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王倩的背影移向那幢不知名的居民楼，慧生恋恋不舍，恨不能伸手拉住，可终究拉不住。接下来的日子他就在自己卧室里滚来滚去，从天黑直滚到天明。母亲偶尔进来，就勉强地做出一番看书样。到了暑假最后的两天，通宵赶补作业。那作业自然延续前一套的风格，只是这回作业更多，凭着感觉一通乱写，写累了自己一看，根本不知道写的什么。
好在老黄也延续了他一贯的风格，不多看，故像初中那次倒霉的事情没有发生，安全过关。只是这样一来，脑子里那些上学期学的东西就像喝醉了的酒鬼，醉飘飘找不到家门了。可让人没想到的是学习的内容陡然变难了，变难不奇怪，但变得这么难真的难以适应。慧生听课已经感觉很吃力，加上暑假的“自习”，数学难题基本看不懂。他心情不好，一看见王倩的悠然淡定，更加烦躁。
更出人意料的是，英语老师换了，据说跑主城去了。大家暗想外面的滚滚红尘，吸引力竟这么大。上学期他对大家漠不关心，原来是要高飞了。几天后，上次教出清华北大的老师也突然跑到主城区去了，学校领导对这些忘恩负义的行为很是伤心，连续几天给老师开会做思想工作，要求老师抵住大城市的诱惑。学生们听说此事，想到敬爱的老师对他们弃若敝履，也略表了一点伤心。
老天发善心可怜受苦的学生，派来了一位语文实习的女老师，大学还未毕业。她一袭白裙，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漂亮，娃娃脸，嫣然一笑百媚生。大家苦闷的生活顿生光辉。她看起来年龄与学生差不多大，可见大学生活多么闲适，岁月在人身上竟留不下它的爪痕。
她一上讲台学生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全神贯注。男生们不调皮了，原因当然是她长的实在太漂亮。女生们也喜欢她，因为本班全是男老师，这下来了一个女的，万绿丛中一点红，新鲜。慧生则有异于此二者，他心中只有王倩，只是觉得这女老师有点漂亮，仅仅有点漂亮而已。
这新老师上第一节课心情很紧张，先自我介绍了一下，说自己来自哪个师范大学，并报上自己的芳名，大家并没有觉得异常。可她讲完两句后音色中就有了颤音，像小孩子唱歌乱了调，然后脸慢慢变红。紧张是一辆失控的汽车，车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她的语句开始连贯不畅，断断续续如犯人的呈堂招供，脸也更红，像雨后熟透的柿子。最后她干脆不说话了，两眼直挺挺的看着台下。
学生也对眼看着她，她深呼吸了几下，害羞道：“我有些小小的紧张，让我歇一下。”大家开心的让她歇着，边看书边说笑。
小班花笑道：“这个新老师真可爱，直接承认自己紧张，这真是头一回。”
慧生为老师着想，道：“你上台也一样，不信你上去试试。”
小班花道：“她可是大学生啊，你就是马上叫个小学生上台演个节目，肯定也没她这么嫩。”
慧生说紧张没多大问题，并赞人家长得漂亮。小班花鄙视道：“你们男人看见漂亮的女人都这样，难怪说你们娶了媳妇忘了娘。”她一句话骂光了天下的男人。
慧生坚定地站在男人的立场边，反驳小班花道：“那是对焦母，若是通情达理的母亲，肯定不是这样，再说焦仲卿不是‘自挂东兰芝’了吗，人家算是情种，口里要积德。”
小班花理屈，不再理慧生。老师不上课，学生乐的自由。有人讨论着课间看的球赛，还有女生讨论着杂志上的发夹衣服。更有胆大如大班花者拿着《知音》偷偷摸摸的看。
美女老师看着课堂变成了茶馆，似乎不知如何处理，成了课堂上的一个看客，静静的看着大家唾沫横飞。最后她下台走走，以为大家都在看教科书，却发现大家讨论着天马行空的东西，她也不生气。
大班花看《知音》太入迷，犯了慧生上次的错误，老师发现后用手磕了磕她的桌子，她猛地把书扯到桌子下，死死攥住，惊恐地等待惩罚。不料美女老师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如撞见了别人的隐私，她害羞地教育大班花：“这书也太超前了，这类书我们大学生都不看的，以后不要看了。”
