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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两人也被绑得严严实实的,每人占着帐篷的一个角。岳朗从这边走到那边,又从那边走回来,像是拿不定主意挑谁。
“哎,齐景是粗人,就会喊打喊杀,没意思。”岳朗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坐下来。已经是初春的天气了,帐篷里还烧着火盆,他不慌不忙在上面架起一个铁丝网,把一块肉放在上面烤着,“落在铁骑手中不开口,最长的那个,挺了八个时辰。”他看着二人极其温柔地摇头,“我看你们,真不像能超过他的样子。”
火苗舔着肉块,发出滋滋的声音,不一会帐篷里全是肉的焦香味。
“你叫海常是吧?”岳朗微笑道,俘虏中年纪比较轻的那个,轻轻抖了一下,“我看得出来,你听得懂汉话,所以也不用装了。”
他站起身,从帐篷角落拿出一个木盒,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盒盖上,发出叮叮的轻响。岳朗拈起来一根,像是怕海常看不清楚一样,特地举到他面前。
那是一颗纤细锋利的钉子,有三寸来长,尖端在他手中发着银光。
“肉还得好一会才能熟,要不咱们先开始吧?”他和蔼可亲地征求他的意见。
海常一阵哆嗦,颤声问:“开……开始什么?”
“我自从当了北军经略使,事情太忙,”岳朗感慨道,一手拈着钉子,一手扶住海常的肩膀,“手都生疏了,你别着急,咱一起摸索着来,好不好?”
他的声音又轻又慢,似乎只是跟人商量今天晚上吃什么,一番话却把海常的汗都吓出来了:“你听没听说过,人的眼睛,就是一包水,只要捅破了一点,哗的一声就全流出来了。其实呀,不是这样的……”
说到这里,那一枚冰凉的钉子,在海常眼眉上轻轻划过,搅乱了他几根眉毛。
刚划到眼皮,岳朗忽然收回手:“哎呦,对不住!这根钉子上有锈,太钝了,你等我去换一根啊。”他真的走回盒子边换了一根钉子,还不忘了去把烤的肉翻了个面。
“刚才说到哪儿啦?哦,对,一包水。人的眼睛不是一包水,而是一团冻子。”岳朗对着火光,摩挲那根新的钉子,很快把它擦得闪闪发亮,“桃胶你见过吗?没有?那肉皮冻总知道吧?”
他慢条斯理地给他讲解:“人的眼睛就像一坨肉皮冻,这细细的钉子如果从眼白扎进去,如果足够慢,足够轻,可以一直扎到眼底。你全程能看见钉子尖越变越大,你说好不好玩?”
岳朗说到这,眼里全是兴奋的光,真有点像孩子见到了最心爱的玩具一样。
他捏着那枚细钉,探究般地在海常的颧骨摸了又摸,似乎想找个垫手的地方:“我这个人吧,别的都不太行,就是有耐心。”
只听哗啦一声响,齐景带着一身的血腥走了进来,刀尖还滴着血,大声嚷着:“怎么你这还没动静?磨叽啥呢?”
他一把抓起海常就要往外拖,被岳朗劈手拦了下来:“这一个是我的,你抢什么?”
“我的马渴了!”齐景松开海常,拽住了另一个角落的老柱,仍旧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拖出了帐篷。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一道血珠溅在帐篷上,瞬时就沁红一大片。
“粗人!就会动刀子。”岳朗摇头叹道,撩开了血染的帐门查看。
只见无头的尸首倒在马槽前,手脚还在微微抽搐,一匹黄马正低着头,喝着马槽里热腾腾的红色液体。
海常牙齿发出“嘚嘚嘚”的声音,根本就止不住。
岳朗使劲按住他肩膀,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和缓:“别抖,你千万别抖。要不万一我手一滑,钉子扎到瞳仁里,马上就看不见了。”
海常发出“啊”的一声尖叫,当场就尿了裤子。
岳朗施施然背着手从帐篷里走出来,对上的是吴为异常复杂的目光:“现在我才相信,你当初练兵的时候,手上和嘴头上都对我们留了很多情。”
“是吧?”岳朗忍不住笑,“知道就好!我忽然有种家里养的娃,终于懂事的感觉。”他拍拍吴为肩膀,“你进去问吧,就算现在问他老婆的小名,他也会马上告诉你的。”
过了小半个时辰,吴为才从帐篷里出来,对等在外面的众人一个劲儿摇头:“他知道的不多,只有些怎么跟宇文超联络的办法。实在问不出要紧的。”
“那个假装被砍死的老柱,更是连汉话都不会说,就是一个给他们带路的。”装完无头尸首的岳五,总觉得手上的残血没洗干净,一边搓手一边说道。
“现在我们除了知道他们仨的名字,还有他们要去幽州找宇文超,别的一概不知。一切的关键,都在那个斡吉身上。”齐景忧心忡忡地说,朝狄声的屋子看去,“可那一个,是块最难啃的骨头,什么都不怕。我看就算是狄先生,也不会叫他张口。”
怎么办?大家不约而同又把目光转到岳朗身上。
岳朗也盯着狄声屋子的门,陷入了沉思:“只要骨头上还有肉,就一定有能啃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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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国人真会使妖法,小小的一枚银针,插在身上,居然比刀砍斧剁还要疼上百倍!
