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达文西陈
昨天我又梦见了那条鲸鱼。
它搁浅在黄浦江上。
不知道你是否会知道。
那是黄浦江上漂流着死猪的那段时间,上千的死猪漂浮在夜里,四条腿的死猪支棱在江上,它们被江水已经注满了整个身体,水草稀疏地缠绕在身体上,乘着月光漂流,就像惊吓过后的河豚,又好像漂浮的部队,直流而下,意欲占领陆家嘴。
就在全城的人热衷于讨论死猪的来源以及担心自来水会不会有死猪味道的时候,我刚刚醒来。漱口的时候从电视里听到死猪漂流的消息,自来水还是原来的卤味,觉察不出变化。
一天的睡眠已经让我变得有些脑袋昏沉,整个脑壳内壁好像爬着生锈的金属,白天的梦加重了我的负担。索性不想,乘傍晚到来,去到黄埔江边,混入游客群里。听说,运气好的话,在外滩就可以看见残存的死猪。
人潮涌动,人群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鸭,伸着头在慢慢移动并且喧闹。终究是没有看见死猪,保卫人员却拿着大喇叭在巡逻,边走边大声呼唤:外滩没有死猪,请游客尽快疏散。众人纷纷不理会,直到天开始变暗,远处有暗云从金融大厦飘来,在城市的边缘,那里开始电闪。第一声雷鸣开始响彻整个世界。
八号台风“鲸鱼”要登陆了。
江面开始掀起波澜,把飘在江里的水草和垃圾荡了起来。台风吹皱了整个江面,把行人开始往建筑群里赶。保卫人员开始喊:台风来了,大家尽量有序离开。
台风开始变得肆意,人群开始变得越加混乱。嘈杂的声音已经听不清三米开外的言语词意。可是好像突然的一瞬间,人群全部安静了下来,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喊出:快看,那边有鲸鱼!过后,人群开始陷入兴奋和好奇之中,纷纷拥到栏杆处,看江上的鲸鱼。
它好像被江中的东西绊住了,在挣扎,在不停地向上喷水。呼呼的声音伴着台风,仿佛末日来临。台风在它的四周开始聚集,变成旋涡,江水开始在它头上变成大雨。
暴雨往两岸下落,直到此时,胆小的人才纷纷加紧步伐离开。人群撤离中我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她穿着蓝白条纹的针织衫,一头栗色的过肩长发。我不敢相信自己的意识,它告诉我那个人就是小畅,是云上的鱼,是水中的鹿,是念念不忘的故旧恋人,是恍如隔世的错觉。她不会出现在这里,她远在西南的远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台风来临的上海。但还是鬼迷心窍,追了上去。
人群杂乱,拥挤不堪。在涌动中蓝白色的背影出现又消失,直到台风开始变得肆虐,人群作鸟兽散,混乱中我丢失了那个背影。只有乘着天还有些亮光,拼了命地跑起来,躲避身后的暴雨将至。从外滩的石阶上下来,在新永安路右转,就转进了一个和林立的华丽建筑不一样的世界。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时间也仿佛不再进入夜晚,而是某个接近黄昏的下午,面前只有穿堂的风,缓缓流过建筑的外表。
刚刚的台风,那条搁浅的鲸鱼,那些想猎奇观看的死猪,那个熟悉的背影,都在这边的时空中变得烟消云散。我在清醒和梦境的边缘,在刹那的意识流动中,意识到我没有从那个梦到鲸鱼的梦中醒过来。那条鲸鱼在我的脑壳中游动,水草在脑壁中疯狂生长,爬在生锈的记忆上。
站在夕阳的光照下,只看到在右手边是一些卖纽扣、布匹、纱巾的小店,里面都是凌乱的摆设,夕阳好似鲤鱼尾的颜色,照在竖立在门前的招牌上,时间短暂地停止。
