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狗白话名阿义,也叫阿武,发型中分偏右,喜欢用长指甲弹飞鼻屎和头皮屑,迷恋《古惑仔》,走路手插裤袋、吹口哨、甩头发、吐痰、瞪眼。家族排大字辈,原名许大武。
他说“天下之事无武不平”,遂改名许平武。用他话讲:从此以后,江湖由他号令,一切不平,用拳头摆平。
黑狗的江湖在咱们镇上,镇区四千人,一平方公里,一个街亭(集市别称),一个菜市场,一个加油站,数家小卖部,一处木材作坊,一家茶叶加工厂,一家棺材铺,一条河,一座桥,一口老泉,三家网吧,三家台球室。还有个烈士陵园,几十名对越自卫还击战烈士长眠于此。
偶有村里青年挑战黑狗,结果都被他招安了。唯独阿斌是个例外,他是我表哥,比黑狗大一个年级,初中三年沉默寡言,自己在镇上租房,没人知道他放学后都干些什么,镇上和村里没人敢欺负他,同学们叫他斌哥。黑狗说阿斌是斧头帮的人。阿斌说黑狗是王八孙子,所以没把他放眼里,黑狗竟也不敢惹他。表哥是黑狗胸口的痛,时刻觉得自己的地盘不稳固,但又无可奈何,这种担忧随着表哥初中毕业而消除。
黑狗说,阿斌有一柄红色的斧头,那是金龙村斧头帮入会标志,听说当时所谓的斧头帮残余势力几百号人,大多是辍学中学生和社会小混混,他们执迷于打群架,十分享受用斧头砍人的快感,不少人这几年刚刚出狱,有些还在里头悔改,有些坟头草已长得老高。
周星驰的《功夫》把斧头帮演绎得惊心动魄。但我从未见过表哥那把红色斧头,也没见他砍过谁,甚至没见他跟谁打过架,初中三年他说话不超过十句,几乎没人关注他。后来他到广州军区当兵了。所以,我不知道斧头帮的传闻是真是假,当时也无从考证。毕竟,那年代和现在一样,吹牛是不用上税的。
黑狗虽有许多称谓,我们还是喜欢喊他黑狗,因为他暴躁、狠毒。在我们印象中,黑色的狗大抵好斗。这个绰号他很享受,于是沿用至今,大概有22年了。
二
1997年,香港回归,举国欢腾。黑狗对自己的名气和地位颇感失望,他说:香港都回归了,老子要出去闯!
黑狗认定学校围墙阻碍了他的江湖事业,他决心在镇上掀起点血雨腥风来,以便提高影响力,增加小黄毛们进贡过滤嘴香烟、口香糖之类的数量,同时俘获我姐的芳心。
初二下学期,黑狗果断辍学,被他爷爷追打了好几条街,但他一心想着事业,决不回头。此后,他便整天混迹于镇上网吧和台球室之间,后面跟着一群瘦骨伶仃的小黄毛,个个叼着半截烟头,嘴上还嚼着口香糖。他们每天只做三件事:玩游戏、打架、泡妹。
黑狗和他的小黄毛们每天守在镇中学门口寻仇挑衅,偶尔也到镇中心小学门口蹲守,通常以对方多看了他一眼为理由,先是问候一通对方全家,然后噼里啪啦一阵打。最严重的一次把劝架的门卫给打伤了,掉了三颗门牙,断了一根肋骨。他爷爷赔了人家一万块钱。那时候有钱人家叫做“万元户”,门卫一个月工资四百元,付完医药费还剩两千多元。当时农村连屎带尿卖一头活猪不过六百元,门卫家属觉得赚大了,见到黑狗爷爷还带着诡异而不失恭维的笑,似乎挨打也能使人上瘾。
镇上的男女老少都怕黑狗,说话也提防着他,路上遇见急忙拐到另外的巷子,黑狗就蔑视地吐一泡浓痰。那时候的黑狗是相当骇人的,他拳打手无寸铁的中小学生,脚踢瘦骨嶙峋的流浪猫狗,手段还极其残忍,打人通常不只打一拳两拳,踢猫狗也不只踢一脚两脚。打人通常是见一次打一次,迎面就干起来。打猫狗时,通常追不上就扔石头。不过,话说回来,大概还有个原因令人们怕他,就是他家在当地有点势力,听说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朝廷命官,解放后全家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但是家族架子还在那。
