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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师仇
江湖上的事儿,谁都说不准。神拳门的管事儿陈大运(他不喜欢人家叫掌门),今天在大堂里坐立不安。大堂是新盖的三间屋子,亮堂,气派——门窗都用了西洋玻璃,那是他二儿子的主意。二儿子叫陈占成,刚中了举人,县里老父台都差人拿帖子过来贺喜。武家门儿里出了文人,大运一高兴,翻盖了三间屋子,上祖坟上摆了三牲,家里摆了流水席,合村人吃了三天。他那些师兄弟,都来了。师兄弟有开镖局的,有当教头的。混的最好的,是府里当了捕头的张大江。大江吃过酒后,把他拉到一边,说了一件事儿:二师叔死了。这一说不要紧,大运几天的喜庆劲儿都没了。酒席过去后,大运把几个师兄弟儿留下,商量咋办。
大运在大堂里踱了两个来回,对左手椅子上一个黑胡子三角眼的人说:“大江,你跟大家讲讲。”做捕头的,人都胖,但大江偏瘦。不爱吃喝,爱抽烟。南洋,爪哇国的大烟叶,丝儿金黄,香气浓,平常不舍得抽,今天拿出来抽,却也觉着没味。他心里有事儿。大江说:“咱二师叔给人害了。是前半月的事儿,在临清州。全身没一处伤,就一刀,在这儿。”他拿手比比脖子,接着说:“按说我也不知道,临清徐班头,跟我同年,知道这事儿是刀客所为,不是平常抢劫,邀我过去看,才知道是二师叔。刀口一寸长,三分薄,深半指,干净利落。二师叔挑担子变戏法,谁会害他?肯定是江湖人所为。老五,你记性好,觉得这是哪家的?”
老五坐在最下手。他是老幺,叫汪大山,四十出头,五短身材,白面微须。大山伶俐,师父和四个师哥都喜欢,听到二师兄叫他,就说:“使刀使得好的,有三家,少林,八卦,形意。少林使朴刀,口子大;八卦刀长,都是抹为主,长度不对;形意更重劈,就算是用钻,刀都会转一下,伤口不会这么薄。师叔死在临清,教门人嫌疑大,但教门谭腿没兵刃,查拳重枪棍,没听说使刀的高手。莫不是江湖上又出了能人?”
大运刚想张嘴,老四徐大亮就说:“别管咋说,师叔得拉过来,我们也得好好发送他老人家,然后查,管他是谁,管他多久,查出来,杀了狗日的给师叔报仇。”徐大亮人胖,性子直,一喝酒就上脸,说话嗓门大。老三李大海就看不惯他这脾气,忍不住插嘴:“别杀杀杀的,二哥在这里,凡事儿都得按国法。”大亮就怒了:“按个屁!自己师叔都给人杀了,已经够没面子了,还要国法,法个屌。”老三一拍桌子站起来。大运说:“好啦,别吵啦,吵了三十年,还没个完?”嘴上这么说,心里也烦躁起来。老四话糙理不糙,这事儿传出去,神拳门就窝囊透了。死了见不着也就完了,偏偏见着了,老死的也行了,偏偏给人弄死了。而且是自己的师叔。他不禁有点愤恨起来。自己这两年都不带徒弟了,都由大儿子带,每年学徒给的钱粮,虽然不算少,但自己家里还有几十亩地,二儿子又中了举人,老了也不愁。只是人活一张脸,师叔给人杀了,而且自己当着掌门,江湖中的人最忌讳这点。大运就说:“搁我说,还是大江先查查。大江人脉广,说不定能找到谁下的手。”大家听了,没说啥,都点点头。
这时候大运屋里的进来了,四弟兄慌忙从椅子上立起来,纷纷叫道:“大嫂。”大运屋里的是城东老蔡家的闺女,名字叫个春萍。老蔡家里开着酱菜铺,生意红火。春萍嫁给大运的时候,大运家还没发起来。春萍一直压大运一头。后来大运他爹在西北走镖出了名,生意红火,镖局改称神拳门。陈家生意火,按说大运该把那一头压回去,可他怕春萍怕惯了,咋都硬气不起来。陈大运让儿子练武,春萍却让儿子读书。结果还是春萍有见地,出了一个举人儿子。没出举人前,大运就是个走镖的,出了举人,大运就成了员外。十年前大江成了捕头,大运高兴,多喝了几杯,回家抱着春萍哭,怨自己无能,师弟都混得比自己有能耐。后来大运再没提这茬,但直到儿子中了举,他才真觉得气顺了。这当口弟兄几个商量事儿的时候,春萍就在外头听着,先听着老三老四吵,后来听到自己丈夫发了话,大家静下来,就吩咐厨房做五碗荷包蛋面。老四一看,乐得直搓手。面条还没放到桌子上就接了过来。大家一边笑他没出息一边也端起碗来吃。这面是手擀面。切一碗葱花,浇上老油,放盐,撒花椒面,水一滚,舀出来沏在碗里,这算浇头。下面,抄一下,卧一个鸡蛋。盖上锅,大火两分钟,起锅盛碗,放上浇头,汤清面香,热乎,有嚼劲。吃完老四呼着热气说:“多少年了,就爱吃大嫂这一碗面,山西刀削面,陕西油泼面,京城炸酱面,都没大嫂这碗面实在好吃。”大家又哄笑一回。吃完又谈了一会儿,各自散了。