斡吉不知多少次盼着自己能快点死,好叫他不要再受这样的活罪。
还好,实在熬不住了,他还可以昏过去。
可惜昏过去又被那个使银针的小老头,一次次救醒过来。
屋子外面一时亮,一时黑的,不知过了多少天。难耐的痛苦中,时间对他已经不复存在了,是一天,一年,还是十年八年?
每次醒来,嘴里总是带着极苦的药味。
唯一支撑着他的,就是岳朗和齐景越来越无法掩饰的焦急,现在他们知道北鄢也有硬骨头了吧?
岳朗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早已不知去向,齐景也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像凶神恶煞。终于他们之间爆发了一次惊天动地的争吵,齐景怪岳朗手段太软,岳朗怪齐景鲁莽急躁。神仙打架,屋里的桌椅板凳都遭了秧,一会功夫就砸得稀烂。
齐景吵得发了性,一声大喝中,拔出了长刀,斡吉只觉脑后风生,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黑暗中混混沌沌,不知日升月落,直到听到一阵叶子琴的声音。
这琴声好像小的时候,阿爹在每天晚饭后弹的调子。斡吉几乎确定自己已经到了西方极乐世界,身死灵灭,否则怎会再次听到儿时的曲子?
琴声简单而哀伤,仿佛在倾诉着什么,低徊婉转,反复盘旋。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要说出口,却又咽了回去,压在心头。
斡吉几乎听得落下泪来。睁开眼,他躺在一个低矮的窝棚里,就是那种北鄢森林里最常见窝冬的树屋,屋顶的木头连树皮都没去,半截埋在土里。
他的身上不疼也不痒,只是头昏昏沉沉的,想撑着坐起来,这才发现身子根本不听使唤。
正在挣扎间,琴声忽然停了,哗啦一声门响,一个声音走近前来:“你醒啦,兄弟!”是极其纯正的北鄢话。
“我……这是哪里?你是谁?”
“咱现在在蓟州边林子的一间木屋里,我本是守蓟州的一个谋克,蓟州沦陷时手下全死了,我也受了伤,就一直藏在这。”来人长着一脸蓬松的大胡子,头上戴着北鄢猎人的皮帽,手上都是累累的老茧,“你也是建州人吧,我认识你里面衣服上的纹路。兄弟,你怎么落在卫国人手里的?还叫他们折磨成这样?”
“我……这是怎么回事?”斡吉眨着眼朝四下看,只有脖颈之上可以微微动上一点。
“跟你一起的都死了,卫国人把尸首扔到乱葬岗。我是从死人堆里,把你捡出来的。因为不忍心看着咱北鄢人暴尸荒野,却没想到你还活着。”这人虽然一脸胡子,年纪却很轻,一双眼睛分外明亮。他说话也带着一点建州的口音,听在斡吉的耳中,只觉莫名亲切,“你一口气昏睡了一个多月!你看,都已经夏天了!”
斡吉朝外看去,果然,透过木屋的缝隙,能看到明媚的阳光,浓密宽大的树叶把浅绿的影子投在矮窗上,沙沙作响。
他只觉心里一酸,眼圈都红了,他被抓的时候,树梢才刚刚露出新芽。
从屋外吹进来的风,带着夏日特有的潮湿和燥热,一会功夫斡吉只觉额头全是汗。
“你背心受了重伤,可能动不了。”胡子男给他擦汗,又拿起个木头杯子,喂水给他喝,“等再过些日子,我想办法偷个马车,把你送回都城去。”
斡吉再次试着挪动手脚,果然全身都像死了一样,全然麻木,没有一点知觉。他混乱的脑子里忽然想起个最要紧的事:“现在什么日子了?卫国和幽州打起来了没有?”
“今天是五月初七,”胡子男捂住了脸,悲意无限,“攻城攻十几天了,听说幽州城死了一半人,卫国北军也死了几万人,可他们的后劲太猛,再攻几天,幽州就该没了。”
“援军呢?咱的援军到了没有?”斡吉急着问。
“什么援军,没听说。”胡子男喊道,“要是有援军,幽州还能这样?”
