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蒙那
1
夏季里一个闷热异常的中午,林一枝因为茭白该切片儿还是切丝儿,跟丈夫木森大吵了一架,一赌气跨到大马路。
一枝在一棵香樟树下漫无目的来回走,后悔没带手机。她想买西瓜吃,整好树下有方石凳,虽隐约闻得蒸晒后的尿骚,倒也不算什么。透过密密的香樟,一枝看到丛丛叶片之间,偷藏着夏蝉的眼睛。
一枝顶着昏昏的脑袋,对刚才的无谓争执觉得可笑。背后团团热空气翻滚而来,一枝被挤推着朝前走。耳膜忽然剌剌的,竟传来小时候常听到的卖棒冰老头的叫卖声:角五一支来,赤豆棒冰来,奶油雪糕来。
那时候的一枝还是个二年级的小女生,她兴头头买了一只奶油大雪糕先吃,又把另一支赤豆棒冰用一只瓷碗兜好,从蜿蜒如玉带的乡村泥石子公路一路俯冲回家。一枝家的小红砖瓦房就窝在两条羊肠公路相拥处。
不多时到家,一枝把渗满水蒸气的瓷碗口递给母亲,母亲余美如先亲一口香甜的棒冰纸,再亲亲一枝涨得通红的脸。一枝觉得美丽的妈妈嘴巴上黏贴着诱人的香气,清凉而甜腻。一枝坐在门槛上低头吃雪糕,汗污、泥渍及奶油汁漶成一片,一枝细尖的窄脸跟泥猴子一样面目不堪。美如在一枝对过的小方桌上,就着瓷碗一半喝冰水一半含着吃。美如穿着月白的乔其纱衬衫,袖口还绣了小翠花,美如居家从不穿得邋遢。美如牙齿不很好,却又非常喜欢吃甜食,她无比欢喜地慢慢吃着。小红瓦房不远处的大烟囱处,美如的丈夫林云志还拿着大竹篮,在化工厂大食堂外一圈天蓝塑料棚下排队等铝盒蒸饭呢。
见一枝雪糕吃得差不多,美如美目含笑说,咱们再去杀个瓜,冲冲嘴里的甜味儿,也好扶一扶七倒八歪的牙哈。一枝晓得美如种了一畦的瓜:碧玉香瓜、瓢虫脆瓜、金黄南瓜等等,瓜蒂开满一地的五星小黄花儿。听到要杀瓜,一枝手舞足蹈说好呀好呀。
美如的瓜都种在房前,大大方方敞敞亮亮。工厂里的工人上下班经过美如的瓜地,自行车一倒,只要跟美如打声招呼,就手麻脚利摘几只。不忙工的,还到美如的小井口洗洗,现场剖开了解渴。放工赶路的,摘下风帽兜好,结结实实绑系在横杠上,跨上车丢一串铃叫,就消失在公路头子。
云志不喜欢美如占着一块好地不种粮食种瓜蔬,虽然他也很爱吃美如种的瓜。仔细追究起来,云志不喜欢美如种瓜的更潜藏的原因在,不喜欢美如跟厂里黑泥鳅一样的工人们过多接触。美如在镇上的针织厂做套口工,美如不是那种做工做得有狠劲的人。她身子骨虚,三天两头气短,还经常咳嗽,有慢性支气管炎。到了冬天,过度使力,会咳嗽不停。
美如有双黑如深潭的大眼睛,还有苹果一样鲜嫩的脸。美如个子娇小,却停匀有致。云志曾经也是个矮小青年,却聪慧异常。云志初见美如,便被美如青春纯洁的美吸引。云志知道那时候追求美如的人很多,美如还能歌善舞,跳舞在乡里数一数二的。美如从没下地做过工,她一心想着进一个集体工厂。美如迟迟没有答应任何一个追求她的小伙子,云志知道美如在等什么。
云志邀美如去几十里外的镇上去看电影。云志一下班,就骑十几里的自行车到美如的小村子。美如的几个姐姐最喜欢云志来,云志从来不空手。美如家里养了三头羊,剪羊毛、卖羊毛、挑羊草、放羊这些活计,姐姐们和母亲下地出工了,都是美如来干的活计。云志常常在半路就看到放羊的美如,自行车一推,就给她电影票,把羊拴在自行车屁股后面,美如拉着绳子,一轱轳一轱轳往前骑。美如眼里的云志总是高高骑在自行车上,车铃摁得叮铃铃响的。就是到大队里看露天电影,云志也抱着美如坐到坐垫上,他自己则啪在后座上,左一歪头右一歪头换着看。
