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奶奶想我了

远远地，我看见有个人影站在村口的小桥边，瘦瘦的，小小的样子，我大声喊着奶奶，向她奔去，忽觉一阵冷风吹起，奶奶像纸片一样飘向空中，我惊叫起来，奶奶，拚命地喊着追着，人影不见了，我放声大哭，哭着哭着就醒了。我怔怔地看着黑漆漆的夜，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猛然想到清明节到了，奶奶想我了。

奶奶去世已经三十多个年头了，很多时候我会做同样的梦，梦见她像生前一样在村口迎我回家，冬日的黄昏，她像影子一样被风吹走。我曾经和小姑妈说起这个梦，姑妈是个通灵的神婆，她特地烧了香，虔诚地静坐，让仙姑上身，然后打着哈欠，学着奶奶的声音说，“奶奶想你了，就来看你一眼，你过得好，奶奶就放心了。”

奶奶相信一切神灵，树有树神，河有河神，就是老宅也有祖先的神灵保佑。她告诉我，“有一年东边有户人家小孩子玩火，点着了稻草堆，火借风势蔓延过了两户人家，眼看就要烧到我们家，大伙都去救火，我一个小脚女人，出不上力，只能跪在地上祈求各路神灵、祖宗保佑宅子平安。神随人意，老天立即下了一场急雨，浇灭了大火，火熄灭后天就放晴了，大伙儿都觉得是老天保佑我们家，只有我知道，那是我祈求的作用。”

奶奶的话我不信，邻居的房子和我们家的屋面连在一起，都是木椽子、木桁条、芦席上面铺小瓦的的屋面，一家着火，很容易家家着火，邻居着火了，我们家怎么可能幸免？奶奶带我上楼去看，踏上木楼梯，走过木楼板，透过木格窗，看到邻居的椽子真的有烧过的黑炭痕迹，而我家椽子确实完好无损。

记忆中总能听到寒夜急促的敲门声，“叔婆，我家来娣要生了，我来请你接生。”在我睡意朦胧中，奶奶起床了，开门声、交谈声、关门声，然后一切归于寂静。天亮后奶奶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了，从怀里掏出三个煮鸡蛋，给我们姐弟吃。母亲如果看到，会教育我们说：“你们不能吃，奶奶一夜没睡，吃鸡蛋可以补身子。”我们抓着热乎乎的鸡蛋，不肯松手。奶奶会说：“快吃吧！奶奶睡一觉就好了。”

我们村子离集镇比较远，交通也不便利，女人们大多在家里生孩子。母亲担心出意外，劝奶奶不要去帮产妇接生。奶奶总是笑着说：“放心，宝宝都会好好地生下来，只有讨债鬼和索命鬼投胎才有风险。”有次我问奶奶：“如果是索命鬼投胎，怎么办呢？”奶奶呸呸呸地吐着口水说：“只要心诚，神灵会帮我想办法的。”

随着交通的改善，受过教育的年轻人都选择到医院生产，还出现了剖腹产。奶奶听了连声说：“罪过罪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可以去吃一刀？”

堂嫂和婆婆吵架，堂哥帮着自己的母亲打了堂嫂两个耳光，堂嫂躲在房里哭了很久，趁大家都下田干活，一个人走到村后的小河里寻死，奶奶正在自留地里拔草，看到堂嫂神情恍惚地走向河滩，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儿跟了过去，当她一步步走进水里时，奶奶大声呼喊：“夕妹，夕妹，快上来。救命，救命啊！夕妹寻死啦！”她不顾自己不会游水，毅然走进水里去拉她，说：“夕妹，你再走下去，我也站不住了，你不会让我这个老太婆陪你死吧！”

听到奶奶的喊叫声，许多人赶了过去，奶奶和堂嫂已在河中央挣扎，两位大伯跳入水中把她们救了上来。奶奶呛了几口水，脸色苍白，母亲埋怨她说：“明知道自己不会水，还逞能下水救人，如果没有其他人及时赶到，非但人救不上来，还要搭上你的命。”奶奶努力装出一副笑容说：“河神不会收的，好人都有救星。”

秋收秋种是农村的大忙季节，大家都起早摸黑地在田里干活，奶奶上了年纪，经常会不舒服，她会把我叫到她房里，脱了上衣，教我帮她刮痧。我用豆油均匀地涂在她的脊柱上，然后用瓷调羹轻轻地刮，慢慢地皮肤红了，红得越来越深，出现紫色的血印，她说好了。刮痧完成后，她的鼻子上、脖子上、前胸、后背都出现暗紫色的淤血。我问她“疼吗？”“不疼，舒服多了”。

奶奶生病从不看医生的，她认为所有的病都是冲撞了神灵引起的，只要安抚好神灵，或者给自己刮痧，就可以医治百病。她有一本黄历，每次我不舒服了，她就翻开黄历查看，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独自去东南或者西北方向烧纸钱，祷告各位祖宗保佑，警告鬼怪们不要来伤害我，让惩罚全加在她身上，有时她这样做了，我的病真的好了。

奶奶年轻时是个美人，瘦瘦的、高高的，裹了一双小脚，走路时娉娉婷婷，一双大眼睛，顾盼有神，头上盘着发髻，终年穿着斜襟的凡士林布的传统服饰，斜襟用琵琶纽扣着，纽扣上挂块帕子。她是小家碧玉式的小姐，嫁得油坊家小儿子，有田地有房产，家境殷实，结婚后小日子过得很幸福，十几年里生了六个儿子两个女儿。三十二岁那年，村子里发生了大瘟疫，六个儿子死了五个，丈夫也病死了，短短几个月奶奶就成了寡妇，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生活，受尽了叔伯妯娌的欺压。奶奶无力与世俗抗争 ，只能默默忍受命运的安排，用忍耐和勤劳操治着自己的家，还不忘用善良和爱心对待所有的人。

奶奶临终前，一直盼着我回家，一遍遍地对父亲说，“阿娟回来了吗？”父亲说：“快了，她在路上了。”她喃喃地说：“天黑了，还下着雨，要走十八里路呢，让她慢慢走，别摔着，我等她。”她终于没有等到我就走了。

天上的奶奶想我了，今天是清明节，我点上一柱心香告慰奶奶，你放心吧！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