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很小。
往东走半个小时,就能走上高速公路,往西走二十分钟,就能看到漫山遍野的田地。
这是个开车只用一个小时就能兜一圈的小城,可它却困住了我整整五十年。
“小城很小”我叫何望,是小镇本地人,一个学习不好的学生,偶尔会逃课。
十二岁那年,我站在篮球场边,远远看着同学们打球。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小心”,我来不及转身,就被篮球砸中后脑勺,在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醒来后医生告诉我,还好我伤得不重,要是伤到大脑了,这个小城里的唯一医院还真处理不了我的病情。
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病房,来来往往的护士,紧紧抱着我的妈妈,在一旁锁眉抽烟的爸爸。
我所有的记忆,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也许是医生的话戳到了我的内心,也许是男孩子生来就是爱探险,总之,在出院之后,我就突然变得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渴望。
我开始想象田野的尽头是什么,高速公路最终又通往哪里。
上课时,我痴痴地望着窗外;回家时,我远远眺望着公路;就连晚上做梦的时候,我都在幻想自己离开了这座小城。
我无比迫切地想要出去。
可是我的父母不允许。
他们说我这个年纪应该好好学习,不要天天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们说外面的世界和小城里一模一样,没什么好看的。
可我不信。
医生的话说明外面的医疗技术更发达,那么外面的吃的喝的玩的肯定也都会比小城更好。
于是,我制定了一个计划。
计划的内容是:我先在床上假装睡觉,等到爸妈都睡着之后,再偷偷爬起来,溜出去看看高速公路的尽头到底有什么。
那天夜里,我的心跳很快。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就蹑手蹑脚地下床,悄声无息地把鞋穿好,偷偷溜了出去。
心跳变得更快了。
我不敢回头看家,沿着小道,一路快步走到了高速公路边上。
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
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失望。
我沿着马路又向前走了几分钟,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一望无际绵延的道路。
盛夏的晚风很凉,吹着吹着,我的心跳就慢了下来。
最终,我只好放弃这个逃跑计划,沿路返回,回到了家中。
回去之后,我不再整日胡思乱想,而是埋头学习,成功考上了小城里最好的高中。
也就是在这所高中,我遇到了陈沫。
我明明从来没有见过她,却觉得她的笑容格外亲切,好像以前见过很多次似的。
“她,可真美好啊”我甚至隐隐觉得她就是我想要相伴一生的那个人。
这种感觉很奇妙。
于是我就大胆地给陈沫写了一封情书,内容大概是我对你一见钟情,不知道你这个坠入凡间的仙女愿不愿意和我谈一场轰轰烈烈的伟大恋爱。
第二天,在做课间操的时候,陈沫小声告诉我:“让我再想想。”
然后面色微红地逃远了。
看着她在远处又蹦又跳的样子,我的心里甜得像是裹了蜂蜜。
没过两天,陈沫回我一封信,信里只有一个字:好。
也许是我和陈沫的恋爱影响到了学习,导致我们俩的高考成绩都不够理想。
我的成绩大概只能上二本,而她连本科都没得上。
填志愿前,她说她想留在小城里,问我要不要一起留下来。
我下意识地回答说:“我想出去闯闯。”
陈沫沉默几秒。
再次开口的时候,她的眼中已经有了泪光。
她说:“我不想离开你,也不想离开家……你留下来陪我好吗?”
那时候我就该意识到不对劲了。
可我没有。
我受不了她眼泪汪汪的样子。
我不希望她为我而哭。
于是我咬咬牙,就选择了留在小城。
可我没想到,这个选择,最后竟然困了我一辈子。
毕业之后,我和陈沫一起开了一家五金店。
早早结婚,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又早早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只是某些夜里,我还是会忍不住想起,曾经有过一个相似的夜晚,我偷偷摸摸下床溜了出去,独自一人走到了小城外的高速公路上。
打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城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笼罩住我的心,一时之间,我竟分不清这是遗憾还是庆幸了。
接下来的几十年人生,突然就像流水账一样,哗啦啦地翻过去、哗啦啦地不见了。
孩子慢慢长大,他也重复着我的人生轨迹,上学,结婚,生子。
他也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半步。
一切好像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年过半百的我,也终于渐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城里明明很多人都有车,但我却从来没有亲眼见到任何一个人开着车出去。
在这座开车只用一个小时就能兜一圈的小城里,他们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要买车?
为了买菜少走两分钟的路,还是为了接孩子放学少走五分钟的路?