大班花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头低的要跟课桌亲密接触。美女老师道：“把书拿来，让我给你保管一阵。”然后她走上讲台，笑道：“高中的时间是很宝贵的，你们要认真的学习，这些东西偷偷地在家里一个人看，别拿到学校里，更不能上课看。”
本来班上是不知道的，现在都知道大班花敢带这类重口味书籍，皆投以惊讶的目光，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原来胆子这么大。同时还暗暗担心，要是她也如慧生那样请家长就不好了。像请家长这类事情，一般说来，只有女生才能得到同情，男生只能得到活该二字。
这位新老师就这样将这一节课囫囵过去了，但学生感觉不错，能在课堂上自由的讨论让人有一种奢侈的快乐感，就像在赌场上享受着一掷千金的痛快。
下课了，慧生路过王倩的课桌，目光所及，也发现了一本《知音》，慧生以为自己看错了，拿起一看，还真是《知音》。慧生想，他不敢想下去，赶忙放进她同桌的课桌里，猜测多半是同桌放在王倩桌上的。
课堂上，慧生在心里拼命不去想这件事，可这事在脑子里像一个皮球飘在水中，怎么也按不下去。那本《知音》到底是不是王倩的？她也爱看这种书吗？这可不是她一贯清纯的形象。男人如果爱上了一个女子，关于这女子方方面面都是想了解的，若是她显出别具一格的一面，男人会思虑得茶饭不思。
慧生脑子里装着这些事，一天下来如同怀里藏着一只小鸟，生怕弄丢了，坐卧不安，估计人都瘦了半斤。放学三人依旧同行，待黄兵离开后，慧生立即掏出小鸟，问道：“王倩，你也看《知音》这类书吗？”
王倩抿抿嘴，笑道：“看过一些文章，你呢？”她看着慧生，那眼神似乎是说“你肯定也看过”。
慧生否认道：“没看过。”
王倩轻轻摇头，小嘴一歪，表示不信。
慧生继续否认道：“我只看过封面，那封面挺有吸引力的。”
“刚刚大班花有两本，我同桌拿来了一本，我翻了翻，里面的故事太血腥了点，看得我现在都心慌意乱。”
慧生拿出教育家的口吻，准确的说学他母亲的口吻，“看这些书籍的，原来也有你这样矜持贤淑秀外慧中之辈。”
王倩没有生气，只笑道：“我就来看过这些文章，你想怎么样吗？”
慧生想想自己不能怎么样，窘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你也看这么前卫的书，我觉得有些……。”
王倩不笑了，庄重起来，“我看书怎么惹着你了，你还管我吗？”两眼不断向慧生投送目光，直看得慧生心里发慌。
慧生支支吾吾道：“我没有管你，只是，只是，只是……。”他脑子里堵了块铅，说不下去，最后冒出一句：“有些忧伤。”
“你可真是一个多情公子，这么忧伤，你快成贾宝玉转世了。”王倩带着不满的语气调侃道。慧生却不敢回击，感到对不住贾宝玉，不过想林妹妹怄气时宝二爷也只能认输赔礼，甚至自比乌龟去驮碑，心中也释然。然俩人话不投机，一路沉默。王倩到家了，慧生目送她离开，感觉自己心里发烫，如有个大油田在燃烧，熊熊的火焰可以让八百里火焰山甘拜下风。他启动自己的风火轮，一路狂奔，好让冰冷的夜风使自己凉快一点。
跑回到家，家里又出事故了。屋里乱糟糟的，地上一大滩菜油，还浸润到了其他一些货物。弟弟站在一边发抖，母亲头发散乱，指着父亲大骂：“你这个短命的，把这一桶菜油漏完了，这是几百元钱啊！”
父亲在一旁抠鼻子不说话，慧生明白他又是粗心大意泼了油。母亲道：“慧生，你来看看你爸爸做的好事，把这么一桶油漏了二三十斤，怎么办？”
父亲两眼低垂，尴尬道，“慧生，你知道你老爸一直粗心，这次是爸爸不对，你、你、你……”，他窘笑，明显是想让慧生化解干戈。
母亲见父亲还笑，怒火再燃，“你还在笑，我看见你笑心里就恼火。”说完抄起一把豌豆就朝父亲打去，父亲没有躲，衣服里全是豌豆，而且有几颗砸在脸上。
慧生见情势可能会失控，劝道：“妈，已经这样了，还是算了，爸爸就是这个性子，这么多年都这样，不用发这么大火。”
“你还说这么多年，我以前在广东打工，他在家里带你们读书，我回来看你们穿的那个样，像两个乞丐，我都不好意思见人。”
慧生劝道：“这都过去的事情，你这不是过来了，吵这么大声，让周围的邻居都睡不好觉。”
岂料母亲话锋转向，引到自己，“你们两个跟他在家里这么多年，也像他一样变得粗心大意，读书也不努力，将来叫我怎么办啊……。”