美如答应嫁给云志当然还有个附带原因,云志帮她成功介绍到镇上针织厂,美如终于轻松实现了不种地的梦想。新婚的美如肚子里怀着四个月的一枝,身材轻盈而曼妙。婚席上,美如第一回见到了云志从小玩到大的兄弟顾善美。怪不得云志从没跟她提过有这样一个朋友呢,顾善美身高玉长,白皙俊秀,善美还有一对俊美的桃花眼,不笑亦含情。善美也暗暗吃惊其貌不扬的云志,竟能娶到如此貌美的美如。他悄悄贴到美如耳边开玩笑说,你们两个,是爬爬凳配了红木桌啦。美如没想到善美出言不好听,张嘴乱说话,就笑眯眯反击道,也是,不如你个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善美的老婆陈玲是个会计,高度近视,常年戴厚框眼镜。
2
听到美如在井头打水洗瓜,却迟迟不来。一枝张头望去,井口后面还有一个人。一枝看身形是善美,她讨厌善美常若隐若现出现在她家里的某个方位,听不清说什么,又总嗡嗡的在说着什么。一枝常常忽然大叫一声出现在他们之间,善美却并不生气,反过来摸一枝的头笑说,女孩子家的,这么皮。美如啊,这孩子要是像我,会好看多了啦。知道美如会跳起来假装生气,善美故意逗她。但往往美如偏不生气,语带讽刺回击过去说,村里那么多像你的女孩,也没见出几个西施来呀。善美乘兴而来,往往败兴而去,常常来瓜也不吃了,扭头就跑。
云志听到了些厂里工人的风言风语,对美如冷漠起来。虽然一枝丑得完全随了云志,但云志从一枝生下来几个月的时候,便将他一腔柔情蜜意转向厂里黑俏的化验员王红。
一枝小时候偏向云志,觉得云志是受委屈的一方;为此,一枝有的时候故意跟美如作对,尤其看到善美来的时候。一枝忽然跳到井口,冲着井底大喊一声:爸!背着头的善美蓦然回头,望望四周,见云志并没回来,转又笑着说,丑丫头,又搞怪。告诉你,你爸就真看到我在这,也不会说什么的。美如见善美自说自话,真生气了,把刀一推抵他到门口恨恨说,你有事去啊——
果然,云志拎着饭篮往小红瓦房走来。油菜花没过云志的脑尖,但能看到一个黑点在菜花茎尖一点点向这移动。善美自讨没趣,赶在云志回来之前走了。
云志一家吃着香喷喷的午饭时,便传来善美家摔碗抬桌子,陈玲一声长一声短哀嚎的吵闹声。云志脸色更加难看,闷头吃饭,猛夹菜盒里头的菜,自己吃得不够,硬往一枝碗口压,嘴里对美如咕哝道,你一个女人家,就知道种瓜,天这么热,你也做做菜。厂里几百号人,我从11点半就在食堂外排队,人晒成个炭,你倒脸上不见一个汗珠的。
一枝几次想问美如,到底跟顾善美什么关系。但这个话,怎么也开不了口。一枝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压抑氛围中,比美如更敏感早熟。一枝常常觉得,美如其实是个很单纯甚至幼稚的人。她不懂怎么拒绝善美的纠缠,更加不懂怎样争取云志的心。云志常常借着厂里的机会出差,当然化验员王红也常一起出差。一枝觉得王红真是丑,黑且胖,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却毫无顾忌名誉。
一天,一枝终于问美如,喜不喜欢善美。美如很吃惊,盯着一枝看了很久,迟迟疑疑地点了点头。一枝觉得云志太可怜了,恨不得替云志把美如打一顿,让她那张美如画的脸破相。美如怯怯对一枝说,妈妈是个没用的人,你不会怪妈妈吧。善美是个专门跟女人打交道的家伙,我本来对善美厌恶的,他虽然皮囊生得好,却喜欢到处吹牛皮。一枝不想再听下去了,她要去完成顾老师布置的数学作业。
3
一枝数学一向还好,数学老师顾文斌是顾善美的独子。一枝在学校算个好学生,一直担任班里小干部。顾文斌那时才20出头,刚从师专毕业,一来就当班主任。顾文斌本来是美术生,小学校缺数学老师,顾文斌在带美术的同时也教数学。因有不错的美术功底,顾老师的板书写得相当漂亮,加之顾老师风度翩翩,斯文帅气,深受学生、老师喜欢。
