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钟,整栋写字楼悄无声息,长长的走廊里只剩几盏应急灯隐隐绰绰,一眼望过去很难不以为自己正在拍恐怖电影。——米兰达多次想过要在这个时候拍一张照片发个朋友圈,但每次事到临头总是有点恐惧;万一拍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就惨了。她锁上公司铁门,哗啦啦的锁链声音在那一刻听起来大得瘆人。
好在穿过走廊就是大楼外。初秋月色撩人,阴翳一下子淡去了。
打车回到家已经快两点,正是千家万户睡得最香的时候。米兰达放下包,进了浴室。躺在温热浴缸里的时候,全身每一个毛孔仿佛都在呼吸;米兰达觉得自己成了一条鱼,张开鳞片尽情贪恋着水的安眠曲,一整天的疲惫一扫而空。鱼么……她想起了那个人。那个人才是真正像一条鱼的;他在水里上下翻飞,展开双臂的时候一如天上的飞鸟,教她游泳的时候又如温柔的海豚;他自在从容,像水溶于水中。
他是一名泳池救生员,也是她的男朋友。
男朋友吗?米兰达苦笑。她猜他是爱她的,但并不能十分确定。他的爱就像水中荡漾的淡蓝色光柱,看似美妙无匹,伸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水温有点凉了,但初秋气温尚热,还可以再待一阵。
米兰达屈起左膝,膝盖上有一块青紫瘀痕。那是上午和同事讨论方案的时候不小心在桌脚上撞的,当时疼得她龇牙咧嘴。不过现在看来,那记青紫色仿佛一枚勋章,宣告她今天又怎样忙碌而勇烈地度过了职场生涯的一天。总经理了啊,在她这个年纪,能升到这个职位很难得;她的勤奋、聪明和魄力,不是只有自己看得到。——可是为什么在他那里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呢?他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泳池救生员,月收入甚至不及她的四分之一。她不应该这么被动的……
第二天不停擤鼻涕的时候,米兰达知道自己惨了——前一天晚上在浴缸睡着,第二天果然感冒。好在已经是周末了。吃过早餐,米兰达随手抓起一件针织衫就出了门。好容易熬到周末,当然第一时间去看他。
初秋的天气微露凉意,泳池已经门可罗雀,但他还未休假。米兰达来到泳池边,果然偌大的泳池里就只有他一个人,此刻正在水里轻轻游动。他的正职是这家游泳馆的救生员,但也兼教游泳;自由泳,蝶泳,蛙泳,仰泳,什么都教。但他自己游的时候是没有固定姿势的,你很难抓到他动作的规律,仿佛他只是随意摆动身体;自由自在,像一条鱼。
很快他就发现了她。两人并肩坐在泳池边,聊起一周时间内各自身边发生的趣事。更多是她讲他听;他话不多,通常是沉默的。
她说起自己感冒,问他能不能陪着一起去买药。他的百般为难刺痛了她。
两人相处至今也半年有余了,但他从来没有为了她离开过泳池半步,更不用说约会了。米兰达苦笑,这种事情说出去恐怕别人都不会相信。明明他看自己的眼神里,那满溢的温柔也不是假的啊……她意识到自己的心正在渴求什么。一种证明?一种笃定?她说不清。
——但必须得到。
她用力咳嗽,仿佛要把肺都给咳出来,仿佛水面都已经被震起波纹;咳嗽的间隙却神情冷淡,没有再说什么。但恰恰是这种神色,似乎让他着了慌。——“好吧,”他说,“走吧。”
终于扳回一局!在药店选药的时候她依然没有太动声色,但心里仿佛揣着一只小鸟。风寒感冒冲剂,主要用于发热恶寒的感冒初起;荆防冲剂,主要用于恶风寒重者或风寒感冒较重者;感冒清,适于风寒感冒中后期发热明显者……感冒都是按照阶段对症下药的,爱情呢?更应该如此吧……荆防冲剂。荆防冲剂。
“选好了吗,我们走吧。”他第三次催促了。每催一次,她心里的小鸟就虚弱一点。——已经快死了,那只小鸟。
她回头看着他。他在焦虑,额头上甚至有汗水。这么不情愿吗?这么急着结束两人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约会”?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的神色带了丝刻意的舒缓。“你慢慢选,药不能乱吃。”