“要阳呢,雍奴呢?那边也没消息?”斡吉嚷,眼睛里都冒了火,“要阳以西的林子里有一条前朝废了的水渠,穿山越谷而过,除了积年的老猎人,根本没人知道,完全可以逃过蓟州的眼目。我本来就要去幽州报信,四月初十,十万大军连夜动身,宇文超得里应外合,以解幽州之围……”他挣着想动,脖子上的青筋直爆,却连一寸都动不了,“难道几十天过去了,居然没有一个人能把这消息送进幽州?!”
“肯定被铁骑发现了!”胡子男忧心忡忡,“说不定,被人堵在那根本过不来……”
“怎么可能?另外有五万疑兵,头天会发起佯攻,把人都引到德胜关那边去。”
胡子男眼睛闪着怒火,一把揪住斡吉的衣领,几乎把他从床上提了起来:“胡说八道!计算得如此精密,怎么现在援兵还不到,幽州却已危在旦夕?眼看咱北鄢几十年的经营,马上就全完了!”
“我怎么知道!”斡吉大喊,“快!带我回建州!我要去见国主!”
胡子男眉头微皱,松开了抓着斡吉的手,起身朝门边走去。
打开门,一阵热汽扑面而入,屋里更加闷热了。
胡子男忽然扯着领口,用汉话大喊:“行啦,把火灭了吧,都快热死我了!”斡吉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胡子男一闪身,从门口又缓步走进一个人,犹如闲庭信步般,一脸的怡然自得。
正是靖北军节度使,现任蓟州的骠骑将军——岳朗。
“是你!”斡吉只觉心里一凉,咬着牙道。
“除了我还有谁?”岳朗眉眼里都含着笑,“我就说嘛,早晚都得说,早说了多好!”
胡子男还在用汉话跟岳朗抱怨:“哎呦,你都不知道我多怕,要是还套不出话来,一会麻沸散的药劲过了,就不好玩了。”
“放心吧,”岳朗拍拍他肩膀,“有狄老先生在,药劲没那么容易过的。”
他站在斡吉的床头,乐呵呵地笑了一会,才扬声喊道:“齐景,都听见啦?四月初九,五万人引咱去德胜关;初十,十万大军走要阳西林子里的水渠暗道。到时候瓮中捉鳖,手到擒来。”
“知道了!”门外那个总沉着脸的大汉答应着。
“现在知道有什么用!”斡吉气愤满胸,尖声叫着,“如今已经五月,早就什么都晚了!”
岳朗笑嘻嘻地凑到他跟前:“好叫你得知,今天正好四月初二,是抓你来的第四天。”他一把推开大门,指着门口升腾而起的热气,“我营里有个以前开过澡堂子的,在这木屋下面修了一层地龙,烧的都是没味的无烟炭,水槽里还装了上百桶沸水,装个炎炎夏日可还像样?”
他哈哈笑着,又抬手一指门外那几棵枝叶繁茂的大树:“看见那树上的叶子没,都是江南上好的绿缯翠纱,还有碧色罗绮……就为了套你这几句话,可真花了我不老少钱呢!你说你,是不是太能折腾?”
“狡猾的南蛮子!”斡吉苦于全身一点不能动弹,恨得几乎瞪裂了眼眶。他又转向胡子男骂道,“还有你这个北鄢败类!卫国人给了你什么好处,居然帮着他们一起骗我!”
胡子男一把扯下了脸上的胡子,露出一张清秀白净的面孔来,不疾不徐坦然说道:“你看看清楚,爷爷是正经如假包换的卫国人!”
斡吉只觉一口气上不来,顿时晕了过去。
“这就晕啦?”岳朗微笑道,“这人好歹是个硬汉子,要不等收拾了幽州,放他回北鄢去吧。”他收敛了笑容,指点还在清理胡子的吴为,“你跟林霜一起,去把另外那两个弄过来,好好敲定跟宇文超联络的细节,一点纰漏都不能有。”
吴为心悦诚服地躬身:“遵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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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景帝文和十七年四月初十,靖北军于居庸关西北大破北鄢精骑,斩首两万五,获军械辎重无数,史称要阳之战。
从此,幽州再也盼不到援兵,真正成了孤悬于幽鄢大地的一座离城。
ps:金朝时,女真行兵则称曰猛安、谋克,从其多寡以为号。猛安是千夫长,谋克是百夫长。
TBC
(无戒90天写作成长训练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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