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深渊
石头最终没去成自己第九代孙子的满月酒，不过他参加了两个多月后的百日宴。他看着笑容满面的孩子母亲，心里茫然得很，不知道自己此刻调动什么情绪。他最近都是这样，心里似乎不再有什么情绪可以调动了。他可能就是想来看一眼未来还带着他的血液活在这世上的人。
孩子的父亲家族来参加宴席的几乎有二百人，大家长是一个156岁的老人，他是一个大型建筑家族企业的话事人，但看上去像是一个只有六七十岁，可能是用上了所有最先进的延寿科技。他穿着天蓝色的西装，上装口袋里别着一只玫瑰花，看上去比148岁的石头还要年轻很多。家族里的人所有人向他敬酒的时候，都要鞠一个90度的大躬。石头想，这大概就是那种享受自己长生不老的人，贪婪与欲望的涎水滴在自己红地毯一样不断延展的生命上，并靠自己越来越娴熟的权力游戏，像典狱长一样牢牢控制着庞大家族里的每一个人。
石头看着这个大家长圆肥的脸上摆放着的假意的笑，庆幸自己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到来的死亡。他旁边坐着的一个年轻人喝酒喝得脸红，举起酒杯：“石警官，我听说，你在那个鬼屋里面死过去了两个月？”石头举起酒杯，看了一眼年轻人，没有作声，仰脖子把杯子里的白酒干掉，说：“不好喝。”然后掏出自己怀里的银酒壶，把威士忌灌进自己身体的每个细胞里。趁还喝得动，要多喝一点这人间的美味，要让思绪与记忆在金色的酒液里多翻滚一会儿。
想象一个深渊，一直想象一个深渊然后坠下去，这是石头在那间黑屋子里唯一能做的事情。他在脑子里反复地幻想自己的下坠，哦不，他想，哪里有什么脑子不过是一股靠电力驱动的数据流流动在李纳渊创造的这个名为“西园”的视觉艺术收藏里。倘若李纳渊的家停电了，石头想，我大概就会消失然后空留一具肉身在世界上。
有人从邻桌跑过来跟他敬酒，他缓过神来，举杯应付了一下，起身走出酒店大堂，望着满天的星星，一阵眩晕，醉意又上来了。
在深渊里一直向下坠落你会看见有人抓住了长在深渊峭壁上的蔓藤有人在峭壁上造了茅屋并向着头顶的一线天光祈祷有人控制自己在暗影里坠落得不那么快而有人则狞笑着疾速滑向未知的黑暗底部似乎那才是真正的极乐……想象一个坠落的深渊，石头想，每个人都在深渊的不同位置但没有人可以站在光明的顶部沐浴着最纯洁的光。
谁来叫醒我，在深渊里他总是这么问。
酒店花园里一阵风吹过来，石头有些恍惚。现在，他脑中的情绪与身体健康状况监控芯片已经被拿掉，他要求停止注射体质增强液之后，身体在两周内迅速地变老了。头发全部变白，皮肤松垮，有时候走路也用不上力，记忆也变得不那么清晰起来。但是小黑屋呢，不可能忘掉的。直到死的那一天。
他记得，在“西园”那个垃圾桶边上，他一上车，搭车客老头就踩下了油门，开着桑塔纳载着他在西园狭窄的街道上高速行驶，动作敏捷，和银河路上搭车时颤颤巍巍的样子完全两样，然而脸还是显得老极了。在穿过了几条小街，掠过了许多四五层的住宅楼之后，老头拐进了一个小巷子，巷子两旁密密麻麻了伸展着许多一两层的房子。这种城中村，在21世纪头十年，随着H城的开发被从人们的视线中抹去。在第二个十年快要结束的时候，这个区域因为要建造地铁、商场和30层的住宅小区，原先那种四五层的楼房被连根拔起，很快也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在2055年的新光辉城市运动中，此地被彻底爆破、推平、重建，变成整齐划一的白色楼房组成的“光辉城市”，被编号为城市第42区。
在小巷下车后，一言不发的老头带着石头扎进那片歪七扭八的低矮房子中，他们走在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电线杆东一根西一根，每一根上面密密麻麻地绕着许多电线，通向各家各户。一只毛色肮脏得辨不出颜色的野狗轻巧地跳过横流在地上的污水，他们走进巷子，看见有些房子都外面还会搭一些棚子，挤占了本来就不宽敞的路，许多是摆着炉灶，长久的油烟熏黑了房子的外表，还有一些堆放着废弃的旧家具或是等待夜晚出摊的售货的三轮车。当他们突然走进了一片阴影之中，老头停了下来。石头向上看，挡住阳光的是一个奇怪的长条形的建筑底部，建筑外表是毫无装饰的混凝土，底部因为阴湿爬满了苔藓。它看起来像是漂浮在那些低矮的建筑纸上，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