张大江回到兖州府,就差人给临清州、东昌府、东平州、济南府和泰安府的朋友们带话儿,让人访着,留意会使刀的。查了三个月,也没查出啥来。大江心就淡了。大江的想法也和大运一个样。查出来就办,查不出来就拖着。师叔十多年前儿子死了,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每天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认识人,不好的时候疯疯癫癫。人都嫌他。后来师叔离家走了。有人看到他每天背个弦子,各村唱坠子。大江有次外出办事儿,见到过他。坐在一个小杌子上,眼瞪着前面空地儿。大江蹲身下去,叫声:“师叔,还认得我不?”师叔说:“认得,认得,你是村东财主,你给过我三十个钱呢。谢谢啊,谢谢啊。”然后就说,“我给你唱段。”弦子拉起来,唱一段:
“往东看到东洋大海
往南看到洛伽山
往西看到雷音寺
往北看到饮马泉
往上看到灵霄宝殿
往下看到鬼门三关
龙王恋的是东洋大海
南海大士占的洛伽山
老佛爷占的雷音寺
大禹他占的饮马泉
张玉皇他占的灵霄宝殿
五阎君把守鬼门三关
怨不着,天下黎民有受不尽的苦
普天下,三山六水一分田
……”
师叔弦子骤停,问:“我唱得好不?”大江点点头,摸出两个大钱,塞在他手里,转身泪就掉了下来。大江小的时候就跟师叔关系最好。师父脾气硬,管教严。每天扎马步,耍枪棒,打熬筋骨,谁练得不好都挨板子。师叔爱唱戏,抽烟袋锅子,养了条细狗,秋冬去地里捉兔子黄鼠狼。大江现在喜欢抽烟叶,就是师叔教的。大江坐在炕边上,抽着烟,又想起这些事儿来。现在师叔死了,这些事儿早就淡了。大江叹了一口气。
大江正坐着。门外儿子慌慌张张跑过来,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大江皱了皱眉:“啥不好了,慌啥。”儿子进来,话说不完整,手指着外头。外面进来一个穿布裤的乡下人,手里拿着一个帖子。大江认得,是大亮老家人。大江心里说:“坏了。”来人果然说:“徐三老爷前日没了。”大亮族里排行三,都叫他三老爷。大江问:“咋没的?”来人说:“老爷,说不好。您亲去看看吧。”大江就让儿子备了猪羊牺牲,抬了盒子,往东昌府徐老庄来。其他师兄弟也都到了。大家见面,掉了一回眼泪。
大亮家里的,让四个兄弟西屋坐了。大亮会舞刀弄棒,不会弄营生,家里全凭老丈人接济。屋子还是大亮他爹传下来的,正北堂屋三间瓦房,当中停了大亮的尸首,梳了头发,里外穿了三套衣服。院子里搭了灵棚。东屋本来是放柴火,收拾了给没出嫁的女儿住和大亮家里的住。儿子住西屋。大亮的儿子,叫栓柱,请了村里的明白人来主持葬礼。西屋两间,一间给明白人和族里的长辈坐席,负责接待四面来的亲戚。一间就给了大江师兄弟四个。白天大亮家的、栓柱,都在那儿哭。午间吃饭时候,弟兄四个才叫住栓柱问。栓柱嗓子哭哑了,说:“俺爹上个月出去查师叔祖的死因。这个月初回来一次,回来就找东西,我娘问他找啥呢,他说你别管。找到住了一天就走了。我知道是找啥,找他那口大刀。第三天在城东,有人就发现我爹死在那儿了。”说着就把刀拿出来,刀给砍成了两半。弟兄四个一看都傻了。大江问:“你爹咋死的?”栓柱就说:“从右胸到左肋,一大条一寸深的口子。”边说边比划,声音和手都抖了起来:“叔叔伯伯们,得给俺爹报仇啊。”说完就摊在地上嚎啕大哭。大江一听就知道这和杀师叔那一刀有干系。大海在旁边刚要插嘴,大江就说:“那是一定的。别哭啦。别哭啦。官府的人出来问没?”栓柱说:“府捕头陈玉尧来了,看完回去了。说如果大师伯二师伯来的话,请明天去府上。”大运就说:“也好。那明天上东昌府。我们再看一眼大亮兄弟,这就走吧。人死为大,入土为安,出殡那天,弟兄们再来。”说完带着哥几个到了正屋,再鞠一躬,拉着兄弟们走了。路上大海拉住大江问:“师哥,为啥不让俺说?”大江说:“我知道你要说啥。当着栓柱不要说,这个事儿大了。明天跟陈玉尧见了面再说。”大海听了,说句:“行。”各人就骑马坐车走了。
02:探案