她应了一声,转过身继续选药。荆防冲剂。荆防冲剂。小鸟静静蹲伏着;也许它正抬头望着天,是晴是雨,能不能飞,它在观望。
他不时抬臂看表。每看一次,他的呼吸声仿佛就重一分;终于近似喘息。这是什么意思,急着想走急到呼吸困难了吗?——她几乎要冷笑。可是为什么这么急,她不明白。小鸟已经奄奄一息。但她不打算理会。她仍然埋头看着手里的药,仿佛自己只要回头看他一眼,这场不存在的战争就算输了。
荆防冲剂。荆防冲剂。
“砰——!”终于米兰达回过头——他倒地了。
半个小时以后,当米兰达站在泳池边看着那个男人在水里畅游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时候他晕倒在地,她惊慌失措地去扶他,他说的是什么来着?——“快…扶我去…水边……不去医院,千万不要去医院……”
当时她迟疑着叫了人 ,把他抬到泳池边;他一看到水仿佛复活了一般,猛地扎进水底,好像刚才晕倒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有什么好问的呢,相识这么久,要说早说了。但是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疑虑都有了答案。为什么他要当一个泳池救生员,为什么即使到了秋天他还尽职地每天呆在这里,为什么他的爱让她抓不住,为什么他从来不愿意约会……这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离不开水。
米兰达仿佛觉得天空在放晴,僵死的小鸟开始复苏。
米兰达是一家广告公司的总经理,有着超出身边平均水平的工作压力和薪资,也有着极具策略性的思维方式。她惯于在生活中使用工作的那一套:先明确目标,再制定方案,最后一步步实施。
对待爱情同样如此。
蓝色的光柱已经暗淡,但已经变成可以握住的实体了;而且依然是她想要的。
所以当他游泳结束、终于从水里爬出来的时候,她的策略已经制定好,并且决定实施了。
她终于把他带到了自己家里。
“以后我再也不随便拉着你乱跑了。” 她轻轻拥抱他,然后说,“你这种情况,给别人看到了怕是要吓坏呢……”
他叹口气。
米兰达接着说,“但我依然爱你。我们结婚吧。”
她抬起头,满眼爱意地看着他。
“你不介意我的病?”
“当然不介意。爱情就是休戚与共。”她想要他,对他的渴求已经超越了一切。不就是离不开水吗?他们可以去威尼斯,去马尔代夫,去一切被水环绕的地方;反正她有钱。——在一起这么久以来,那种对他无法把控的感觉已经快把她折磨疯了;现在机会终于出现了,她不能放手。无论如何都不能。
“我们去威尼斯吧。”她说。
他目光如水,让她听到城墙卸防的声音。
天色渐晚,暮色旖旎。
米兰达坐在梳妆台前,取下项链和手表。男人正在浴室,哗啦啦的水声穿过门板,直抵米兰达的心房。和爱的人在一起,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场景终于实现。想想那些一个人走过的日子,现在仿佛已经是过眼云烟。工作,爱好,朋友,那些所有需要霸占她的时间的事物都应该被彻底地抛诸身后——有情饮水饱啊,其他的都不重要。是的,是的。
镜子里的自己面色格外红润。……还什么都没发生呢,米兰达不禁笑话自己。她忍不住开始想象他淋浴的样子——会依然像鱼一样自在吗,还是和她一样窘迫?
浴室水声停了。他要出来了。
米兰达开始紧张。
浴室门被推开的声音传来。
她深吸口气,回过头——
啊,那个人,那个男人,他手臂两侧生出巨幅鱼鳍,双腿不再是腿,而是一柄巨大的鱼尾——他全身伏在地上,用鱼鳍拍打着地面,啪嗒啪嗒地向米兰达游过来——
“亲爱的米兰达,你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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