老头说：“那里就是杀人犯的所在。”
石头：“你是谁？”
老头：“不重要。你需要去干掉他。”
石头：“你怎么会跑出李纳渊这个虚拟空间？怎么会跑到银河路上？又是怎么去让那些无人驾驶汽车犯了神经病的？”
老头：“不重要，如果你不干掉他，你可能会老死在这里。你知道你该怎么回到真实世界吗？只有他知道。”
石头：“你为什么不自己干掉他？”
老头：“我老了。”
石头：“你不说，我宁可老死在这里。”
老头顿了很久，望着石头说：“我其实是你的同事。一百多年前你进了刑警队之后不久，我交代完工作就离职了。”
石头瞪着老头花白的头发，深邃的皱纹，企图读出自己深远记忆里的某张面容，终于，他喊道：“张队长！”
张队长点点头：“当年的血案，刚刚你在垃圾桶旁边想必已经看到了。那个塑料袋里装着的，是我女儿的手。”
石头的眼睛已经布满了红血丝。他对张队长说：“你不像是这个虚拟世界里的人。”
“我算是，也算不是。我一生都在追查这件事情，不找到女儿的杀人凶手，真的是死不瞑目。我靠换人造器官延缓了一些时日，但你知道，我大脑的情况越来越不行了，而且我也没有多少积蓄。在李纳渊四处找人制作这个‘西园’的时候，我有一个朋友在虚拟历史黑市里做生意，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我搞到了李纳渊做这个西园的构思、剧本与架构。我知道，凶手就是李纳渊。这个人，就是你以前把眼睛差点打瞎的小偷，不知道什么时候混成了一个视觉艺术家，据说他快死的时候，每件作品都是天价。李纳渊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付了巨款，找到H城科技大学里搞思维数字化的实验室，把他的大脑数字化。那实验室的主任，正好是我的弟弟。然后，我找到做虚拟历史黑市的朋友，偷偷把我的思维像一个普通的背景角色一样注入到‘西园’里。”
石头：“这个李纳渊那么有钱，不能靠换器官吗？”
张队长摇摇头：“脑癌，晚期，没治。他最初考虑用虚拟脑来把自己注入一个机器人实现永生，但是这种理论研究搞了几十年，到现在进展缓慢。所以，他就想出了把自己搞进虚拟现实里面，这样，他就能在自己创造的视觉作品里面永生。只要外面那个管家机器人不出故障，或者他们家电费不少缴，或者地球不爆炸，他就能一直活在这里。”
石头心里一惊：“我的身体现在用VR头盔连着这个世界，他不会跑到我的脑子里去占据我的身体吧？”
张队长：“你多虑了。有这么高超的技术，李纳渊直接找个植物人，把自己的数字化脑子‘注射’进植物人的脑子去就行了。这种技术，怎么还得向天再借五百年才能发展出来吧。”
石头：“可为什么是西园？他大可以到故宫里面去，装进三千佳丽，夫复何求？”
张队长：“为了杀人，一遍又一遍地杀人。这个‘西园’，是他设置的一个无尽的屠场。在离刚刚那条街道不远，有一所大学，里面的女生，已经被他绑架了100个。他甚至在这个世界里复原了当年的警察局，好让他玩猫抓耗子的游戏，让他犯起案子来不那么平铺直叙。说实话，在我看来，这些虚拟警察的智能已经非常高了，但是你知道，李纳渊当年在H市犯案六起，逍遥法外一辈子。”
石头的拳头已经攥得不能再紧，说不出一句话。
张队长：“我在这个‘西园’里已经混迹太久了，追捕他的所有方法都用尽了，他意识到了我的存在，也在试图杀死我，大部分时间我也只好藏起来。这些日子里，我发现，在‘西园’尽头，再无路可走的荒草地里，有一条阔河，能看到河对岸纯黑的苍穹，有时候能看到漆黑的天空裂出一些奇怪的闪电，我躲无可躲，被击中的时候，就瞬间被转移到现实世界离李纳渊这房子不远的银河路上，不知道是这周围有什么干扰信号。”
石头说：“也许是因为电厂？或者通信基站？”
张队长耸耸肩：“也许吧。我到了现实世界，就在路上走着，和那些无人驾驶汽车对话，搞坏它们的系统，就是为了发出一些信号，让你们警察来调查。每次回到李纳渊家门口的时候，我做‘鬼’的机会就结束了，我会身不由己地被这个地狱一样的西园吸回来。”
石头：“那我怎么会看到你？你作为一股数据流可以和无人驾驶汽车的人工智能系统说话，我可不是机器人。”
张队长盯着石头红色的眼睛，缓缓地说：“你喝多了。”