第二天在东昌府陈玉尧三进院里,弟兄四见了面。见一位生人,是个小老头,脸色蜡黄,稀稀拉拉几根胡子,手长且瘦,布满老皮,穿一件长衫,坐在最末。陈玉尧说这是淮安府的一位朋友,姓曾名海峰,善使刀,刚好来东昌,遇上这件事儿。玉尧说:“这是我过命的兄弟,前几年一个大案,是他帮我破的,今天在这里,诸位不要见怪。”大运说:“不会不会。”然后问陈玉尧详情。陈玉尧也是五十岁年纪,五短身材,白色面皮,嘴下一小撮胡子,小眼睛,高颧骨。
陈玉尧说:“诸位老哥,虚的咱不说啦。说实话,这案子难破。刀法狠厉,是个能人。但这案子不破,对不起大亮兄弟。所以我请曾老哥留下帮我。”姓曾的这时候起来拱一拱手,接着坐下。陈玉尧往下讲:“曾老哥也是用刀的,受业的是元晦法师。”哥几个听说,都又忍不住看着姓曾的,心里一阵赞叹。陈玉尧说:“贵派有什么仇家么?”大运说:“家父行走江湖,素称侠义。兄弟不才,辱没祖宗名声,不敢谈侠义。只是在忠义本分上,向来不敢含糊,料想也没得罪过谁。就是走镖的时候,和西北道的鸡峰寨有过梁子,这也是十几年前的事儿。鸡峰寨当家的刘胜,使双锤,人称刘大锤,不会是他。可是除了他,我实在想不起其他的人。”陈玉尧听完,又说:“大亮被杀,也是因贵师叔而起。贵师叔有没有仇家?”大运刚听完就摇头:“不会。敝师叔生性随和,对生人也是礼节周到,实在想不到他会得罪于人。”
曾海峰突然站起来,说:“兄弟前天见到了大亮兄弟的遗体。从右胸到左肋,上深下浅,一大条一寸深的口子。口子斜,用刀人估摸着是左撇子;大亮兄弟的刀,刀断在中间,断口齐整,刀头却有划痕损伤——陈老哥,大亮兄弟最善使哪一招?”大运听到叫自己,想了一想,说:“老四膂力大,喜欢使‘醍醐灌顶’。”说着,手上比划从上往下。曾海峰明白这是劈刀,忙说:“贵派而今谁使得最好?”大运脸上一沉,心下说这老儿好没计较,问得莽撞,但不愿意让人瞧出生气来,就说:“这招讲究力大势沉,一发即至,让人难以躲避,只得招架。论膂力,我们都不及大亮兄弟。我年轻时力气还可以,而今老了。”曾海峰说:“陈老哥,能不能跟我试下这招?”陈大运更觉突兀,有点恼,心想我怎么也是个掌门,冒冒失跟你过什么招呀。碍着陈玉尧的面子不好发作,还在犹疑怎么搭话,汪大山就说了:“曾老哥,我来吧,好久没跟人交手了,有点手痒了。”大运说:“也好。”陈玉尧这时候也不知道曾海峰想干啥,却是信任这个把兄弟。曾海峰说:“这样吧,汪老哥,劳您驾,到院子去。”说完带着众人到了院子中。
曾海峰脱去长衫,手中拿了刀,叫声:“请了。”右手擎刀,左掌斜按,一招伏虎式。汪大山刀一横,右脚点地,忽地猱身直上,刀不是砍而是削了。曾海峰微笑一下,侧身避过,猛地一砍。汪大山回刀一磕,两人都是心里一动,不禁赞叹对方。不敢怠慢,刷刷刷又过了三招。曾海峰身材颀长,大山也是个瘦子,矮半个头。两人刀法却是有异。大山招式飘逸,神出鬼没。海峰大开大合,暗含慈悲,正宗佛家刀法。二人好像孙猴子和佛祖在斗法,旁人在旁看了三十招,均不觉惊异。大运看着大山,恍如往日师兄弟练武,总觉得他还是二十出头的毛小伙子,不想现在大山都小四十了,刀法也直追自己父亲,虽沉稳不足,但飘逸有余。心里叹一口气,转头看那曾海峰。这人果然了得,一柄刀使得严丝合缝,水泼不进,浑不露半点破绽。突然曾海峰一柄刀交在左手,弯身下来,眼神如电,盯住大山,发足快走两步,欺身大山旁边。这几下电光火石,大山看他变招,当时心里一惊,顺手刀劈了下来,曾海峰却是侧身反手一格,让大山的刀滑过,变正手从上往下一挥。大山心里一丝后悔闪过,耳畔听到一阵惊呼声,待闭眼受死,却听得当一声,自己的刀砸在了地下青石板,耳畔响起曾海峰的声音:“大山兄弟,多有得罪。”大山叫声:“好说,好说。”走回去坐下,这才发现汗珠子都下来了。
曾海峰说:“大亮兄弟的刀,刀头破损,估摸着是试探大亮兄弟的刀利不利,重不重;断口整齐,得是削金断玉的利器才能做到。估摸着大亮兄弟试了几次,被贼人摸清,削断兵刃,反手劈了一刀。”各人不看刚才比试,肯定狐疑。见了刚才比试,曾海峰边说众人心下就明白了。大山一直在想刚才的比试,脑子里一片混沌。也不记得过了多少时辰,只听得曾海峰说了一句什么,耳边一阵应和之声,大山这才醒过来。看着众人都拱拱手要告辞的样子,也懵懂地跟着出来。路上拉住大海问,才明白这曾海峰刚才说会上河间府访一访。沧州能人多,兴许能有线索。