我刚要忘记台风、鲸鱼、死猪和小畅的事情,就看见背后台风的威力,塑料袋开始在天空飘扬。店里的人开始收拾门前的物品,纷纷躲进房子里。我需要立马找个地方进去躲躲,抬头看见那家茶水店:惊鱼茶阁。门面只有五步宽,走进去,迎面一个女店员问喝点什么,我立刻不好意思,说,只想躲躲台风。
也许是心理的原因,总感觉台风吹来的空气有些恶臭,带着腐肉的味道。忍不住回想起那个久违的背影来。就在这时,店员放下手上的茶水单,而后她便大声叫了出来:快看。
朝着她望去的方向,看到数只死猪在空中飘荡,旋转、翻滚,仿佛充满热气的飞船。死猪飘过的地方纷纷落下了肮脏的雨水,和着腐臭的气息,开始充斥在狭窄的建筑间隔中。
店里的人早已纷纷站了起来,隔着玻璃窗,看着这梦幻的景象。路上的三两行人忘了行走,淋着死猪落下的雨水,开始变得疯狂,脱下身上的衣物,在雨中疯癫似的奔跑起来。
店员见此情景,赶紧把门关上。大家也好像被他们的情绪所带动,开始变得雀跃起来。
“前所未见,猪都能飘起来。”她念道。
“刚刚还挺好的,这么大的台风。”我应了一句。
“万一台风停了,这些死猪砸下来怎么办?”女店员有些惊恐地说。
“也许就被台风撕碎了。”我说道。
“真吓人。”店员向天看着门外,死猪已经飘远,而后定神才问,“想喝点什么茶?”
“都可以。”我回应道。
“没关系,我让我们的茶艺师过来。你们交流交流。”她拿着茶水单,便消失在店的后面。
不一会儿,一个茶艺师款款走来,在我对面坐下,她身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头发扎起来,特别素净。她笑着问我,喝什么茶。
“有什么推荐吗?”
“看每个人的喜好。”她淡淡地笑起来。她的笑容这让我不觉一惊,她像极了小畅,特别是那弯弯的眼睛。
于是我情不自禁地盯着她,开始出了神。
和小畅刚分手的那段时间每天都打不起精神,仿佛身体的一部分失去了,不再属于自己。我们在长水机场相遇,最后一次分别也在那里。
第一次去到小畅的住处的时候,我有些拘谨。她早已经把一桌子的饭菜准备好了,特别丰盛,回锅肉,麻婆豆腐,还有一碗米饭。借着桌上的灯光,我安静地吃着回锅肉,也许是猪肉变质的原因,总觉得有股奇怪的味道,好像带着一股被水浸泡过的腐臭。但我没说出来,不能辜负一个姑娘笨拙的厨艺。小畅坐在对面,睫毛的阴影让她变得更加美丽。她问我怎么样,我连连点头而不说话。
吃过晚饭,小畅开始变得有些不自然,我也是一样。我想立即吻过去,但总觉有些不妥。空气中充满了石楠花的味道,难闻,温热,透不过气来。她静静地盯着我看,我抹了抹手心里的汗水,突然傻瓜似地说:你懂茶艺,给我展示一下吧。
小畅被我突如其来的要求逗笑了,说:“那好吧。我去拿一下茶具。你先把碗洗了。”
而后她端正地坐在预备的茶具后面,正襟危坐,已经是换了一套干净利落的衣服。微风吹着她的发梢,无袖的衣服让她变得妩媚。
“我喝点茶,刮刮油。”
“老土。我是给你展示茶艺,让你品茶,不是让你刮油。”小畅噗呲一笑。
“迫不及待。”我端正起来。
然后她开始展示着她的茶艺,安静地在那里一个人表演,仿佛独舞。她一边调整摆放着茶具,一边低着头说:“下次有机会,这边我平时喜欢放一瓶花。”
“什么花?”
“看季节的变化。”小畅说,盯着我。
“那你喜欢什么花?”我问她。
“淡香的都喜欢。”小畅说,“我继续和你说啊,今天给你试一下金骏眉,第一泡需要用烧开的水,轻摇,用95度左右的水,第一泡即冲即倒。”
她认真自顾自说话的样子就像一株向日葵,迎着阳光低着头,好美。我不自觉地低头看着她手上的动作,看得入神,她的手臂皮肤光滑如瓷器,饱满剔透,顺着她手臂,看到她手腕的侧面纹着一条喷水的鲸鱼。
水快速地被倒进盖碗中,一股果香味就从杯中飘来,然后迅速被倒干净。我好奇地拿手去碰了碰茶壶,然后立即收回手来,茶壶太烫了。我看着她,奇怪她为什么就不怕。
她却还在来回倒腾着。我问她:“你不怕烫啊?”