石头望着张队长的眼睛，读不出什么额外的信息，他就看看那个奇怪的长方形建筑，对队长说：“带我上去。”队长递给他一把手枪。他们顺着夹在两个破败房屋中间一个狭窄的铁制楼梯向上走，楼梯通向一个看上去很不起眼的铁门。石头举起枪，对准锁眼扣动扳机。
“啪！”
从回忆思绪里回来的时候，宴会厅门口装点气氛的彩色气球，因为有人点着香烟不小心戳上去而暴裂了。石头从酒店花园回到宴会厅，和自己的第八代孙女打招呼，他们拥抱告别，然后石头又亲了亲满百日的第九代小孙子，走出了酒店。他叫了一辆无人驾驶汽车，开往裸麦酒吧。
酒吧里，老金给石头倒上酒，然后说：“两个月没见到你，你看起来老多了。可以喝酒了吗？”
石头：“从那个案子现场出来之后，医生就一滴酒也不让我喝，好不容易熬出了院，让我喝个痛快。”
老金：“你的事儿都传开了，破了个陈年老案啊。听说你的脑子被关在了一张照片里？”
石头：“是的，两个月。还好房子里那个蠢货机器人还遵循老派的机器人三定律，他不敢让我死，天天给我注射他妈的营养液。我回到我身体的时候，发现肌肉全没了，皮贴着骨头。”
老金：“你见到了杀人犯？”
刚喝下的酒精让石头脑子里掀起一阵漪澜。他想起自己用脚踹开那个铁门的下一秒，他就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一个宽大的不锈钢屠案上，血污横流着，上面摆着锯子和砍刀，但上面没有人的肢体。房间里，也没有看到李纳渊的踪影。张队长说：“妈的，看样子刚刚又杀了一个，应该是去找地方抛尸了。”
石头环顾房间，在墙上看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母亲的手牵着一个男孩，身后是H市动物园里关孔雀的笼子，铁丝网后面，孔雀正开着屏。那个动物园石头小时候也去过，但是已经被拆掉一个世纪了。
照片上的男孩笑得非常灿烂。在照片侧下方摆着一张椅子，椅子上有一个头盔。
石头坐到椅子上，戴上头盔，问张队长：“你知道进入这张照片的开关在哪里吗？”
张队长的身体缓缓瘫下了，血浸满了衣服，刀尖从胸口戳了出来。李纳渊在他的身后露出和照片上的男孩一样灿烂的笑容，笑容之上，是一道从额头中间斜刺到鼻梁顶的疤，就像闪电刺中了笑意。石头正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想要起身，李纳渊像他大宅子里的机器人管家一样，举起血手，轻轻打了一个响指。石头就像走在路上一脚踏空，落入一个捕兽的陷阱那样，穿入了一个小屋子，屋内仅有微茫的光线从墙顶一个有铁栏杆的小窗内照进来，太暗了，暗得不足以辨别这个世界的模样。
H城警察局因为只有石头这一个刑警，警察局长在石头失踪一周后向市长打紧急报告，申请调新刑警到H市。因为天网监控威力很强，H城又不大，十年里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了不得的案子，所以，新刑警申请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市里才批下来，又过了半个月才到H城上班。新刑警很快就找到了银河路旁李纳渊的宅子，让技术专家把石头从“西园”里解救了出来。
李纳渊的那几幅视觉艺术“作品”都被摘了下来。那个带着血的栩栩如生的过去的场景被连根拔起，被完全摧毁，湮灭在了电流的消逝中。
“在这个场景里，在这个错综复杂的童年的记忆里，在这个黑暗的小屋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取着灵魂，往上空飞升。”石头慢慢地把这些话跟老金说完。老金听得嘴里发干，他给石头又倒了一杯：“这杯算我的。”
石头看着金色的酒液，缓缓地说：“我拿到了死亡申请准许的正式批复。”
老金问：“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石头想了想第九代孙子百日宴上看到的亲人，似乎是自己在与自己低语：“是那么久之后，终于有一点值得留恋的东西了。”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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