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禾雨
01
放学的时候,我在楼道遇见他。他以他特有的步伐走在人流中,没有预料的,他脑袋轻轻一斜,四目相对。我迅速低下头,心扑通扑通地跳成一串仓促的马蹄。
抬头寻找那个背影,便看见他被一浪一浪的人潮汹涌推走。人很多,搭肩的男生,牵手的女生们。形形色色的神情和言语,嘈杂,还有女生脸上的香脂和男生身上的汗水以及值日生打扫的灰尘混合在一起的刺鼻味道。
看见他慢慢地从视线里消失,然后低下头,继续自己的步子。是的,我在做着一件卑微又甜蜜的事情――暗恋。我不感到快乐,也并不介意孤单。
其实,很多个时候都是他对着我的背影。我坐在他的前排。很多次放学,他走到教室门口,我开始离开座位,隔着五六米的距离,一前一后,在楼道的拥挤中向台阶而下,然后被时间和人流仓惶推走。
02
自从高二开学以来周末就少了一天,今天周六,课间操不用做操。教室里乱成了一锅粥,只有少数学霸们低着头啃书本啃习题。我也低着头,我不是学霸,低头只是个习惯。
“大家安静点!”班主任进来的时候,后边跟着一个神采飞扬的短发女生,班主任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同学。我跟着同学们一起鼓掌。班上有个捣蛋的男生吹起了流氓哨。的确是个漂亮的女孩,眼睛大大亮亮地看着我们,初来乍到,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局促感。掌声稀稀拉拉地快完的时候,班主任说,“蒋晓玲,你坐在张天明的旁边,第二组最后一排。”
然后,我就看见一个皮肤白皙,头发柔软的姑娘向我们这边走来。她嘴角上扬,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真是俏皮可爱了!她坐下来对他说,嗨!我听见他轻柔的声音,嗨。我僵直着背,拿出数学课本。同桌颖转过头去,“你好,蒋晓玲,我叫王颖。”“叫我晓玲吧,以后请多关照。”
放学的时候,颖飞快地冲出教室,我照常放慢动作,缓缓收拾书本。我听见蒋晓玲飞扬的声音,“张天明,带我去吃好吃的吧,今天中午在食堂吃的,饭不太好吃。听说学校后面有条小吃街。”“周末不用回家吗?”“刚来新的学校,多适应适应,我不回去了。”“哦,我带你去吃完饭再回家吧,我家离校不是很远。”
他们并肩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我开始离开座位。我看见蒋晓玲测过脸跟他说话,他也偏着头回应着。夕阳大片大片地挤进楼道,所有的嘈杂,气味还有一个个蜂拥而下的我们都成了背景,只有并肩的他们挤在中间,成了主角。
03
星期天,妈妈仍旧在厂里上班。可怜的他们根本没有周末,每到月底会放两天假。我洗完所有堆积在阳台上的衣服,开始窝在房间写作业。
屋里还有一个男人,他是我的继父。他正倚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我们常常这样没有话说,在一个空间里做着各自的事情。
傍晚的时候,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学校。临走的时候,继父倚在沙发上睡着了。粗重的鼾声,让我的头皮发麻。我站在茶几的旁边看着这个中年男人,想着我们之间的关联,便决定不去打扰他,走的时候我轻轻带上了门。
爸爸妈妈离婚的时候我上小学二年级。那段时间他们经常吵架,家里常常一片狼藉。有一次在妈妈歇斯底里乱抓乱打之后,爸爸抓起她的头发“你有什么资格骂我,你就是一只不会下蛋的鸡!”我当时理解不了这样的比喻。只是这个比喻在后来慢慢得到了解释。
