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之梦啊！飞逝吧，我不惋惜
在黑暗中消失吧，空虚的幻影
——普希金
1.死亡申请
洁净的白色办公桌面嵌着屏幕，散发着莹莹的光，屏幕上面显示着案件信息。
石头盯着那光，有点心不在焉。他那过长的灰白色头发杂乱无章地向办公室被净化的空气中伸张，大概有一个月没洗头了，灰尘裹在头皮生出的油里面，使头发变得坚硬，有些打结。他的皮肤松弛下去，额上的皱纹非常深邃。
但为什么自己又皱起了眉头，他心里想，眉头一皱起来，导致神经也跟着一直紧绷着。什么时候才会有长久的放松呢。
石头抬头望着办公桌对面的警察局长——这个七十岁的年轻人，微笑地望着他，深蓝色的警服笔挺地贴在身上，胸部口袋上的警号闪着漂亮的银光，黑发浓密，打着发胶，整理成时髦的造型，唇上一丛小胡子经过精心修剪。石头想，这位局长皮肤保养得过于光滑了，不过倒是很贴合这张一尘不染的办公桌，贴合这间一尘不染的办公室，贴合这个一尘不染的H城，贴合这越来越齐整光鲜的时代。
局长开口了：“石警官，这件案子，恐怕就得靠你了。”
石头翻开档案夹，但他的眼神缥缈在前夜玻璃杯中威士忌金黄色的液体表面，昏黄的灯光浮游其上，而今天就变成了自己脑袋里针扎一样的阵痛。宿醉越来越厉害了，他想，身体迟早要垮掉。他盯着屏幕案件信息上的汽车照片，问：“局长，你确定这案子真值得去调查？”
局长：“根据现有的报告，已经有七辆无人自动驾驶车在行驶到银河路路段的时候失控，三辆翻了，两辆狠狠撞在路边的广告牌柱子上，还有两辆把自己的润滑油都自动喷了出来……有点像是被吓尿了。那个路段现在已经被封锁。还好这些车都是空驶，我们现在的第一个担心是，要是有乘客的时候发生这种事情就完蛋了，另一个担心是，会不会在其他路段也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石头想了想：“银河路是市郊，那里似乎很空旷？”
局长：“是啊，只有一些零星的老房子。有一些老人不愿意到新建的市中心享受现代化的集体生活嘛，你知道的。”
石头：“不会是车辆控制系统出问题了吗？”
局长：“我们对每一辆车的人工智能系统进行了讯问，看起来他们都……疯了。所以我们也怀疑会不会有人对这些车子动了手脚。但到现在为止……我们什么也没查到。市长给的我们的压力很大，现在还没敢让市民们知道。毕竟现在路上90%跑的都是无人自动驾驶车。如果再不破案，总不能让车子都停驶吧。”
石头点点头：“行。我会去现场看看。既然无人驾驶车不可信了，那你得特批我一辆没有人工智能系统的车子。”
局长：“没问题，交警队的停车场里还剩几辆没报废拆解的老古董，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款的桑塔纳。车子100多年了，我得找老技师来整修一下。汽油嘛，我现在就向上级申请，但可能没有多少。”
石头靠在椅子上的身体挺直起来，但他并没有立即要走的意思。他从沾满了酒渍与尘土的牛仔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递给局长。
局长没有接，有些愁眉苦脸：“老石，你知道，你这个死亡申请，就算你递交一百次申请，上面也不会批的。”
石头清了清嗓子，眼神盯着桌上一个不断旋转的模仿星系永动的小摆设，然后开始低语，有些像是自己在和自己的对话：“局长，昨天，我的一个不知道第几代的孙女，她好像是说第八代，给我打电话，说她的儿子出生了，邀请我去参加满月酒席。她说她自己抚养那个儿子，就像我曾经单身养过三个小孩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第八代孙女，也不知道他是我哪个儿子或女儿的后代。”
局长：“恭喜啊！”
石头：“我不想见他们。我记得我大概有过是十个儿子，八个女儿，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开枝散叶，有一些死了，有一些定居国外。随着时间的增长，他们大概又有了几十个后代，几十个后代又有了不知道几百个后代。而我一个人住惯了，跟所有的后代都不联系了。这个新生儿，对我来说是完全的陌生人。我从90岁就开始独居，一个人住了快60年，我不喜欢陌生人。”
局长：“也许你应该从郊区搬到城里来，一起过集体生活，不要再独自喝闷酒了嘛。我们每天都有各种有趣的娱乐活动，保证你不会失望。你可以再找个女人，多年轻的姑娘我们都可以安排。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建立全部纯正血统的家族企业，这样，你就不必再担忧你的后代四散，而是可以把它们全部控制起来。”
局长安静了一会，又说：“其实你如果搬到城里来，把你的侦探艺术传授给局里的年轻人。你知道，我们这个H城不大，现在又没有什么犯罪，所以上面指派给我们的警力极其有限。除非我们有了另一个你这样破案能力靠谱的警探能代替你，你才能恢复自由死亡的权力。所以老石，你还是把申请收回去吧。”
石头站起来，把申请缓缓地摆到桌子上，推到局长跟前，就好像是置放一个虚幻而又沉重的声音：“我就快150岁了，我再也承受不了生活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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