过了俩月,陈玉尧突然递信儿给大江,要他们师兄弟几个过来。哥几个来了,见曾海峰也在座,就明白了几分。陈玉尧说:“海兄,你来说吧。”曾海峰从座位上拿出一个布包裹。大江会意,展开一看,是一柄砍刀,粗看平平无奇,拎在手里却颇为沉重,刀刃是花纹钢,乃是钢和熟铁混合打制,刃口漫若云霞氤氲。曾海峰到院中,看准一块石头,运足力气,石头应声两半。大江不由得吃惊。曾海峰跟大家伙道了来历。曾海峰想着河间府能人多,兴许能见到使刀的能手。访了一个来月,竟然从城西北四十里的高家村见到这片刀。高家村是个小村子,善打铁器,京城很多王府用剑,都不在京城打,托人在高家村打。高家村本来有户姓蔡的,因是外人,在高家村立足,常受欺负,后来蔡家门里出了能人,使这号砍刀,创立一套刀法,河间府小有名气。高家村没人能再欺负他家,高家人反而式微。只是这蔡家十七年前给灭了门,一家老小四十来口给烧死在宅院里,连仆人也能没出来。高家人不管蔡家事儿,官府查来查去也没个头绪,匆匆结了案,所以别说江湖上没传开,就是河间府里也甚少人知。曾海峰去的时候,见到一个老铁匠,铺子里有几把刀。他多给银子,买了一把回来。曾海峰说:“蹊跷的是,老铁匠还提到几年前曾经来过一个人,背着手看着蔡家被烧过的宅院。那时候早就被翻成菜地了,只剩半间屋子。铁匠问他在看什么,那人回头微笑了一下,说这里曾住过故人。铁匠没说什么,但觉得这个人眼带戾气,打铁打了这么多年,认识的江湖侠客也不少,看多了相书不会看相也会诌两句。江湖人眼神最藏不住。铁匠跟我说这人是王府或者大内的侍卫,因为腰间悬着一块牌子。我问你不会看错,铁匠说错不了,到高家村来的人,多半是京城的,就是没有腰间的牌子,看穿着也知道是王府内的侍卫。”曾海峰叙述完毕,大家面面相觑。良久大运说:“看来得到北京城去一趟了。”看了一圈师兄弟,大家都沉默不语。曾海峰说:“陈老哥,我京城有个老朋友,年初就写信让我过去见面。正好我跑一趟。”大运面色赧然,说:“劳曾兄费心了。”没再说话。大山突然说:“我陪曾老哥去。”大运看了大山几眼,点了头。
03:比试
大运家产殷实,雇了一辆骡车给他们俩。陈玉尧派了手底下一个伙计打下手,打尖喂草料。曾海峰出门惯了,不讲究,睡通铺。一路上大山和曾海峰闲谈。曾海峰生性沉稳,对人和善但寡言少语,几天下来也就知道他是扬州人,跟着镇江金山寺元晦法师学过菩提刀这点而已。大山不见外,一路上反而和曾海峰亲近了不少。进了北京城,曾海峰直奔前门东珠市口。见一个偌大四合院,占了快半条街。门口竖着旗杆,上面挑帘。十月间,京城无风,帘垂着。大山明白这是镖局,走近来,果然见门口挂着四个大字:兴隆镖局,打门通报了名字,过了一会儿,小厮来请。院子里石板铺地,东边靠墙立着刀枪家伙,地下撂着石锁。西边是伙房,墙角堆着柴火,正北几间大屋,盖得威风结实。西边留着夹道通往后院。伙房和正屋中间搭着鸽棚,咕咕声此起彼伏,少说有三十多只。院东一棵歪脖子槐树,叶子落尽,枝桠黝黑,树下立着圆石桌。一个人正走过来。那人八字胡,大胖脸。穿着长袍,着琵琶襟马褂,体态浑圆,像个员外。过来一掐曾海峰两臂,跟着一笑,喊声:“二哥,你可想死弟弟了。”曾海峰大笑,引见大山。二人都叫声“久仰久仰”,分宾主在正堂里坐好了。大山听得外面鸽子咕咕声响,鸽子飞上飞下,在前厅外地面上啄食。几人闲话的当口,酒菜备齐,几盘下货,一盘黄瓜,一碟花生米,一盘韭菜肉丝,一个大锅炖鱼头。大山是客,坐上首西座,曾海峰北座,査六打横。坐好闲话,三人喝着酒,又进来两个晚辈来敬酒,在末座倒酒倒茶。饭后,曾海峰拉着查六爷,把原委说了一清二楚,将访到的刀放到桌上,站起来朝查六爷一鞠躬:“六弟,你京城衙门熟,无论如何得帮我打听这人。”查六爷说:“二哥坐下,咱慢慢说。”半天说道:“这个事儿急不得,明天我去先去端王府找下老韩打听打听。”
第二天大山和曾海峰起来洗脸,问进来端水的小哥,说是查六爷一早就出门了。二人没多说,吃完也各自出门寻访。且说查六爷一早出门,就奔了城南斜把子胡同来。端王府的护院老韩家在这里。到了那里,老韩却到王府应卯了,查六爷就折回来,去城东端王府。中间穿过大城,到了都小晌午了。走到角门,看门的人都熟悉,拱拱手都叫:“六爷。”查六爷忙迎上去打躬:“各位老总好。”然后问:“韩爷呢?”看门的人说:“在里面呢。”说着就往里面让。端王府三贝勒爱玩意儿,好拉架子。查六爷快手形意拳,四九城里数得上号,跟护院韩千城是拜把子兄弟,所以门房都不拦。
