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小喵
“啊，累死了，终于搬完家了。”我喘着粗气，伴着泛白的热气，我和丈夫相视一笑。
“是啊，终于可以住新房子了，以后，咱们也是城里人了……”丈夫明显比我多了点兴奋之意。
我哈哈笑着，看了看手表，11:39，我和丈夫商量好，我去学校接孩子，他在家里做饭。
路上的交通也并不畅通，不过还好十五分钟后，我赶到了学校门口，坐在车里，听着赵鑫的《许多年以后》，我不禁回想起多年前的自己。
那年冬天，的确很冷，像居住在一间冰窖里，而且过分的漫长，长的让我有点恐慌。
我出生在一个小村庄里，生活在煤油灯和蜡烛交替使用的年代。
妈妈说，生我的时候刚好是寒冬，伴着微弱的灯光，在白雪皑皑到来之际，我也随之降临人间。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接生的阿婆抱着我递给我爸，也正是那个满街泛着淡淡白光的夜晚，我妈险些丢了性命，只是因为我。
我爸说我福大命大，数九寒天伴着瑞雪出生，一定是个好的兆头 ，便给我取名叫芮雪。
在我之前有个哥哥，他大我三岁，是那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都能爆胎的孩子，他特别聪明，嘴又甜，很招人待见。
小时候家里穷，爸妈出去做生意，常常把我扔在邻居家里。
记得我能走路那会儿，已经很顺畅的把“叔叔阿姨”叫个遍，那时领居家的小哥哥见了我总是说“快叫哥哥”，我脱口而出一声“哥哥”，他便给我分一小块馒头，然后扭头的离开我。
要知道，在我见他之前，早已把“哥哥”这个称呼叫的滚瓜烂熟，所以为了吃他分出来的一块馒头，我甘愿听从他的要求。
后来我稍大了点，爸妈也不再把我寄放在邻居家里，便嘱托好哥哥上学放学都把我带好，这时我便屁颠屁颠的跟在哥哥身后，悄悄地钻到他的书桌底下。
有时被老师发现了，也会批评哥哥几句，老师还找过我爸妈，让他们把我带回去，但之后我还是会悄悄地跟进去。
那个时候的路上，总会有一个个子稍大点的男孩子，拉着一个肉嘟嘟的女娃，出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那些年我尝过顺着脸颊流到嘴里的泪，也品过挂在人中处然后用力吸到嘴里的鼻涕，只是，它们都是咸的。
后来哥哥稍懂事了点，看到我哭的时候会骗我说“不哭我就给你买糖吃”，看到我吃流到嘴里的鼻涕时，他会用硬硬的作业纸给我擦干净，只是他狠狠地擦拭，把我的鼻子擦的红红的，老疼了。
虽然在我小小的年纪便被哥哥的老师用各种知识熏陶，但我还是没有学习的天赋，压根儿就不是一块学习的料。
用亲戚的话说，就是“你还是早点回家帮你爸妈挣钱吧，说不定还能供出你哥哥一个大学生来”。我信了，信的一塌糊涂。
哥哥虽疼我，从小把他的吃食分我一部分，在生活上也对我倍加关怀，但在学习方面却只能让我自生自灭。
哥哥上中学了，在离村里不远的镇上，我还在小学，每天课堂上偷偷搞小动作，课后就肆无忌惮的玩耍。
小小年纪，我并不知道什么叫做“学习改变命运”，但是哥哥懂，从我记事起就知道他懂，因为他非常刻苦。
哥哥一直都很懂事，小学三年级便叫上领居家的小哥哥一起去田里割草，然后回家喂羊，他看着爸爸调好了玉米棒子碎屑喂猪，便也装模作样的学了起来，之后便替我爸承担了很大一部分工作。
上了初中，哥哥每天还是按时喂猪，他说喂好了猪才能有书念，因为那些年为了供我们俩念书，我爹把两头羊卖了，或许哥哥也是这样认为，那些牲口就是为我们而活的，只有把他们养肥了，才能卖个好价钱，只要有钱了，就会有书念。
哥哥每个周末都会跟着我爸出去做买卖，也只有那两天，我妈才能缓个气儿来。