顾文斌喜欢给漂亮的小女孩画像。一枝班上最漂亮的玉娟、婷婷几个,顾文斌都喊到小宿舍给她们画过像了。一枝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只有拼命用功读书,来讨顾老师欢喜。顾文斌对别的同学亲切和蔼,唯独对一枝很严厉。
那时候,一枝还很难体会到成人世界的晦暗。她用并无异样的眼神看顾老师,但顾老师从不看她一眼,偶尔用饱含嘲讽的坏笑盯她一眼,会迅速闪开。当一枝受别的老师表扬,顾老师总会做出反面评价。玉娟和婷婷本来学习都还好,自顾老师格外关照了她们之后,两人心思便变成讨论顾老师长顾老师短。
一枝见数学作业本上很多红叉叉,心里揪起来。顾文斌今天忽然发火,提出要体罚作业题错了3道以上的学生。一枝忙用手遮盖住多于3个的红叉叉,但仍能听到几个平时成绩一塌糊涂的男生被一个个喊到讲台,被顾文斌用直角三角板一板子一板子从后背敲打下去。几个调皮的男生故意哎呦哎呦大叫,想吸引别的老师注意,但教室外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顾文斌走下讲台,用直角板拨开每个学生的作业本,根据红叉叉数认领板子数。很快到一枝,顾文斌居高临下,眼里射出一丝冷笑。一枝忙低下头,用两只手拢住作业本,拼死不让顾文斌看到红叉叉。顾文斌用力推开一枝,大声说,林一枝,你怎么能耍无赖?家教不好。
一枝听得头嗡嗡作响,因为前晚赶着在学校做完,好路上跟同学玩游戏。结果作业做得太匆忙,好多地方粗心大意,头一回错得一塌糊涂,偏偏顾文斌揪住这次大家作业的错误,要好好整顿大家做作业的态度。一枝心里明白,就算作业态度不认真;就算她想遮丑,跟她家教有什么关系呢。一枝想忍住不哭,但一滴泪水仍不自觉淌下来。
顾文斌见一枝莫名其妙哭,觉得她又在使什么把戏。他懒懒提着一枝作业本,眼光冷冷滑过几个红叉叉,绞绞嘴巴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没规矩。态度轻浮,一共才几道题,错这么多。你也不是猪脑子,就是态度轻浮吧。他抑扬顿挫说下来,一枝反而不哭了,她恨顾老师。全班鸦雀无声,空气紧张。顾文斌缓缓打开一枝的文具盒,从里面拿出一把不锈钢尺,在手里掂量掂量,做出吓唬人的动作,先在自己手心轻轻比划了两下。“pia pia"两声轻微的脆响,顾文斌面无表情,玉娟、婷婷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一枝下意识把手缩到课桌下,想要藏得无影无踪。顾文斌一把把一枝的手抽离到空中,摊开她细嫩的小手掌心,用尽一个成人的力气用钢尺一下一下敲打。
“啪——以后作业态度还轻浮啦?”
”啪——还轻浮?”
“啪——嗯?轻浮?”
一枝一声不吭,虽然手掌心被打得火辣辣的一片通红,她没有反抗,也没回答顾文斌,她死硬地吞下一切恶果。
顾文斌打完,眼睛瞬间灰了下去;一枝死死盯着顾文斌,顾文斌却迅速闪躲开,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拿起直角板继续抡前面的学生。
4
林一枝听到裤袋里振动的音乐,原来出门带了手机,她抹了抹不觉流出的泪,按亮接听键,传来木森的叫喊:林一枝,你给我回来;还在外面溜达个劲儿,小样儿。林一枝破涕为笑,嗯嗯快步往家奔去。
路过西瓜摊子,有个卖瓜老农还使用着十几年前的长杆老秤,眯着眼细细数着秤杆上的银白刻度,林一枝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似的,一个警醒,脑里一片飞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