查六爷进去,沿着墙沿儿走,见人就笑着点着头,走到前门耳房里找老韩。到了那里,人说老韩不在,在三贝勒院里。这三贝勒是王爷最疼的儿子,还没成家,住在西边园子里。查六爷刚走月亮门,就听到里面喝喝声响,显是有人在比试。接着听到铿铿几声敲地声和几声恼怒的粗吼,知道是自己把兄弟韩千秋跟人干上了,刚走到院门,就看到兄弟粗大的身子飞起撞到松树上,震得松针一阵落下。对面站着一个白面山羊胡的人,五十多岁,微微笑着,气也不喘。老韩被撞到树上,站起来,觉得头昏眼花,一口气血要往上冲,话也说不得,气呼呼地瞪着那山羊胡。贝勒眼尖,看到查六爷就说:“来,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查六爷就来了。过来见见我的客人。”查六爷过去请了个安:“老想着看您老人家,怕您老人家没空。”贝勒说:“废话少说。过来见见杨师傅。”查六爷这才正眼瞧这位杨师傅。果然好相貌,长脸大眼,炯炯有神,神情气闲,卓尔不凡。二人拱手。查六爷说:“在下冀州查存义,请问贵台甫。”杨师傅道:“不敢。在下广府杨福魁。”查六爷一边思索:“杨福魁,这名字好陌生。”一边道:“久仰,久仰。”老韩这时候缓过劲儿来了道:“查老弟,给哥哥会会这杨老头。”贝勒爷从小喜欢刀枪,见人功夫好就想讨教几招。富家子弟,又是贝勒,没人敢不教,也没人敢真教,糊弄几下就完事儿。查六爷走江湖多了,腥尖都会,拣花活儿教给贝勒,贝勒欢喜得不得了。他难得看这样比试,也在旁边撺掇:“杨师傅,查六爷是形意的好手,杨师傅你不能错过。”杨师傅哦了一声,拿眼看查六爷。查六爷被这一看,心里有点无名气儿。那神态与其是敬重不如说是试探,好像一只猫听说耗子有很大本事似的。查六爷本来还想搪塞几句,现在倒想见见这姓杨的有多大本事了。加上自己哥哥都给打了,自己缩在后面,也不像话,就抬手说:“请了。”姓杨的也不客气:“请。”
查六爷也不摆架势,欺身上前,一招钻拳,袭向杨福魁,杨福魁暗叫声好,侧身躲过,刚要伸掌去推,查六爷招式又变,钻拳变按,左手早进一式劈拳,气势如虹,杨福魁没有硬挡,那胳膊一带,侧身滑过。两人心里都是一惊。杨福魁惊的是查六爷后劲无穷,查六爷惊的是杨福魁闪避迅速。当下不敢托大,慢慢将招式使出来。众人鸦雀无声。院外戗菜刀的惊闺声音传来,铮铮,似乎给两人助兴。霎时间交手二十多招,查六爷慢慢知道杨福魁使的是绵拳。他曾跟自己的老师见识过这拳术,当时醉心形意,觉得天下其它拳术不在话下,今天才知道遇到高山。这拳后发先至,外柔内刚,打久了自己吃亏,当时转念,越打越快,硬打硬进无遮拦。旁边有人哼了一声,显得极为鄙视。查六爷似乎被人戳到了伤疤,手上竟下了十二分劲儿,一路崩拳使出,心上和嘴上都叫道:“小心!”那时已经晚了,拳头快若流星,势气若泰山崩颓,向杨福魁胸口咬去。杨福魁若要着了,势必吐血。但杨福魁却是快如狡兔,又是侧身一带,引着查六爷一转,一拳劈在石凳上。石凳飞出,奔着人影而去,又是一个哼声,只听得兵器出鞘声,接着两声钝响,石头落地。这几下兔起鹘落,不但旁观者没反应过来,就是查六爷都纳罕很久,等到回过神来,杨福魁已经对他拱手:“钱老弟,好个半步崩拳。阁下跟李洛能怎么称呼?”查六爷说:“那是敝师哥。敢问您?”杨福魁说:“在下曾在深县见过贵师哥。高山仰止,贵师哥功力深厚,无人出其右,要不是见过贵师哥的半步崩拳,在下是无法抵挡半分的。”查六爷听到这几句,说:“哪里哪里。”一边心里思索,突然大声道:“阁下莫不是杨露禅先生?”杨福魁没答话,三贝勒却说:“查六爷,不早都给你说了这是杨师傅了嘛。绵拳杨师傅还有哪个?”查六爷听到,重新抱拳:“失敬,失敬。”老韩紫青的脸有点泛红。查六爷对韩千城说:“韩老哥,输在杨师傅手中,不算丢人。两个我也拿不下杨师傅。”却听到旁边又是一哼。查六爷打眼去看这个人。发现此人面目白皙,颇似伶人。九月天气,却穿一件大皮毛黑斗篷,腰间挂着一把刀,不似寻常。查六爷刚要多看几眼,却听得杨露禅说:“贵师哥别来无恙。”查六爷说:“还好。端午节刚回老家,去看过师哥,依旧硬朗。”杨露禅说:“这就好。”然后对老韩说:“韩爷,失敬。韩爷一对双锏,颇似秦叔宝再生。兄弟都是玩意儿,侥幸能在韩爷手里占成平手。上阵杀敌,保国卫主,还是得韩爷这样的人。”几句话,说得老韩眉开眼笑,忘了当初的难堪,说:“你这老头倒识货。”老韩这人,虽然粗人一个,不会说话,但心肠直,两肋插刀义不容辞,查六爷就是看中他这点,才跟他成了把子兄弟。
