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鹅

作者: 醉眠芳草间 | 来源:发表于2023-05-23 05:34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小货车盘绕在山路之上,开着车的老耿很郁闷。碰上两个拉屎捡豆吃的主,把他早上来时的兴致败光了。车上的钢筯笼子一咣当,他的心里就一阵烦;笼子里的大鹅一叫唤,他也跟着直张嘴。

老耿开着车,暗戳戳骂那两个养鹅大户,什么人呢,说话不算数,拉屎往回坐,早联系好的事,说落雪之后就来拉大鹅,价格随行就市。可他来了,人家变卦了,说这鹅日子不够,要再养一阵。当他妈女人生孩子,非得足日足月?一听就是胡扯,亏自己以前对他们多有照顾,老弱病残的鹅也想办法给他们卖出去了。到自己能有赚头时,他们倒两块钱的小葱,拿一把,瞪眼不守信用,气死人。

近几年,城里人认准大鹅只吃青草不吃饲料,天然绿色体内没有激素,忽拉拉就把大鹅的身价抬高了。铁锅㸆大鹅,大鹅炖酸菜,卤大鹅、烤大鹅。老耿原本开个小饭店,瞅着倒腾鹅有赚头,就开着车去乡下,两三年下来,他结识了几个养鹅大户,几乎形成了固定的买卖关系,不想这次落了空。

在养鹅大户那没收到大鹅,老耿没办法,不能空车,就走了几个小农户,三只两只地收。已经过了中午,钢筯笼子还没有塞满。老耿当然明白大户不卖的原因,是快过年了,估摸着鹅价上涨,人家囤着呢。

不知不觉间,车开到一个岔路口,路口杵着圆形拱门,上有一行铁艺大字:老岭沟欢迎你。老耿瞥了一眼,鬼使神差就拐了过去。死葫芦头一个地方,怎么进去,再怎么出来,以前多次路过没在意,今天不妨进去碰碰运气,反正车上的笼子没有装满。

老岭沟里只有一个村民小组,三十几户人家,分布在两山对峙的平坦地带。老耿沿着河边的公路,进去不远就看到一座彤红彤红的砖瓦房,离房子不远果真有用木栅栏围起的鹅圈。

老耿的心情忽就如天边那抹白云,把心头的一团黑抹得一干二净。鹅圈上方用石棉瓦搭着顶棚,白白的积雪覆盖其上,只露出灰颜色的瓦檐边儿。鹅圈里铺着厚厚的稻草,被鹅们踩踏得扁扁乎乎,宛若一张地毯。

老耿心下暗喜:守着大河,大鹅走过肥美的春秋,鹅主人又伺弄得如此精心,这鹅膘肯定差不了,买定一转手,一只挣个十几二十块轻飘飘。

老耿把车停下,径直走进敞开的大门。农家院里没有一丝残雪,整洁干净。靠墙边停着一台小电驴,房山处用大眼钢网围着几只溜溜达达觅食的母鸡。除了鸡的悄语和鹅圈里偶尔传来的嘎嘎嘎,四周再无其他声响。

老耿刚张口想喊有没有人,房门被推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瘦高个,披着大棉袄,嘴里还叼着自己卷的旱烟。

“大哥,贵姓?”

“免贵姓刘。”

“我姓耿,倒腾鹅的。大哥,我看你养着鹅,卖不卖?”

“我这鹅本来想再养几天,等到年根再卖,可是闺女来电话,催我们进城,不养了,处理了吧。”

老耿一听,喜出望外,忙说,“刘大哥,你这有二十只没?”说着话,身子已朝鹅圈使劲。老刘头把两只胳膊伸进衣袖,用手往起一拢,吐掉了嘴里的烟蒂把:“不到二十,十八只。”回着老耿的话,也往鹅圈走。

老耿近前扫达一眼,心里就有数了。他对老刘头说,“大哥,你这鹅个头挺匀净,我就按鹅头数,每只一百。大小一平均,也能合上十块一斤。”说完,眼巴巴地看着老刘头。老刘头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搓搓手,转过身去,望向自己家大玻璃窗。

稍顷,房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胖老太太。

“多少钱一斤?”