我想不通。
“日落”再联想起以前我的父母不让我出去乱跑、我的老婆也不希望我出去上大学……仿佛所有人都在以明示或暗示的方式告诉我:你不能离开这座小城。
仔细回想,几十年来,的确是每当我有出去的念头时,就会有人来打消我的念头。
而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我的心跳又一次快了起来。
我叼起一根烟,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大门。
陈沫问:“你要去哪啊?中午还回不回来吃饭?”
我摆摆手,说:“出城!”
两个字出口的一瞬间,风声好像都安静了下来。
整个世界像是突然卡壳了一样。
我回头望去。
陈沫正站在五金店门口,一动不动地望向我。
我掸掸烟灰,没有多加理会,便继续沿着小道往高速公路的方向走去。
这条小路和几十年前一样,完全没有变样子,路边杂草,头顶大树,远处金色麦田的模样,和记忆中的根本没有区别。
我慢慢悠悠地走着,走到了高速公路边上。
路上没什么车。
头顶的路标显示,下个路口就在一公里后。
几十年前,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踏足过这里,只是当时太小,夜色又太黑,我不敢往前走。
而这一次,我不怕了。
沿着当年的路,我义无反顾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午间的阳光很温暖,头顶的树冠有蝉在不停地叫。
我走了一段路之后,突然停住了脚步,因为一个费解的问题出现在我的面前:
春天……为什么会有蝉鸣?
这个时间,应当是杨柳絮满天飞的情景才对,怎么会有这么多蝉在树上叫?
然而,让人恐惧的事情,就在我产生了这个念头之后的下一秒发生了:树上的蝉鸣戛然而止,路边的杨柳树则开始纷纷扬扬地往下掉絮。
我呆呆地叼着烟,恍惚间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坏掉了。
就在这时,陈沫找了过来。
她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急急忙忙地追上我,拉住我的手就要往回走:“你跑这里来干嘛!高速公路上太危险了!快跟我回去!”
脚似生根一般,我定在原地,反抓住她的手,问:“你看那边是什么?”
陈沫一愣,沿着我的眼神往西边看去,说:“麦田啊。想看麦田可以在田边看,在这里看多危险,快跟我回家去!”
我摇摇头,问:“春天为什么会有成熟的麦子?”
陈沫说:“呃……小麦也分春小麦和冬小麦,春天成熟也很正常吧?别想那么多了,快跟我回去吧,红烧排骨一会就冷了。”
我自顾自地说:“首先,春小麦也是七月份在成熟的。其次,我刚刚听到头顶有蝉鸣,在我意识到这个季节不应该是蝉鸣而是柳絮的时候,蝉鸣就一瞬间替换成了柳絮。最后,你再看那片麦田。”
陈沫往麦田的方向看去。
麦田是一片青葱翠绿的模样。
这一次,她的额头开始掉下大颗大颗的汗珠。
我问她:“这么冷的冬天,你为什么会流汗呢?”
陈沫下意识地抬起头,满天飞的杨柳絮不知在何时变成了片片雪花。
她终于崩溃了。
她大口大口地做着深呼吸,然后告诉我:“如果你知道真相,一定会奔溃的。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踩灭了烟,答道:“我已经被蒙在鼓里几十年了。我真的想知道。”
陈沫告诉我,其实初中那次我被篮球砸到,脑袋落下了后遗症,但是因为父母是农民,没钱带我出城去大医院看病,这个病根便一直留了下来。
回想起那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我不禁疑惑地问:“难道是我记错了?我明明记得医生告诉我的是,还好我的脑子没受伤,要不然他还真处理不了。”
陈沫摇摇头。
她说这一切都是虚构的记忆。
我追问:“虚构的记忆?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接着说,在那之后,我遇到了她,但因为脑子不太行,考不上本科,她为了我而选择留在小城里。
我忍不住打断道:“这也不对吧?明明是我为了你而留下来的啊?怎么到你这就反过来了?就算是虚构的记忆,也总得有个原因吧?”
她说原因就是不能让我发现这个小城的异常。
我急问:“异常到底是什么?是这里的季节能随着我的心意变化吗?”
陈沫说这里是我的潜意识梦境,一切都能随我的心意变化。
我噗嗤一声笑了:“你开玩笑也开个靠谱点的,难道说我想飞,还真能飞起来不成?”