他们决定离婚,没有人愿意抚养我。我从他们零零碎碎的争吵中,知道了原来我是他们花钱从贵州山区买来的孩子。女人终究是心软的,最后我跟了妈妈。
04
第一次见到张天明,是在高一入学的那天。我跑了好久终于找到自己的教室,学校不大,只是我的方向感很差。我们的教室在三楼的最西。我在东边的楼梯口,远远看过去,除了三三两两走动的同学,西角的走廊上还站着一个男生,他两手随意搭在栅栏上。微长的刘海挡住了他的表情。
天空非常明亮,大朵大朵的云,别在教学楼顶的蓝绸子上。很多时候,就像那天的阳光,和天空的深蓝色,他的寂静让我觉得安宁。我一点点走近,快到教室门口的时候,他突然转身,低头走进了教室的嘈杂。我站在一旁,有一刹那的呆滞。擦肩而过,仿佛只是个开始。
到学校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跳出公交车的时候,呼吸到初秋冷冽清新的空气。有微薄的风,梧桐树上青黄交接的叶片肆意晃动。我把手插进校服上衣口袋,低头往学校大门走去。
刚进校门,有自行车在我旁边停下来,我认出那条松松垮垮的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你等一下。”然后他从右肩松下来的书包里拿出一本书,“我看完了,借给你看吧。”我接过书,他便骑上车迅速地离开。
上个星期二的历史课,老师喊他回答问题,他正在下面看着课外书。老师走过来喵一眼,“《百年孤独》,嗯,挺不错的一本书,课外时间再看。上课认真听讲!”下课的时候,我转过头“能把那本书借给我看看吗?”“我还没看完。”他头也没抬地回答。
回到宿舍我坐在床上摩挲着着书本,打开第一页,一行漂亮的钢笔字“假如你在世界上是孤独的,完全孤独的,你就把这种孤独用作你的安慰和你的力量。”他的钢笔字竟是这样漂亮,我想这应该是句名人名言吧。可能我们都是孤独的孩子吧。我在日记本上写道:你,就是我的安慰和力量。
05
“帮我剪右手的指甲”,蒋晓玲轻扬的声音在一节数学课上传入我的耳朵。昏昏欲睡的我突然有了精神。“学校后面那家面馆的面很好吃哎,中午放学我请你去吃吧。”“不用”“去嘛,谢谢你的关照。”中午吃什么了,我也在想着。这个星期没有带钱。临走时继父睡着了,我没好意思打扰。以前余下了一些零钱,现在也得省吃俭用才行。
下课后,我站在走廊上,模仿着第一次见面他的样子,我像他一样把手随意搭在栅栏上。有阳光落在我的手背上,于是,我摊开手掌,将手左右移动着,看着跳跃的光线像鸟一样起起落落。突然捂起脸,觉得心里有点难受。
“书看了吗?”我吓了一跳,把脸上的手垂下来。“看了。人物关系挺复杂的,被里面的倒叙弄得有点晕。”“多看几遍就好了,很好的一本书。”“嗯。”我用余光看他的侧脸,他转过脸来看着我,我迅速低下头去。他安静的目光,像水一样无声地覆没我。我心里在挣扎,他肯定看出我的局促,我的耳朵开始发烫。然后我听见他轻轻地笑出了声。
中午放学,我也鬼使神差地去了那家面馆。我进去的时候,就看见张天明低着头,安静地吃着面。蒋晓玲微笑着看着他,那是一双明亮的水光潋滟的眼睛。眼神放肆而直接。我准备掉头溜开的时候,“种青青。”他看见了我。我在他们的桌子前坐下。
“我请客。你要放香菜吗?”“不用。”“老板,再来碗面,不放香菜。”她高昂着嗓门。我说的不用,是指不用请客,她显然会错了意。“我和天明都喜欢吃香菜了。”她叫他天明。
付钱的时候,她和他争着付钱,我很想说AA吧,他已经付完了钱。我突然意识到:贫穷是一种可耻。亦舒和安妮都说过类似的话,我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很多的钱也可以。
