馄饨摊开张的时候是在某个夏夜,当时我还在读高三。
晚上十点半是学校放晚自习的时间,一般在那个时候,街面上的店铺大多都已经关门了。当我骑着单车从大马路上呼啸而过的时候,我留意到了平时一片漆黑的街道两旁多了家亮着灯的店面————馄饨摊。
馄饨摊是夫妻店,顾名思义,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妻。虽然打着“福建馄饨王”的称号,但老板和老板娘确实实打实的本地人。
男的姓王,白天在本地的一家工厂上班,晚上下班了就开了这个馄饨摊。老板娘没有工作,白天做饭做家务,顺便张罗馄饨的原料什么的,晚上就和丈夫一起看店。
这对夫妻还有一个孩子,我见过几次,看年纪应该是刚上初中。平日里都看不到这个孩子,只有放暑假,他才会帮爸爸妈妈守夜摊。
夫妻店的老板不是福建人,所以馄饨也并非正宗的福建馄饨,尤其是味道方面相去甚远。但这么多年,我独爱这家馄饨摊。原因之是在这个小地方,夜间经营的本来就不多,而像夫妻店这样价格公道,肉料十足的店子就更少了。
我长大的地方是个工业区,周边都是些老工厂,住的也都是些颇为省吃俭用的工人,而他们往往下了夜班肚子也饿了。故而这个小摊子虽味道一般,条件简陋,却在夜间生意不绝,往往到凌晨十二点后还有生意。
夫妻店的特色之一是桌上摆着剁辣椒,对于爱吃辣的湖南人来说是无比舒心的一件事。另一个特色就是有比外面便宜很多的冰啤酒供应。
夏天的夜里,那些下了班的工人,扯开工作服坦着肚子,往这一坐,叫上一碗馄饨或者水饺,再配上一瓶冰啤酒,往往是劳累一夜后最好的消解。
我学生的时候一般不爱跟这些工人坐在一起,都是自顾自的边吃边喝,偶尔也碰到一些酒品不好的人,他们或自言自语,或指天骂地,或扯着同样来吃馄饨的人跟你海聊。
其内容无比丰富,涉及社会各个层面,貌似什么东西他都能说得上来,还带着几分豪气,但你仔细去听就会发现大多是些粗俗的东西,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其中还夹杂着些反PARTY反NATION的内容。
我若遇见这样的酒鬼,心情好的时候就和他们扯上两句,心情不好就讥讽他们两声,他们也不恼你,嘻嘻笑笑的说上两句就不理你了。
那时正值暑假补课时间,馄饨摊老板的儿子也在。他总是一副很文静的样子,坐在边上的电扇旁,撑着脑袋听我们说话,而他的父亲,那个中年人,总是很沉默的坐在一边,抽着烟,偶尔就收收钱,一直不肯插言说话。
转眼间四年过去了,我从省城的师范大学毕业,又回到了母校教书。教的是高一,因为不用上晚自习,所以每天也早早的下班回家。然而那年冬天,一直负责教高三化学的老刘忽然因胃病住院,学校就安排我去代课。
2008年的冬天正值雪灾,学校特意安排了车送我们这样值晚自习的老师回家。我因为那天留下来答疑忙到很晚,没赶上学校的班车,就一个走回家。当我小心翼翼的踏着柔软的雪地,凭着路灯的光亮前进的时候,我看见了前面店铺的灯火。
我万万没想到时隔四年馄饨摊还开着,并且在这样的冬夜中还营业。
当我再见到老板的时候,发现他苍老了许多,白头发多了,皱纹也多了。
我没看到老板娘,也没看到他儿子。
他告诉我,他爱人身体不怎么好,已经不来看店了。儿子读了高三,晚上要学习,现在这里就她一个人忙着。
我问他怎么这么冷的天还来开店,他说平时看店看久了,回家躺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就爬起来开店了。
我告诉他这么冷不会有什么生意的,他说他也知道,就是在家闲的慌,这么多年,开店也习惯了。
那天夜里,他给我下了一碗特多的馄饨,他说反正也没什么生意,就给你多下点。
我吃馄饨的时候,他一如继往的在旁边抽烟,他说还等个四五年,等他儿子大学毕业了,他就不干了!那时也该退休了,该好好养老了。不过现在还得加把劲,把儿子大学的学费攒出来。
临走的时候,我问了他儿子的姓名,后来我回学校查过,高三年级没有这个人,连同名的也没有,想来应该不是在本校读书。想到老板要一个人负担一个家,还要供外地上学的儿子,忽然觉得他是那样的幸苦。
很快,刘老师的病康复了,我也回到了早上八点上班,下午五点多下班的生活。
又大概两年过去了,这两年我成了家,和一个同校的语文老师结了婚。
最后一次见到夫妻店的老板是在夜市的烧烤摊上,当时我正和几个原来高中的同学一起喝酒吃烧烤。老板正好坐在我们隔壁的桌上。
是他先认出我这个老顾客的,我反而没认出他来。因为他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他告诉我,他儿子高考不顺,没有考上,就自己出去谋生路,没想到反而闯出了一番名堂,现在当了小老板,这次还专门带了漂亮女朋友回家来看老爸。
我看着老板边上的那个年轻人,依稀还看得出当年那个撑着头在电扇边听我们说话的那个孩子的影子,而如今却也事业和家业都有成了。
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我看着车窗外不时闪过的路灯,黑暗中玻璃窗到倒映出自己的脸庞。我想起了那个雪夜,那碗温暖的馄饨,那个平凡而缄默的中年男人,默默的抽着烟。
而那时吃着馄饨的年轻人,也就是我,此刻正在这平凡的生活中,被绑在岁月的车上,向着平凡的中年,默默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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