陈沫仰着头看我。
我的笑容则凝固在脸上。
因为我真的双脚悬空,浮在了天上。
陈沫就这样仰着头,把我的“人生轨迹”又重新叙述了一遍。
基本与我的记忆无误,但也有些地方有出入,比如我在五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因为大脑损伤常常犯病,一睡就是大半年,常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而根据她的解释,这些必要的变动,是为了不让我发现自己其实已身处梦境。
我从空中缓缓降落,踩在厚厚的雪里,问出了从小到大一直困扰着我的那个问题:
“所以你们创造了这么一个梦境,却不让我离开这座城,究竟是为了什么?”
陈沫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因为这个梦境是你自己创造的,而你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城,所以你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我们还没有开发出独立于潜意识之外的世界,也就是说,如果你执意要离开,就可能会迷失在你的潜意识里,再也醒不过来。”
我盯着陈沫的眼睛。
她的眼睛让我觉得很熟悉,却又很陌生。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
陈沫红了眼眶,哽咽着说:“你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我在现实世界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我不想在这里再失去你一次。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我上前抱住了陈沫。
如果陈沫说的是真的,那么现实世界里,我被困在这座小城里50年,潜意识的梦境里,我又被困住了50年……前前后后有一百年的时间,我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小城。
这种前路黯淡无光、看不到出路的生活,真的让我心生绝望。
于是我松开了手。
“从我的潜意识里出去,回到你的现实中去吧。”
我轻声地说着。
陈沫痴痴地抬起头,看着我原地飞起,飞进了洋洋洒洒的大雪之中。
我飞到小城上的高空。
脚下的世界就像是游戏里的一张地图,那些我未曾涉足过的地方,通通被看不清的迷雾笼罩着,我所能看到的一切就是我这几十年来看过无数遍的东西。
没有任何新的东西。
“道路的尽头,一定会有什么东西吧?”
我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回到现实世界,于是极速飞起来,并且越飞越快,一头扎进了看不清的迷雾中。
莫名其妙蜿蜒曲折的道路,通向了我的初中,进入大门之后,却又看到了发廊门前的跑马灯。
道路仿佛活了过来,在我的身边萦绕扭转;人群忽远忽近,发出细密的嘈杂声响;红色蓝色的光反复出现在我的眼前,世界变得光怪陆离了起来。
飞着飞着,我终于什么也看不清了。
一片黑暗中,我闭上了眼。
我想我一定是逃出了潜意识的牢笼。
“病人的意识恢复了!”
“你终于醒啦!你能听得到我说话吗!”
“说话别太大声,可能会刺激到病人!”
嘈杂的声音在我的耳边环绕。
我缓缓睁开眼。
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来来往往的护士,紧紧抱着我的妈妈,还有一旁锁眉抽烟的爸爸。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捂住嗡嗡响的脑袋,努力回忆着梦里的事情。
妈妈扒开我的手:“别想了,你醒了就好……你都不知道,你昏迷的这几天,我有多担心你!你爸爸也是,急死了,天天一包烟一包烟得抽……”
脑袋里的嗡嗡声终于消失了。
我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盯着妈妈问:“妈,我想以后离开这座城,出去上大学,可以吗?”
妈妈一愣,转头和爸爸对视一眼,然后又揉了揉我的头,笑着说:“傻孩子,你想去哪读书就去哪读书,干嘛要问我同不同意。”
原来一切都是我在被篮球砸中脑袋之后做的梦,只是这个梦太长太逼真,让我险些分不清哪个才是现实。
我松了一口气。
爸妈被医生叫了过去,大概是要聊聊我的事情。
我随手拿过病床旁桌子上的一枚硬币,心念一动,便把它往天上抛。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正面,正面,正面……”
啪。
双手合十。
缓缓摊开掌心。
是反面。
我盯着这枚不服从我心意的硬币,沉默片刻,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庆幸还是遗憾。
过了一会,妈妈招了招手,让我下床跟她一起回家。
我跳下床,回头望了一眼桌子上的硬币。
仍旧是印着花的反面。
我想,这个黄粱一梦这次是真的醒了。
轻轻叹了口气,我缓步跟上妈妈,离开了这家医院。
身后。
一个医护人员正收拾着我躺过的床,突然叫唤了一声:“哎,谁把一块钱落这了?!”
四处张望一下,病房里没有其他人。
她便把这枚硬币拿到自己手里,低头把玩了一下,随即叹道:“难怪没人要,原来是个假币。”
她嘟囔着,把硬币又放回了原处。
“两面都是花的假币谁敢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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