爸爸妈妈离婚是因为贫穷吧,可是妈妈依旧嫁给了一个穷男人。我想或许她想获得更多更多的爱……
06
越来越多的考试,我有点焦头难额。这是一重点高中,中考一半占了运气。我们的座位是按成绩排的。张天明是个例外,他在年级前三名,自己要求坐在后面。他跟老师说他个子太高,坐前面会挡了很多人的视线。
蒋晓玲跟我一样,学习很滥。听说她是从大城市转过来的,以前在杭州生活。“学习这么差,还看课外书啊。”张晓玲用笔戳着我的背。我转过头,“下课看一下放松放松。”“放寒假带回去看吧,书我不急着要。”张天明低着头说。
“你的书?什么书借给我看一下啊。”“她还没看完。”“哎,种青青,你寒假再看嘛,快期末考试了,你抓紧时间复习。”“你不用复习吗!”我有一点生气。“给她吧。你抓紧复习,不懂的可以问我。”他说给她吧,我笑了。把书撂在他们的课桌上。“也不怎么好看,拿去吧,我不看了。”骄傲像一条裂开的缝,“不好看,你不早点还。”他的语气带着怒意。
他不知道我是喜欢他的吧,他肯定知道她是喜欢他的吧。我的心在轻轻地下坠,所有关于他的想象,在心里溃烂成伤疤。
“你喜欢天明吧,好巧,我也喜欢他。”“你喜欢他关我什么事?”“你猜他喜欢谁?”我推开拦在面前的她,气冲冲地跑开了。“种青青,还以为你一直都很淡然了,明年开学你就知道他喜欢的是谁……”她在后面阴阳怪气地说着。
期末考试我考的一如既往的不好,妈妈苦口婆心。“我一直这么辛苦都是为了你,你得有点上进心啊,每次都五十多名。”“别勉强孩子嘛,青青,没事,不要有压力。”继父每次都会充当白脸。
都是为了我吗?妈妈。你曾经打算不要我啊!好像我们很久都没有过拥抱。越来越陌生的你们啊,却是我最亲最爱的人呐。我不能想象哪天你们突然消失了我该怎么办!这种绝望,像没有出路的潮水,一次次淹没我。感觉到窒息。
07
新的学期,又要按成绩排座位。蒋晓玲竟然考了班上第三名,她坐在了前面第四排。张天明依然是她的同桌。我终于理解了她给我留的悬念。
坐在前面有什么了不起,我开始每日每夜的刻苦。班主任表扬了我,妈妈也很欣慰。只是每次放完学,当我缓慢地跟在大部队走进楼道,就忽然感觉内心的惘然。他有时在我的视线里,有时不在,有时他和她一起。
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他的背影,赫然立在暮色里的拥挤人群,风吹起他的头发和衬衫。还有任何时候他若无其事又寂静的样子。
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我考了班上第七名,我成了班上进步最多的学生。高三的开始,我坐在了第三排,黑板一下子变得清楚了很多。他坐在了我的后排,还有蒋晓玲。我又开始了脊背挺直的日子。
其实,我很羡慕蒋晓玲,漂亮,勇敢,还那么聪明。要是我是男生,也会喜欢她的。这样想着,我便心安理得的把他藏进心里最暗的角落。偶尔,会在课间操或者他经过我的课桌的时候,我会默默地看一眼他那张明亮的让人愉悦的脸。
直到那天放学,他经过我的课桌,拉了拉我的袖子。“一起走吧”。我抬头看了看教室再看看他问,“蒋晓玲了?”“我让她先走了。”
很多年后,我想我还是会不断地想起那个瞬间。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并肩向门外走去,我们一起挤进楼道,夕阳温柔如水,而我们身边的拥挤和嘈杂都变成了寂静的背景。
08
“晓玲说我是你的目标,于是我跟她一起坐在了前面,等了你一个学期,你从倒数第二排到倒数第三排,再到正数第三排。你一点点靠近我的感觉真好。”他这样温柔地跟我说话,我一度以为是一场幻觉。“我以前总是选择坐在你的身后,只是想离你近一点。”我惊讶到说不出话来。不是说因为个高怕挡别人视线么?