三人正说间,人给贝勒耳语了几句。贝勒就匆匆过去了,临了跟一个人说:“王安,招待下杨师傅,不准放他走,我要跟杨师傅吃晚饭。”然后就匆匆过去了。王安是贝勒爷手下二管家,为人谦和。当下躬身答应,对杨露禅说:“请杨师傅到正厅,六爷也请一起来吧。”杨师傅叫声叨扰,就跟着王安过去。王安说声请。下手有人道:“都散了。”王安就陪着几个人到正厅坐着喝茶聊天不提。王安说:“刚才见两位高招,实在是佩服。适才鄙人属下多有不敬。山野猲獠,海涵。”查六爷说:“哪里哪里,我还怕伤到贵兄弟。没想到贵兄弟刀法好俊,以后正要多亲近亲近。之前怎么没见过这位兄弟?”王安道:“他之前在外地,刚进京不久。草莽野人,钱爷抬爱了。改日去拜访。”如此闲话,直到晚上贝勒爷回来,大家喝酒,又闹了一会儿。贝勒死活要留杨露禅住下,杨露禅推过不过,只得住下。查六爷辞别众人回家。次日命小厮去端王府下帖请杨露禅过镖局一叙。
杨露禅跟贝勒爷告假,说要去镖局一趟,和查六爷切磋。贝勒爷允了。次日用过早饭,奔城南兴隆镖局来。查六爷早迎出来。进入花厅,才发现两个生人:一个四十左右年纪,仪表不俗,英气磊落;一个五十多岁年纪,形容清瘦,身着旧衫。大家相见,才知道二人是东平府汪大山和淮安曾海峰。道声久仰,分宾主坐下。查六爷看了一眼大江,大江点头。查六爷不再客套,劈头就把大山师叔怎么死的,他们怎么找到北京城,一一告知杨露禅。杨露禅心里一惊,当时无话,半天捻着手指,拱手问道:“查六爷,你我相见恨晚,你跟我说这么多,是拿我当兄弟,兄弟我也不再拿老哥当外人,有什么在下能做到的,一定照办。”查六爷就说:“也不烦劳杨大哥,就求杨大哥多在王府呆几天,暗中多留意那黑斗篷,还有王安。”杨露禅当时就说:“好说,好说。”大山海峰齐说:“多谢杨爷。”众人又说了一会子话,吃过点心,安排留中饭,杨露禅吃过中饭,又在镖局谈天论武。
04:约战
闲话休提。转眼七八天过去,杨露禅也没动静。大山和海峰等得心焦,又不好明说,只得每天在镖局消磨。在第九天上,接到大运家信,说是兄弟们正收拾行李赶来,不日就到。大山拿着书信给查六爷看。查六爷明白意思,就说:“好几日都没有杨爷的消息,也好,今天冒昧再去打搅贝勒爷一下。”正说话间。人报杨露禅过来了。查六爷忙说快请。果然杨露禅过来,众人寒暄坐定。查六爷瞅着杨露禅面容凝重,不便先开口,等他说话。杨露禅半晌才说道:“这几日兄弟查下来,觉得王安有蹊跷,看着不会武功,但看他行走坐卧,是有功夫在身的人。至于是不是诸位要找的人,我不敢说。那黑斗篷邪得很,人也张致。刀我看了,跟张老哥给我看的相像。我几次套他话,都被王安挡了回来,当有过去秘辛,不想让人知道。我不敢再试,怕打草惊蛇,坏了诸位大事。”大山海峰道:“好说,好说。”杨露禅又道:“能说的就这么多了,其它的杨某力有不逮,爱莫能助了。杨某在这里也得跟大家告个别了。杨某要回广府一趟。”说完就要起身,众人跟着一起出来。到了当院,叫声:“众位留步了。”查六爷说:“我送送杨爷。”杨露禅也没推让。
出门来,查六爷看杨露禅面色凝重,欲言又止,于是抢一步说:“杨爷有什么话说?”杨露禅叹一口气:“不是我多言。黑斗篷深受贝勒爷喜爱。这仇,怕是不容易报。”说完顿了一顿,又道:“六爷也不要涉入太深。”人就走了。查六爷回过身来进屋按下杨露禅说的话不提,瞅着曾海峰一人时,悄悄给他说了。说话间初五大运他们就到了,查六爷一早安排人去城门接。大运大江大海都来了,一来就拉着大山问。大山把事情说了一遍,大运一抬头就看着众人都在看着自己,知道是让自己拿个主意。大运扭头道:“二弟,你看怎么办?”大江也没说话。曾海峰道:“不是短了自家底气,杨爷临走的时候,说咱们务必小心,王安不好对付。眼下只有谨慎从事。”大运心里明白,但这仇不报,谁也不能回去。大运就说:“六爷,烦你明天带我去认个门儿,我去送拜帖,给姓王的,约他出来。”查六知道只得如此,只好应允。当晚众人歇息不提。
第二天查六爷安排一个小厮,拿了一封信去王府找门房,使了三十个大子儿让他把信给王安。门房看了看小厮,笑着说:“知道了,回去吧。”小厮回转回去。门房见多了找管家安排活儿的人,不以为意,还以为是求人的,就给递了过去。没想到刚送进去没半个时辰,就给王安追出来问谁送的,言语严厉。门房急得满头是汗,心想不该接这差事,当下支吾,哪还记得人的模样,也没问是哪一府的。王安看门房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无可奈何,也就算了。原来,信上说好五天后在东城外见面。署名山东朋友。江湖拜帖署名,说是朋友,实际是仇敌。王安思索半天,想不出什么时候得罪过山东地界的人,而且好几年都没去过山东了。但人在暗,我在明。不去会会,解释不清,麻烦不断。自此连想了两天,拿信看来看去,也想不出名堂。他没知会黑斗篷,想他脾气暴躁,知道了只能生事,决定一个人赴约。