“一百块一只。”

“卖吧,自己养的,多少是多。”

老两口不约而同相互对视,露出了微笑。

老耿站在一旁,掩饰不住高兴,也把脸笑出了褶皱。他把眼光又扫向鹅圈,十八只鹅,只只毛羽光滑,个个滚瓜溜圆。

老耿迫不及待,拿出手机要扫码,老刘头说他们使唤老年机,不会玩这个。老耿随即拉开羽绒服,露出贴在肚腹处的腰包,“哧啦”拽开拉链,从里面抽出一沓钱,数了一千八,交给老刘头。老刘头接了过来,瞅都没瞅,转手又递给胖老伴。

老耿说:“刘大哥,咱们钱货两讫,你帮我装车吧。”

大门口车斗子上的鹅挤来挤去,嘎嘎地叫,惹得老刘头鹅圈里的鹅也跟着挤来挤去,嘎嘎地叫。老刘头把大棉袄扣子系上,弯腰紧了紧鞋带,起身三步并做两步,利落地来到鹅圈。

他搓搓手,哈下腰,瞅准时机,突然伸出右手摁住一只大鹅。那鹅的力气老大,好像知道要离开这个安乐窝,死活不愿意:两只鹅掌定住,大胖屁股向后坐,奔喽头也越发地显红。老刘头用左手轻轻安抚,鹅不再绷着,他乘机薅住鹅的大膀子,递给圈外等着的老耿。两个人一鼓作气,装车上十只。

车斗上的笼子满了。瞅瞅满满一车鹅,确实再挤不下一只了,老耿挠挠后脑勺,自言自语地说,这可咋整哩?

老刘头也挠头,挠了半天说,咋整?能拉几只算几只,我给你退八只鹅的钱。

别别别。老耿连连摆手,过了这村没这店,他害怕丢了老刘头这么好的鹅。

老刘头也说别别别,鹅又拉不走,钱咋能不退。

老耿掏出烟,递给老刘头一支,掏出打火机,啪嗒打火,给点上;随即自个儿也叼上一支,啪嗒,也点上。“要不这样吧,这八只鹅就留在大哥家,你们再帮我喂个三五天,今天是礼拜五,下个礼拜我一准来拉。”老耿吐出一个烟圈儿,和老刘头商量。

老刘头说:“哎呀,喂就喂几天,从自己抱鹅崽到养这么大,天天看他们下河吃草嘎嘎叫,蛮有感情,你一下子全拉光,我心里还空落落的。不过你也要抓紧,我着急要走。”

老耿轻快地跳上车,打着火,回头冲老刘头和胖老太大声说,麻烦大哥大嫂了!老刘头不说话,站在那抽着烟,嘿嘿地笑;女人不说话,手里掐着那一千八百块,也嘿嘿地笑。老耿调过车头,嘀一声打过招呼,一加油门,小货车顺来路驶出老岭沟。

三天过去了,老耿没来;一个礼拜很快过去了,老耿还是没来。

这天,又来了一个开电动三轮车收鹅的,趴在老刘头的鹅圈围栏,痴痴地看着这鹅不挪地方。这人老刘头认识,岭后崔家街的,叫崔虎。崔虎家离江边近,他家养了百多只鹅,还有一群大麻鸭。一年到头卖鸭蛋、卖大鹅,钱也不少划拉。

老刘头对崔虎说:“你家有恁大一群,我这几只你能看上眼?”

崔虎说:“不瞒大哥,我的鹅确实不少,但人们一哄哄说你要进城,要把鹅处理了,我得着信就过来看看,你要卖就卖给我,我一个是赶,两个是放,一就手就伺候了。”

老刘头说:“这鹅有主了。前几天来个收鹅的,我一百一只卖给人家,钱都收了。”

崔虎说:“有主还养在你圈里?你卖给我,每只我给你加五块钱。”

站在一旁听动静的胖老太动了心思,悄悄扯扯老刘头的衣襟到一边说:“要不,咱就卖了?”

老刘头连连摇头:“啥事我都依你,但这事不行。”他看老伴一眼,问:“这鹅是你的?”“原来是我的,卖给别人了。”胖老太绷着脸。老刘头说:“这不就结了,不是你的东西你咋好卖?”

老伴不服气:“卖了又咋啦?说好一个礼拜来拉走,可他俩礼拜也没来,我还多喂了好几天。”

老刘头笑道:“多撒几把粳糠的事,你也计较。人家要是哪天来拉鹅,鹅没了,咱咋向人交待?难不成让人把你拉走?”胖老太回敬道:“老死头子,尽说些没羞没臊的屁话,拉我干吗,我又不是鹅。他要真的来了,就退他八百块。”

老刘头说:“可不是这个理,鹅是人家的,咱做不了这个主!”女人犟不过老刘头,悻悻地扭头走了。

老刘头过去对崔虎说:“别看咱们都认识,可凡事有个先来后到,真是对不住,我不能一鹅两卖。我去帮姑娘三两年,等我以后回来养鹅,你要收就早点来吧。”

崔虎见老刘头执意不卖,又扯了几句别的,骑上电动三轮走了。

老刘头看着电动三轮哐啷哐啷走远,站在原地没动,心里直画魂儿:这老耿肯定是有事了,不然钱给了,怎么不来拉鹅?