我爸说，我哥是个做生意的料，每次他们爷俩一人骑个自行车出门，然后车后载两筐菜，分头绕着镇里的小村庄转悠，哥哥总是先把菜卖出去的那个，而且挣的钱比他的还多。
在哥哥多少个日日夜夜读书学习，多少个周六周日出去卖菜的时光里，我都是和村子里不爱学习的那些孩子混在一起，经常闯一些让我爸妈都头疼的事儿。
我从小听着爸妈表扬我哥长大，大概在我的印象里，我哥永远是所有人眼中的三好学生，所以我一直以为，爸妈从来都不爱我。
或许那些闯祸的日子里，我也不过是为了寻找存在感，我想让我爸妈注意到我，哪怕是被批评，被指责，起码他们看到了我。
因为闯祸，我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挨了不少打，多少日屁股上红红的手印不肯散去，而我，也在一次次的挑战我爸的权威性。
后来我哥通过用功学习终于考上了大学，他要离开家乡，离开本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上大学需要很大一笔钱，我爹头疼，那时他常叹到“书真的不好念啊”，其实我们都知道，没有钱就念不起书，没有钱就改变不了命运。
所以他四处找亲戚借钱，可是我们家的那些亲戚，个个都是穷酸样，自己生存都是问题，怎么可能会借给我们钱呢。
那是一个雪天，雪花扬扬洒洒的飘了下来，如此张狂又如此美丽。我刚好从外面玩耍回来，走在门口，隔着门帘，却听到了姑姑和我爹的谈话，她说要不就别供女娃了，一来是她不爱学习，二来是一个女娃娃家的，以后找个人家嫁了，也不是咱家的人了。
我爹只是叹气，没有做答。
我躲在墙角里偷偷的哭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敢告诉任何人，我知道自己没出息，更没脸跟别人争论。
可是，我爹一直没跟我提起过那件事，只是一狠心，叫了两个收猪的人，把我家仅剩的一头老母猪给卖了。
那头猪卖了几百块钱，哥哥去沈阳的那天，我看着我爹紧紧的攥着那几张钞票，然后痛快的放到哥哥手里，嘱托他去了那边好好学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没钱了就给家里打电话，别一声不吭自己扛着。
我站在旁边悄悄地抹眼泪，最后终于狠下心来，做了人生中一个重大的决定。
我哥离开后的那天晚上，我吃过晚饭后，很乖的帮我妈刷了碗，然后把爸妈叫到一块儿，我说“爸妈，我想了很久了，我不想念书了。”
我爸妈愣在那儿了，不知所措，也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尴尬的气氛，我又补充道:“爸妈，我是这样想的，我哥现在读大学也需要钱，我又不爱念书，还不如下来找个活干，一来补贴家用，二来也不用一直跟家里要钱了，如果我挣得多一点的话，还能给我哥攒点生活费，你们觉得呢？”
我妈坐在离灯最暗的地方，不停的抹着眼泪，我爸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既然你都做好这个决定了，那就依你吧。”
离开那间屋子，门缝里的灯光不停地跳跃着，我听到我妈哭了，她哭着跟我爸说:“就是苦了孩子了……”
第二天我便带着我爸去学校给我办退学，校长跟老师什么也没说，倒也同意了，那些年，似乎退学就是家常便饭的事，没有人关心你为什么退学，也没有人关心你退学后要去干什么。
初中的学历，凭借我垃圾般的数学成绩，顶多把我爸带出去的菜都卖亏了，我没有跟着我爸出去卖菜，而是去了镇上的一家小饭店里给人家干杂活儿。