她抬起头来,笑了笑。嘴角的痣带着嘲笑和不屑:“习惯了。学茶艺的时候,这点根本不算什么。手都烫到没有知觉了。不算什么。”
“你不怕疼的。”我说。
“为什么这么说?”小畅微笑了起来,而后开始把第二泡水倒入茶壶中。茶的香气开始在我们中间漂浮。
“你的纹身。”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她的手腕,“那块地方纹身应该很痛吧。”
“这个啊,还好。”小畅神情有些暗淡下来,“比割腕好点。”
我呆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接话。
“和你开玩笑呢。”于是她哈哈大笑起来。说完把一杯斟好的茶递到我面前。
“从第二泡开始喝。”她叮嘱我。而后自己端起一杯,红色的嘴唇贴着茶杯边缘,安静从容。
我喝着那杯热茶,整个喉咙仿佛都被温柔的茶水熨服。
小畅问我什么感觉。
“就像置身于茶园里。”我找不出形容词,“没有那么浓,也没有那么淡,有点苦也有点甜。轻轻的感觉。”
“记住这种感觉。这是你的一个体会。”小畅认真地看着我。
“那你什么感觉?”我问。
“像在一个暴风雨的茶馆里。”小畅说,“外面呼呼的下着瓢泼大雨,刮着大风,而我所在的那个茶馆不受影响,茶馆里亮着温柔的灯光,热气从茶杯中泛出来,温柔包围着整个的自己。”
“这么深刻的体会呢。”我带点不屑地语气笑着说。
小畅往我的茶杯中又添了一杯。
“你知道吗,我以前没有这种感觉。那时候光自己学,很少去感受。”小畅有些可怜地眼神看着我。
“然后呢。”我感受到了她的哀伤,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好像和你说过啊。”小畅说,然后用手指了指乳房的部位,“这里长了几个瘤,那个时候我都吓死了。碰到这种事情我害怕得要死,后来去查了,医生说没事,只是要做个手术。可我还是害怕,我怕我马上就要死去了。而且,你知道吗,我后背这边的皮肤还有几个凹陷,医生也说不出来是什么。”
我那时却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觉得无所适从。
“什么时候手术?”我问。
“今年七月。”小畅的眼眶中开始有了泪水。“我真的很怕。”她把手上的杯子轻轻地放下,然后蜷起腿,双手围起来,把脑袋埋进膝盖里,开始轻声啜泣起来。
我立即放下茶杯,走过去。侧手抱着她,一言不发。她转身过来,抱着我,把头埋进我的怀中,不再掩饰情绪,大声哭了起来。
我只抱着她。觉得怀里的这个女孩无限遥远,就像在一片蓝色的水中,没有任何生物在自己的面前。蓝色的水消失在黑色的远方,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地盯着前方,不知那里是否会有生物游过来。
等小畅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哭声渐渐收起,她擤了擤鼻子,把泪水和鼻涕都抹在我的衣服上,然后噗呲笑了起来。
我看着她,无助中也跟着笑了起来。
然后她把嘴唇贴了上来。我们开始接吻,拥抱,抚摸。热烈些,才觉得可以抓住眼前的一切,会消失的人,消失的时间。再热烈些,抓住水面下可能的一切,浮游的生物,往远处的黑色游去。
我们交织在一起,我顺手去抚摸她的后背,那里有小畅说的几个凹陷。赤身裸体交缠在一起,我才看见小畅的胸前另外还纹着一条鲸鱼,一条暗蓝色的鲸鱼。
我问她是不是很喜欢鲸鱼,小畅喘着气说特别喜欢。我抚摸着她身上的鲸鱼,感觉就像飘在云端。她的鲸鱼仿佛受了惊吓,不断地往上喷水,然后从云端坠落,跌入雾里,跌入无边的黑夜中。时间就在她的身上流逝,被那条鲸鱼带走。
黄昏下的长水机场,我们吻别,最后分开。飞机飞入云端,回想起和小畅的那晚,我看见在云的尽头,有一条斑马纹的鲸鱼在游着,在翻腾,消失又出现。