“你跟蒋晓玲的关系很好。”我冒出这样一句酸酸的话。“我是她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她是杭州人。她爸妈离婚后跟妈妈回到了外婆家,才转到我们学校。”“这样啊。”“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和她之所以有话说因为我也是单亲家庭。我平时也没什么朋友。”
原来我们都是不幸的孩子。我不会告诉他我是个野孩子,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我只是突然红了眼眶。寂静空旷的操场,暮色天空中有鸟群飞过。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说:没事的,不用为我和晓玲难过。我们已经过了最难过的时期。
我难过的是自己。心里那种温柔的惆怅的东西,还有诉说的欲望,像潮水一样,轻轻地涌动。可是我不动声色。我想说我的爸妈离婚了,我想说我是被抱养的孩子,我想说很多时候我都很难过,我想说,你是我的安慰和力量。我还想说,我是那么那么喜欢你。
“我们考同一个城市的大学吧,都考杭州怎么样?”“是晓玲要考杭州吧。”“嗯,她不想失去我这个朋友。当然,我也不想失去你。”“我又是什么了?”“你是特别的存在。”
09
高考结束的那一天,我们像疯子一样把书本和试卷抛起,教室一片狼藉。有哭声有笑声,这样的悲欢在人生中不过是个开始。
填志愿的那天,我和他坐在操场上粗壮的香樟树下,压抑了我整个高中时期的幻想,所有让我心力交瘁的深情,曾经的惶恐和忐忑,仿佛都要丢掉了,在这个阳光炽烈的中午。天空还是那样的蓝,像我们第一次遇见一样,阳光倾斜在他的脸上,好像一片淡淡的阴影。
“送给你了。这下可以好好的看了。真的是不错的一本书,你会喜欢的。”“谢谢你,其实我一直挺喜欢的。”“以后我们一起去西湖。你考的还行吧。我们俩平时的成绩很接近”我捏起他的左手,他呆愣地看着我。“你的手真漂亮。”我用两只手捧起他的手,他反过来把我的右手握在手心。六月的天很热,我感觉我们握在一起的手有明显的汗意。
我抽出手跟他说再见,手指抽离的那刻,多像一只飞离的蝴蝶。他说收到通知书打电话。我转过身跑了起来。没过脚踝的人造纤维的劣质裙摆在风里晃荡,我想我的心是疼痛的,不然眼泪不会掉在风里。
我想晓玲是去找她的爸爸了吧。我报了贵州大学。我没想去寻找谁,我只想去看看那个地方,生我却没有养育我的地方。我想妈妈是爱我的,在高三的下学期,她辞掉了工作。我从住宿变成了走读。她每天细心地准备着一日三餐,晚上我做题,她在客厅做着手工艺品,挣些零花钱。继父更加努力地工作,说我准能考上好的大学。
妈妈嫁给了继父,或许不是想得到更多更多的爱,她只是想过平淡如水的生活,想给我一个简单又平常的家庭。
10
九月的开始,贵州刚下过一场雨,我在新的校园,听到树叶上的雨滴打在皮肤上的声音。预报说杭州近几日晴。你又会走入谁的视线,进入谁的故事?谁又会是你特别的存在?
我在新的环境等待着心里的疤痕慢慢溃烂,直到某一天长出新的皮肤。那时我就会忘记孤独,忘记你修长的手指,楼道里单薄的背影,忘记香樟树下与我分别前的脸。我会爱上新学校路旁的梧桐树,繁茂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晃动,不知人间忧欢。
“假如你在世界上是孤独的,完全孤独的,你就把这种孤独用作你的安慰和你的力量。”谢谢你,让我拥有一段明媚又忧伤的暗恋。谢谢你,陪我走过孤独又黯淡的高中时光。
书的最后一页末,还是那样漂亮的钢笔字,“青青,你是我的安慰,你是我的力量,你是我最特别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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