过年的时候，我哥回来了，他看到我退学了，自然也会多想，那些家常便饭的事，原因十有八九也大抵雷同吧。
哥哥满是愧疚，他说自己一定会好好学习，将来出人头地，让我们一家人都过上好日子。
那段时间我已经厌烦了店里的各种活，老板娘把所有脏活累活都抛给我，工资还不给多加一分钱。
我哥那天刚好问我:“我有一个同学在县里一家蛋糕店里干活，你要是愿意去的话，我可以给你问一问，过去可以先做学徒，然后掌握了技术后，你可以再发展发展。”
我没有半点犹豫，脱口而出一个“好”字。
因为新鲜感，所以我选择去试一试，其实也只有我知道，还有另一个原因，我嘴馋，从小到大还没有吃过蛋糕，说不定去了还能吃点蛋糕。
之后哥哥很快便跟那边联系好，老板也同意让我过去边干活边学习，过了大年初四，我便背上行李去县城了，那是我第一次去县城，也是第一次坐公交车。
我用了一年时间学习做蛋糕，凭借机智的头脑，很快掌握了做蛋糕的技巧，再过年的时候，我给家里带回来一个大蛋糕，还带回去五百块钱。
在那家蛋糕店里，我做了两年，二十岁刚出头，我爸征求了我的意见，然后拖媒人给我找了个不错的人家，婚期不超过一年，便把我的婚事给办了。
我的丈夫家庭条件还不错，听说他脑子特别好，小学就跟他妈去集市上卖东西，而且算账特别厉害，他爹是村子里的干部，正气凛然，在村里也备受尊重。
结婚的时候，他家已经给我们盖好了一套新房子，婚后两年，我生下一个男娃，丈夫一高兴，便跟他亲戚朋友七拼八凑凑足了钱买了一辆出租车，他决心好好挣钱，让我们娘俩过好日子。
那时我哥已经被分配到一家单位，有了稳定的收入，还经常给我爸妈往家里寄钱，我也会时不时地买点好吃的，回娘家看看我爸妈。
爸妈很欣慰，觉得一辈子辛辛苦苦都值了，起码两个孩子都看见了希望，生活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拮据了。
丈夫踏实能干，为人老实，待人接物也有一套方法，街坊四舍都说嫁给他是我的福分，这话我信，因为他对我们娘俩真的很好很好。
我们的生活越过越好，丈夫做出租车司机，很快便还了借别人的钱，经济大权都掌握在我手里，我们也存了一笔积蓄。
在我儿子三岁那年，我跟老公做了一个决定，我们准备再生个孩子，很快，我家姑娘在热热闹闹的环境里诞生了，我们高兴，因为育有一儿一女让村里很多人都羡慕不已。
我好好的抚养孩子，丈夫也努力的挣钱养家，我穿的衣服也越来越有档次，也时不时地接济我娘家人。
在很多人眼里，我的生活真的如火如荼，或许在那么小的村子里，很多人一辈子都很难过上我当时过的日子。
我再也不用出去打工挣钱了，家里的各种琐事婆婆也会很上心，而我平日里也不过是看看孩子，然后出去约上一波姐妹时不时去县城逛街。
我发现有很多人都粘着我，大概是因为我出手大方吧，因为每次小聚，那些大把大把的瓜子花生米都是我请。
只是突然有一天，我不幸被告知丈夫判刑五年，当时县城里流行赌博，而我每日里白花花的银子，都是丈夫熬着身体载那些赌徒回家挣的，有时他为了多挣点钱，可能熬上两天两夜。
那晚派出所的人连夜突查，抓了不少赌徒，他是被拖累的，可是有理也说不清。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就变了，没有经济来源，我的大手大脚都显得悲悯。
我平日里所谓的好姐妹们都躲着我，见我就像见鬼似的，分分钟钟逃离我的视线。
我突然感觉自己从锦衣玉食变得一无所有，我再也不敢奢侈，再也不敢穿好的吃好的，那段时间我们真的是勒紧了皮带也怕过不下去。
哥哥早已结婚，嫂子是他的大学同学，他们婚后在市区买了一套房，他跟嫂子生了一个姑娘，嫂子贤良淑德，与我的随心所欲刚好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给哥哥打电话，我说你认识的人多，起码能照应点，看看能不能托人帮你妹夫少判两年。