老刘头的闺女又来电话,催老两口赶紧进城,她和老公起早贪黑在市场批发服装,家里两个孩子没人照应。

这天,老刘头出了老岭沟去乡里信用社办事,在那听说半个月前乡里到县城的省道上出了一起车祸,有一辆小货车侧翻,司机受了伤,被路人发现打了120,现在人还躺在医院里。人们说这事的意思是冰雪路面,出行可千万加小心。

老刘头闻听心里咯登一下,难道真是老耿出事了?回到家里以后,老刘头没辙了。家里的一应事情都安排妥当,就差这八只鹅了。和闺女已经说好,这一半天他和老伴就启程,这事可咋办?

老刘头进门出门就想着这件事,想得一个头两个大,也想不出一个办法。女人说,“我说卖了,你还跟我死倔,翻愣眼珠子。这下没招吧?还不得卖。”

老刘头果真卖了圈里的八只鹅。崔虎也挺讲究,每只给了一百零五块。

老刘头穿衣戴帽要进县城,胖老伴疑惑他忙忙叨叨进城干啥?原来老刘头要去医院,要看受伤的到底是不是老耿,要是,就把钱退给他。

胖老伴连声附和,送去也好,送去心就落稳了,当即从柜抽屉里拿出钱来交给老刘头。老刘头接过来一拈,一张张查,是八百块。

老刘头说:“这咋对呢,应该是八百四十才对嘛。”

胖老太理直气壮地回老刘头:“他买咱鹅的时候,八只鹅就是八百块。”

老刘头又用温和的语气问老伴:“鹅是谁的?”“老耿的。”老刘头又问,“卖鹅的钱该归谁?”胖老伴被问住,红着脸,气哼哼的。

老刘头骑上他的小电驴,要往城里赶,胖老伴不放心,五十多里地呢,非要老刘头坐跑线的客车。老刘头想想也是,都是山路,上岭爬坡的,确实不安全。

县城里最大的医院是县人民医院,老刘头去那里,问医院大厅里导诊的人,前几天这里是不是来了个车祸受伤的人。导诊的告诉老刘头,这么大个医院,他们也不清楚哪个是车祸受伤的,就让老刘头上三楼,去外科病房那里看看有没有。

老刘头坐着电梯上到三楼,正扒着病房的小玻璃窗向里瞅,一个护士过来问他找谁,他说找一个车祸受伤的。护士又问了老刘头那人姓名,老刘头告诉护士不知道叫啥,只知道姓耿。护士来到护士站,在一个病员分布图前只扫了一眼,“你去三零七看看,那里有个姓耿的。”

推开病房门,老刘头一眼就认出腿上打着石膏的鹅贩子老耿。

看见老刘头,老耿很是意外,赶忙坐起来说,“大哥,你咋来了?”老刘头说,“你不来拉鹅,我得来给你送钱不是?过两天,我跟老伴要去市里,闺女来电话催好几次,生气了,和我们说话唧唧歪歪,没辙,就把你的鹅给卖了。”

老耿说,“你看我这个样子,一时半会走不了路,也做不成买卖,卖了好,卖了好,也省得我自己处理了。”

老刘头从口袋里掏出钱,交给老耿,老耿数来数去,抽出四十块,塞到老刘头手里说,“刘大哥,多了多了。我摔坏了腿,但脑子没摔坏,记得真真切切,八只鹅,八百块。”

老刘头说,“你的鹅,我就是卖了八百四。”说着话把钱放在床单上。

老耿看着钱,沉默了片刻,口气不太坚定,“大哥,这四十块还是你留下吧。”

老刘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讲不出别的道理,也不想跟老耿磨嘴皮子,又拿出问胖老伴那套喀,问老耿道:“鹅是谁的?”

“你的,我买下了。”

“卖鹅的钱该归谁?”

老耿挠挠后脑勺,不知如何措词。

老刘头看着老耿,依旧是一副平和的语气:“讲好的事,不能反悔,不该是我的,我不拿。拿了,昧良心,心会难受,睡不好觉……”

老耿看着那四十块钱,不自觉伸出了手;忽然他把手又缩了回来。他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像被塞进一团棉花,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来。他走村串屯唯利是图,可这四十块钱他却觉得拿了会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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