第五天晚上,王安换了夜行衣服去城东。当夜上弦月。在树林旁平地上,齐刷刷站着三个黑影,背光看不清容貌,在风里岿然不动。心里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走过去,见两边又急匆匆赶来三个人,这下共有六个人站了过来。心里不禁又是咯噔一下,但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过去,解释误会。当下壮起胆子,一抱拳:“各位山东的朋友请了,承蒙各位邀请,但在下愚钝,不知小子冒犯何处,还请明示。”一句话说出,对方有一个声音说道:“别文绉绉的了,山东东昌府。”王安还是云里雾里:“敢问东昌府何人?”对方没有立即搭话,半天说道:“神拳门徐大亮。”这几个字说出来,王安还是不明就里:“在下实在不知。”那声音恼道:“你敢说你不知道?”另外一个声音说:“三弟,不要冲动。”然后那声音说:“高家村蔡坡刀,总归听过吧。”这几个字恰如一声响雷,震得王安呆在了当地。
王安没想到二十年后还有人提起这个名字,不由得手发抖。当年和蔡家小姐两情相悦,小姐珠胎暗结,二人私奔。蔡家拿住二人,小姐软禁,自己给打个半死,扔在荒坡。侥幸捡回一条命,挣扎着回蔡家坡,才知道小姐缢死了,肚中婴儿刚成人形。王安心中愤恨,寻着机会,把蔡家坡四十余口悉数烧死。后来娶妻生子,才渐渐忘掉。而今想起往事来,当下哼了一声:“不错。我记得。既然是这样,那错不了。没想到蔡家还有后人。”对方说:“我们并非认识蔡家,也不是为这来的。高家村的事儿,和我们无关。再问你一遍,东昌府徐大亮当真不知?”王安心情稍缓,说:“不知。”对方说:“那请问阁下身边戴黑斗篷的仁兄知不知?”王安一下子又蒙了,脑子里过了一遍,前两个月黑斗篷的确陪着王府的人去了山东地界,迟疑了下,说:“我问过他,他也不知道。”对方说:“那请黑斗篷小兄弟出来说句话。”王安刚要说话,就听到旁边一个声音道:“徐大亮,号称自己什么铁臂钢刀,不还是被我一刀砍了?”一个黑影从树林里闪了出来。黑漆漆的看不清面容,但穿着斗篷,下面不定藏着家伙。几句话一出,对面一阵骚动。听得一个声音说:“很好,阁下既然敢认,还算是条汉子。徐大亮是我四弟。这仇,我们得报。”这句话说的一字一句都是从牙缝里出来的。黑斗篷说:“你们确定要报?”那人说:“确定。”黑斗篷说:“要是是贝勒爷的命令呢?”对面又是一阵骚动:“什么贝勒爷?”黑斗篷说:“就是当今豫王府三贝勒。徐大亮冲撞了三贝勒,还举刀要砍他,他该不该死?”那人说:“由得你信口胡说。我四弟怎么会做这事儿?”黑斗篷说:“徐大亮说三贝勒害死了他师叔,他要找三贝勒报仇,拿刀砍三贝勒,我不该杀他么?”这几句话说得对面又是一惊,其中一个声音叫道:“莫……莫要血口喷人。我我师叔怎么会和贝勒爷结上梁子。怕是我徐四哥和阁下结下了梁子吧。”说这话的就是汪大山了。黑斗篷道:“信不信由你们。你们怎么不去问问贝勒爷。”汪大山接着说:“你说这话,让我们怎么去问贝勒爷?”黑斗篷哼了一声:“问不问由你们。不错,徐胖子是我砍的。你们要耍横,也由你们。你们要一起上还是单打独斗,随你们怎么来吧。”
王安刚要呵斥,就听着对面一个声音叫道:“我来会会这位爷。”一个人叫道:“曾大哥,使不得。”那声音说:“没事儿。我有把握。”接着王安看到一个人走了过来,黑夜中看不清面貌,但觉得无比稳重,自是大宗师风范。王安怕对方人多势众,一拥而上,见只出来一人,倒也不惧。黑斗篷哼了一声,也迎上去,沧浪一声拔刀出窍。对方也是慢慢出刀。黑斗篷嘿的一声,急刺对方双目。那人恼他出招狠辣,当下也是低哼一声,从容避过,一刀直挑黑斗篷腋窝。黑斗篷回刀格挡,那人又反刺黑斗篷眉间。这几下眼疾手快,端的十分迅捷。王安料定那人比黑斗篷强,忍不住心内焦急。果然黑斗篷几招过后,门户开了,给那人刀划了大腿。黑斗篷趔趄了一下。王安再也忍不住要上去帮忙,从旁边却窜出两个人,一人扶住了黑斗篷。另一人不知扔了什么东西,对面哼了一声,刀掉在了地上,人也跟着委顿在地上。然后快步来了一堆人,站在了黑斗篷身后,护住了他。一人踱步而出,在黑斗篷前站住了。王安认得那人是王府的侍卫统领,姓韦。