慧生顿时火了，今日不知何处来的勇气，也不将就母亲了，生气道：“怎么又扯到我了，你们爱吵不吵，我回房睡觉去了。”然后在母亲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回到卧室，把门一关。外面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管它呢，吵吧吵吧，吵他个通天彻地，把这房子吵垮，全家一起死了算了。可这一躺，心里还是不踏实，准备出去看情况。不想弟弟也进来了，眼睛依旧惊魂不定。
慧生赶忙跑出去，见母亲坐在一边抹眼泪，父亲拿着扫帚在往大道上扫油。慧生立即去拿了一把扫帚，帮着父亲清扫。
菜油是不好扫的，扫光表面的油容易，可渗进地板上的不好弄。父子忙活了好一阵子，也没能彻底弄干净。还要将那些被油浸润的货物，里面有干辣椒、花椒、芸豆、黄豆这些东西一一清掉，忙活了大半夜。
他回到卧室，弟弟神秘兮兮道：“爸爸妈妈要吵这么大的架，你猜为什么？”
“他们不是为那点菜油吗。”
“不光是！”，弟弟道：“爸爸妈妈借钱买房子，妈妈向舅舅们借了几万，爸爸没有借到钱，妈妈为这事说爸爸，爸爸一生气，把菜油桶踢倒了，所以才吵架。”
原来父母正在为这个家忙这些大事，搞得殚精竭虑，矛盾重重。他有一股想帮忙的冲动，可此时连自己也正靠着父母养活，又怎么帮得上。想来想去，无可奈何，他只能祈祷天上马上掉个几百万就好了。
不料还有情况，弟弟道：“奶奶在家里也出事了，她去吃酒，被路边的狗咬了，要打疫苗针，又要花千多块。”
慧生被震惊地不能言语。
“妈说奶奶光闯祸，不挣钱还浪费钱，不知道替子女操心。”
慧生想着奶奶一个人在家里寂寞，到处走走结果还被狗咬了，又想起那次自己被狗咬了，恨不能端把机枪把天下的狗杀光。
慧生问道：“奶奶的情况怎么样？”
弟弟道：“不知道，现在住在镇医院，明天爸爸要买药回老家，说是镇上的药不行，要县城的药。”他叹了口气：“你是才回来，家里已经吵了很久了，我都被他们吵怕了。”
慧生突然向往大学了，要是快点进入大学，这样就可以离这个家远一点，管他们怎么吵，那时也听不见了。最好连暑假也不回来，只过年回来一趟，最大限度地避开纷争。
父亲一早就回镇上去了，母亲一个人打理早上的货。经过了一夜心焦忙碌，慧生精神极差。林荫道上遇到了王倩，她破天荒地主动对慧生打招呼，“你怎么脸色看着这么差？”
慧生感到从未有过的一些温暖，答道：“昨晚没睡好？”
王倩笑道：“你还在想那本书？”
慧生撒谎苦笑道：“是。”他不想对王倩讲述自己家庭的乱遭坏事。
王倩笑道：“你也太执着了。”
“我也不懂，为何你的事情总让我耿耿于怀。”
“你！你！你说什么？！”王倩瞪大眼望他。
慧生自知失言，心跳的厉害，快跑几步，回头笑笑：“你觉着是什么就是什么。”说完小跑着冲进教学楼，走进教室坐下。
王倩也进了教室，从他面前走过，轻轻瞟了一眼。慧生不明白是何意，感觉这一眼是高兴也是不高兴，他又陷入了纠结之中。如果王倩高兴，那自然最好。要是真的不高兴，想想就感觉慌张，加上昨天的家庭事件，更觉全身疲累。
课堂上慧生昏昏欲睡，只是老黄动不动就爱请家长，只得强打起精神。可眼睛里似乎有化学物品，睁开就发生反应，闭着才舒服。脑袋也时不时地向下，小鸡啄米，实在痛苦。
轮到语文课了，想在这新老师的课上睡觉应会没事。她喊完起立坐下，慧生便将书尽可能的堆高，还从小班花那里借了几本书，遮住额头，然后两手拖住下巴，迷糊的瞌睡。
不知睡了多久，中间由于两手一松被惊醒了无数次，连口水都睡出来了，被可爱的同桌提醒了好几次。
终于熬到下课，一下课精神就好了，这真是奇怪，好像这睡意跟上课是情侣，跟下课是仇家。慧生跟小班花调笑，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那位美女老师并没有离开教室，而是慢慢地看着一个一个桌子转悠，似乎在看大家的书上是否有笔记，也似乎在看学生。
她走到卢慧生面前，用手指敲敲桌子，“这位同学，请你出来一下。”
慧生一怔，知道不妙，立即答应：“好的老师。”他没有被请进办公室，就在走廊上，慧生松了口气。女老师将书放在廊沿上。她开口前先一笑，妩媚如雨后春桃。慧生首次看见除王倩外，也有女人可以笑得这么动人。