“喂,你想喝什么茶,要不试一下金骏眉吧。”面前的茶艺师用手在我面前晃动,微笑着,痣在嘴角开始笑开。
“请。”
我又看见那条鲸鱼了,在这样一个温暖的茶馆里。刚刚的一切也许都是幻觉,来自梦里的幻觉。
“这个我们从第二杯开始喝。第一杯一般是倒掉的。”茶艺师认真地说。
那一刻,我开始有些恍惚,后背发凉,熟悉又陌生的情景再现,弱如游丝。下意识地往她的手腕的地方看去。
没有那个纹身。
只看见茶香味从她面前的杯中晕开,周围的空气中好像变得饱满而温润。我闭上眼睛,听见外面风吹的声音。
“台风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雨下这么大。”我看着窗外。
“等等吧。”茶艺师说。而后笑着把杯子递给我,不顾窗外的暴风暴雨,飞天的死猪。
她太像小畅了,衣服像,发型也像,眼神也像,还有她那副与世界无关的模样。而我也开始意识到,或许是那条搁浅的鲸鱼把我带到这个茶馆里来。
当茶水路过我的扁桃体,下到胃里,我感到一阵温暖,打开眼睛,看着杯中的茶,褐色的茶水被白璧围住。才猛然看见刻在茶杯底的那条鲸鱼,我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她。
于是看见从前的时间落在杯中,以往的时间逐渐都从杯中泛上来。我突然想起那年,小畅曾递给我喝的这样一杯茶。那条画在杯底的蓝色鲸鱼,它在暗红色的茶水荡漾中仿佛要开始游起来。
“快看天上。”周围的人开始大声叫喊。
我站在众人的背后,看见天上游动着一条鲸鱼!它把雨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下,台风不断地把它托起来,鲸鱼的肚皮下不断有倾盆的水落下,还有各种鱼和虾,而那些飘着的死猪已经不见踪影。
店里的人们都目瞪口呆,开始不断打电话,尖叫声一片。而那条天上的鲸鱼,开始往黄浦江的方向游去,突然跌进江里。就在那一瞬间,台风渐渐停了下来,雨也停了。四处开始放晴,夕阳的阳光重新照在店面前的台阶上。
大家纷纷打开门,出了去。
又是一个混乱离奇的梦。
我又梦见那条鲸鱼了,看着它离开,我突然有些黯然若失。我感到它不会再回来我的梦里了,所有我关于小畅的回忆也一样,这是我最后一次梦见它。鲸鱼,回忆,小畅,通通都会消逝。
我还能记起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要保重身体,多喝水。她说的多好,不是吗。茶慢慢会淡去,水才永恒不变。
从店里出来,看见夕阳已经消失在楼宇背后,我想着从哪条路可以往外滩的方向回去。站在外滩的围栏前,听见广场的人都在说在黄浦江里发现一条搁浅的鲸鱼。
我又梦见你了,我心底对小畅说,那时候如果看到现在,就会像看着未来。未来的我们,也会再变成更遥远的未来的记忆,然后在一个不经意的下午,一家不知名的小店,我所有关于你的记忆会化成一条鲸鱼,掀起一场光怪陆离的回忆。
小畅在一年后给我发了最后一条消息:我人生最温暖的时光是和你在一起度过的晚上。而后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因为在那不久的以后,她去到了另外不同的世界,也许她就坐在一个黄昏保佑的茶馆里,不受暴风雨的干扰。
于是我开始做梦,梦醒了再做梦,不断去找寻那片短暂的回忆。所有不会出现的情景都会出现,有飞天的猪,有穿着蓝白针织衫的你。有从你手腕飞入茶杯的鲸鱼,有把狂风暴雨和安宁分割开来的两个世界。有从你胸前飞起的鲸鱼,搁浅在我的城市。
可梦会醒来,然后一切就消失了。醒来,那条关于你记忆的鲸鱼就消失了。乘着江水,飘向远方,消失得就像江水一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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