对面那帮人也慌了起来,马上跑过来抱住了倒在地上的人,汪大山过来叫道:“曾大哥,你怎么样?”曾海峰哼了一声,说:“没事儿,死不了。这透骨钉果然……果然厉害……”已然喘不上气来。汪大山怒道:“你们怎么使暗器,算什么英雄好汉!”那两个人中一人冷笑:“对付你,我根本不需要暗器!”汪大山刷地出刀就要动手,觉得自己的袖子被拉住了。一转头,看见曾海峰看着自己,黑暗中看不真切面容,但曾海峰的眼睛在夜里发光。大山忍着怒气没吱声。黑斗篷恨恨地说:“你们谁还想要报仇,我奉陪到底!”另一个微胖的人说:“师门大仇,不得不报。不过我们不想节外生枝,还请各位不要再插手,我们只找元凶。”韦统领平静地说:“不插手,那不行。这小兄弟是贝勒爷看重的人,伤着了我们已然不好交差了,要是给你们杀了,我也得跟着吃挂落儿。各位有仇要报,是好汉。但这是天子脚下,私斗犯法。嘿,各位明知故犯,还找上王府的人了!我们可以不追究你们是哪里的人,但也到此为止,往下就散了吧。各位再来的话,我们贝勒爷可要知会顺天府了。”
一旁大山听了,早就按捺不住:“你们口口声声贝勒爷,贝勒爷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怎么能让人杀了我师叔?我师叔疯了好几年,就算有什么地方冒犯了你们,你们也不至于杀他,更不至于杀我四哥!”韦统领哼了一声:“贝勒爷跟着王爷好端端地在山东巡抚家里做客,有个老琴师趁贝勒爷出去吃酒,在巷尾行刺,被我拿下了,那老头说自己有个儿子死在贝勒爷手上,要找贝勒爷拼命。又说自己儿子死了十年了。贝勒爷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能杀他儿子?贝勒爷见这老头疯疯癫癫,本不愿意理会,让人好生打发他走,结果这老头反倒变本加厉追了一路。我兄弟这才给了他一刀。对了,这人儿子叫什么罗人山,是这个名字吧?”大山哑了口。他师叔的儿子的确叫罗人山。当年在陕西走镖,结果不明不白死在了一个酒楼前。大山他们访了好久,才知道有个公子哥调戏店家女人,被罗人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结果给人杀了。看来那个公子哥就是贝勒爷了。也不知道师叔是怎么访到是王府的贝勒。黑斗篷接着说:“徐大亮更该死了。到处跟着贝勒爷,图谋不轨,还捏造了状子,将不利于贝勒爷。贝勒爷大方,只是收了那状子。我却容不得这人。我是真功夫赢的他。韦兄弟,你说是不是?”那韦统领黑暗里似乎点了点头,说了句:“不错!你们想报仇,我懂。可是你们得怪自己遇人不淑,有了你师兄这样的人。脾气暴躁,不听人劝,黑白不分,败坏贝勒爷清誉。你们说该杀不该杀?”
大山怒得蹭一声站起来,叫道:“你!”然后说不出话。那人说话蛮横,气势汹汹。心里一急,就要掉下泪来。转头看大运。大运也没吭声。那王安接过话茬来说:“这位兄台伤了,我们也伤了一个人。误会也解释过了,我们是为贝勒爷当差,护卫贝勒爷安全,职责所在,伤了你师兄,我们也是过意不去。两下罢斗吧。各位愿意,我在广和楼设宴请诸位喝和头酒。各位如不乐意,大家老死不相往来也行。”
大运还是不吭声,心里想着自己儿子刚中了举人,日后要入朝为官,真闹大了得罪了贝勒爷,人家皇亲国戚,可了不得。大江心里也是一阵嘀咕:自己本是公门人,知道公门人的苦处。为人当差,无法兼顾义气,自己也是不知道替知府擦了多少屁股。当下也是微叹一声。大海没吭声。大山见诸位师兄不说话,也是蹲下去,攥住了曾海峰的衣衫。本来师兄弟齐出,要拿下黑斗篷替师门报仇。但现在竟然落得这样结果。他低下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王安见他们都不说话,扶着黑斗篷走了。那韦统领也是呼哨一声,一队人离开了去。那时一轮月亮隐到了云层后面,不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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