可惜她是老师，笑完便严厉质问：“你上课时睡了一节课，怎么回事？”
“昨晚没睡好，下次不会了。”慧生认错。
或许见慧生态度真诚，老师口气轻柔了些许：“晚上要早点睡，这样上课的精神才好，学习知识，课堂是最重要的，课外那些补课是没用的，你见过谁补课将成绩补起来的。”
没看出这美女竟有如此见解，而自己很早就有这种想法，慧生的胸膛流入一阵暖流，温暖得可以在上面烙饼，真是遇到了知音。慧生也更自豪，自己现在就跟大学生在教育见解上一个水平，将来当个教育专家不成问题。
老师道出她的关心：“我巡视了一圈，发现有很多人都没有做笔记，你们班上的学风不浓，高中学习可不能这么自由。”
慧生替老师宽心：“不用担心，他们一直就是这样，以前的语文老师上课时经常提醒，你上课多提醒他们几句就行了。”
老师笑道：“怎么能老要老师提醒呢？老师讲课语气加重的地方就应该自觉做笔记啊。”
这个问题有深度，根本原因是现在的学生读书跟骡子拉磨一样，是被鞭子逼的，谁会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可慧生觉得不能直说，不然会牵扯到社会乃至哲学问题，说个几天都不会完，遂敷衍道：“读书一直就这样，一天这么多课已经上麻木了，自然不爱做笔记。”
慧生想反问她问题，可又不敢，可现在不问后面肯定没机会，心一横，话出口了，“你当年读书是怎样的？”此问一出，慧生自己都被吓住了，以为会诞生风暴，恨不能立即变成鸵鸟，找个地洞钻进脑袋躲过危险。
但美女老师没有被惊吓，她清脆一笑，道：“我当年是很听话，高中时是班上的一二名。大学里稍稍散漫了一些，因为环境不一样了嘛。”
慧生放下心来，欲言又止，但老师看出他还有问题，“你还想问什么？”
“我有点不敢问。”他希望得到老师的下一次鼓励。
老师鼓励道：“我不是那种老古董，你尽快开口，我不会怪你的？”
“您，您这么漂亮，高中时谈过恋爱没有？”慧生低头问道，声音小得可以去当情报员，紧握的手捏出了水，直佩服自己胆大包天。可美女老师没立即回答，头上的靴子久不落地，压力如山，后悔如雨后的野草一样立即长满了心头。
慧生稍稍抬起了头，发现美女老师正歪着头带着包裹尴尬的微笑斜视自己，忙低头继续找地洞。
老师的目光上下运动，没有说话，引得几人旁观，慧生更加紧张，后悔自己的胆大包天。老师拿上书，转身说：“这个问题以后有机会的话告诉你。”慧生抬头目送她的倩影，紧张消失，只剩期待。
慧生回到教室，独自安静地品味着老师最后留言，如品尝着快要过季的最后一颗甘甜的葡萄。小班花看着慧生目光呆滞，笑道：“我提醒了你好几次，你总是睡不醒，被老师批评了一顿，爽了吧？”
“爽了爽了。”慧生无心答道。
之后的的课，慧生都听得认真，也听得吃力。他已经感觉到高难度了，特别是数学英语。这两科基础题还能做，中等题勉强能做，难题就基本上不会了。特别是英语听力，发下来的试卷听力题他几乎只能做对几道。他搞不懂，怎么读了这么多单词，每个单词自己嘴里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可问题是从录音机里放出来就是听不懂，如从未学过般。听后将原文拿在手上，一看也甚是简单，真奇了怪了。大部分的题就只能靠运气去猜，可运气往往又差，所以每次考听力他都溃不成军。
其他科目也变难了，除了历史没变，因为历史无法变。政治也变了，经济学变为哲学。简单的经济学很简单，哲学是很难的，老黄在讲主观与客观是什么及其区别时花了一个星期，唾沫横飞，到最后慧生总算是听懂了。
地理更是要命，居然要用到计算和推理，以为只有高一时算地区时间才有这些，不想居然还要学什么气旋与反气旋，加上地形河流，推测天气。
班上的学子已经至少有一半正在坐飞机，成绩的高下在这里开始分化，并且今后难以改变。慧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水里苦苦的挣扎着，好让自己不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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