几步,高荷柳回头看时,见李芳远一世英雄,于无人处却是说不得的寂寥末路,心中不忍,“医方有君臣佐使,轻重缓急。主病者为君,佐君者为臣,应臣者为使。”
“君一臣二,奇之制也。君二臣四,偶之制也。近者奇之,远者偶之。”
“鲜国二君并立,相互不协,莫若择一远遣之。”
“后的根基在鲜国的两班,将后遣到瀛国去,失掉了根基,王才能够徐徐立定,缓缓做自己的布局。”
李芳远仰头后靠,看不见面目上的表情,只是全然没有应答。
高荷柳走了两步,又回头低声说了一句:“将后遣到军争当中,不幸有什么不测,鲜国的事权也就不至于旁落到第二人......”
李芳远的身形震了一下,挥挥手叫她快走。
走出康宁殿,老宦者正等在外边。一盏昏灯摇曳,好一似夜雨冷滴芭蕉。
回首看时,偌大的康宁殿隐没在寂夜里,紧闭着门户,恰如闇伏的怪兽,从异世界踱出,冷冷乜视红尘中滚滚众生。
半个月后,鲜国釜山港外。
舟楫往来,人流攒动,诸般拱卫当中,一条硕大的板屋船旌旗招展,声音鼎沸。板屋船侧搭在别船上的船板逐一被抽离收回,船尾众多水手鼓动发力,使劲转动铰链,慢慢提起黑沉透亮的铁锚。
板屋船船楼桅杆上负责远望的水手大喊了一声,摇响一串清脆的铃声。海船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呼喝,仿佛在应和一样,缓缓掉头,徐徐离港。
这是一条运兵船,满载了鲜国各地搜罗来的物资,前去补充蒙兀征讨瀛国的东路军。也有少数的载客,都是去壹岐岛公干的。
“看这天高云阔,海波不兴,怕是有三五天就能抵达壹岐吧。”
“可不是,这两年的星辰大海真是少有的好气候,连一丝风暴的影子都没有见过。想想从前每到暑夏季节,简直像是地狱一般,怎可能出港行船。”
“说起来我书社的师长可是告诫过我,这好天气持续地时间越久,鲸波海来袭时的浪涛越惊人......”
“呸,好晦气的话语,你可不是来找打。一会定要多灌你两壶酒水才是。”
“......也是,海上岁月长,惟酒能癫狂。”
高荷柳依靠在船楼三层的平台护栏处,耳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楼下甲板那里两员鲜国文士在聊闲篇。眼前万里云烟辽阔,浪花轻柔,拍打在海船船头,层层飞溅,彷如滴碎金砌雨,敲碎玉壶冰。
已是去国离家身,再远赴瀛国,烟水重重,聚散何似飘萍。
正心思恍惚,神游万里,忽然惊觉,蹁跹转身,望见原来是鲜后李芳华立在身后。匆匆见礼,差点当场跌一跤。
芳华翁主微微浅笑:“我晓得了,那一日得亏柳医女说话,王才会放你我去壹岐岛。倒要谢谢医女。”亮亮堂堂的日头照耀下,李芳华身着常服,叫明光簇拥,格外炫目夺魄。
“听说柳医女是南赵人。将到壹岐岛的江南军里面有许多南赵的新附军,柳医女过去细细查访,说不定还能见一些故旧亲友。”
高荷柳低着头呢喃答应,右手却不觉紧紧攥住了缝在衣袖深处的乌头药管。心中又想起行前鲜王李芳远的沉声嘱托。
“君臣佐使,柳大夫就是孤的使臣。你若是解决孤的烦恼,孤王便放你回南赵去。”
“君王一诺,绝不食言。”
日光灼人,高荷柳只觉得满身淋漓汗下,战战兢兢不能止。
(本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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