哥哥四处打听，也只能用“如果他表现得好，可以减轻服刑，早出狱两年”来安慰我。
我送丈夫的那天，哭得稀里哗啦，我说你去了里面一定要好好表现，我和两个孩子在家里等你早点回来。
其实，我是哭今后的日子不知道该怎么过，我是哭一个活生生的财神爷离开了我。
为了维持生计，我爸给我出了个主意，他说，你总得自己找个工作，要不然两个孩子上学哪来那么多钱啊。
在他的再三劝说下，我便硬着头皮在镇上摆开了水果摊。
刚开始因为害羞，觉得出去摆摊丢人，爸爸便带上我，他做先锋，我跟其后，也因为算术学得不好，所以总得在一旁看着爸爸怎样做生意，看他怎样跟顾客交流，怎样给顾客找零钱。
终于，在我爸日复一日的陪伴下，我鼓起勇气一个人站在摊边做起了生意。
第一年，我跟我爸合作，他帮我进货，我就守在摊边出售，早上八点准时出摊，晚上天黑后点着灯收摊。
两个孩子我都送去了学校，自然也少操点心，只是在别人孩子有爸妈送去学校接回家时，我家两个孩子只能手牵手往家里走，就像多年前的我。
接下来的几年，我可以很好的做生意，一来跟顾客沟通畅快，二来给足他们优惠，所以很快便垄断了那片土地的水果市场。
就这样，在我爹起初的投资和帮助下，我又重振旗鼓，打下了自己的一片江山。
我一个女人家，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锒铛入狱的丈夫，应该是我最低谷的时期吧，还好我爸有经商头脑，还对我不离不弃，才造就了很多人眼中要强的我。
我的丈夫入狱后修满四年就出狱了，期间我去探过两次亲，他都说对我有愧疚，让我跟着他受苦了。
可也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跟着他没错，我没有看错人。
四年前我的丈夫出狱了，当时我的亲戚给他一张一百元的纸币时，他说太多了，我不敢要。其实，那是他已经脱离社会太久了。
他回来后，我的女儿都不敢叫他爸爸，不过幸好后来相认了。
这四年里，他跟我一起摆摊做生意，我们从刚开始的小摊已经扩展到一家水果店，店里除了各种水果干果还会进一些新鲜的蔬菜，而店面也早已租在了县城里。
我们在县城买了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而且去年就已经装潢好，今年五一刚买了一辆十几万的新车，两个孩子也都转到城里上学了。
我们依旧相爱，而且胜于当初，我也早已戒掉大手大脚的习惯，如今花钱虽不是只花在刀刃上，倒也懂得精打细算。
我们最近几年去过北京好几次，也去了好多其他城市，也是为了犒劳自己，还想让孩子们见见外面更美的世界。
后来我才明白，有些爱并不需要刻意显摆。
特别是当我为人母为人妻之后，才知道父母是爱孩子的，尤其想公平的把爱分给每一个孩子。才知道爱情不仅仅是源于“乍见之欢”，更忠于“久处不厌”。
当我用自己的双手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时，才发现这种感觉真的很爽。
正当我咧开嘴笑的时候，女儿开始敲玻璃了，我这才缓过神来，打开车门，她兴高采烈地跟我说:“妈，这次考试我又是年级第三，有一千五的奖学金……”
我的笑意更浓了:“等过两年，你也可以上大学了，说不定，能跟你哥去同一所大学。”
说罢，我发动引擎向家的方向驶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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