三
1996年,父亲工作调动,一个月工资终于突破800元,全家人便开始经常吃肉。我随父亲从别镇转来,那时我念小学,我姐念初一,她正好与黑狗同班。认识黑狗纯属偶然,全因我姐。
我姐长得白净,眉眼颇为精致,夏天爱穿白格子粉花的蕾边裙子。她一到班上就成了文艺骨干,喜欢自己编舞,学校晚会总少不了她的领舞和独舞。黑狗宣称我姐是她女朋友,他要保护她,我姐正眼没瞧过他。那时候的乡下中学,认真念书的没几个,个个都是荷尔蒙分泌过剩,要么喊打喊杀,要么腻腻歪歪。学生几乎天天打架,男生多半为了抢夺所谓的女朋友。女孩子之间也常常打架,多半想在所谓的男朋友面前争宠。谈情说爱、抽烟喝酒、打架斗殴这些事,学校根本管不过来,换了几任校长也不顶用,通常只能等出大事了由派出所接管。
我父亲家教严,除了寒暑假,每天晚上写完作业之前是不允许看动画片的,我们每天放学就吃晚饭,吃完开始写作业,那时候隔壁小孩总是看猫和老鼠、海尔兄弟,我们只有听的份。晚上九点准时上床睡觉,这个习惯一直坚持到小学毕业。
尽管如此,我姐收到的情书、明信片、明星海报还是装满了整个电视机盒子,光是情信大概就有百来封,虽是不同的人写,却是一样稚嫩的笔迹。明信片和海报被我们贴满床头和墙壁,剩下的就扔在纸箱里。有几次,黑狗在放学途中将情信硬塞到我手里,厉声说:一定亲手交给你姐,不能让你爸知道,不然揍你。我慑于他的气场,乖乖答应了。不过我姐一律不看,随手扔到纸箱里。后来黑狗实在没辙,就请我吃校门口的“密瘦”(壮话音译,一种用面粉裹着馅料油炸的零食,五角钱一个),让我替他传话,叫我姐晚自习后到茶厂后面山坡上聊天。
后来,我姐带着她发小一起去,还没开聊就被父亲带着十几个人围上来。黑狗被父亲扇了两个大嘴巴子。从此,他便消沉了下去,解散了小黄毛。他爷爷第二天买了一根大猪腿上我们家道歉。父亲摆摆手说:都是丁点小孩,谁都不怪,我家姑娘也有错,她要转去县中学了,阿义不读书就去当兵吧,武装部正在征兵呢,我去帮你们问问。
之后,我和我姐就到县里念书了。我开始住校。黑狗顺利通过了体检,去广州军区当兵了,不知道是不是和表哥一批。我们好几年都没他的消息,倒觉得有点不习惯了。后来听说他服了十年兵役,回来后先是当了两年长途汽车司机,后来考上了士官。后来因为工作忙,也再无他半点消息。
我到了县中学,同样目睹了校园斗殴。我想,在那个年代,或许男孩子都有那么一点暴躁吧。幸而这是县重点中学,学校管理特别严,大多数同学都是冲着中专和重点高中来的。那年代,中专仍然划分数线,毕业包分配工作。
每天一放学,我就挤进学校小卖部看电视,当时正热映《泰坦尼克号》和《大话西游》,晚上开始梦见紫霞仙子。
我姐因为考不上中专,继续补习初三,后来考取了广州技校,那年是国家取消中专技校分数线最后一年,她是幸运儿。毕业后分配到了国家工信部设在广州的一家研究机构,专门做军品检测。
然而到我毕业那年,国家开始取消中专技校分数线,毕业分配工作的历史画上了句号。中专技校毕业生开始像路边出售的饲料鸡鸭一样廉价,劳动力市场开始人满为患,很多人开始南下广东,成为民工潮重要的输出力量。而我,选择了继续念书,经历了高中残酷的洗礼,度过了大学美好的四年时光。
许多年后,我意识到,在黑狗当时的世界里,除了江湖地位,没有什么是他在乎的,包括他的几个所谓的女朋友,可能也包括我姐罢。他经常跑到校门口问她们借钱,然后买烟、上网、赌台球,然后拿钱泡其他妹仔。女朋友们被人欺负,他就拿出拳头替她们出头,这就是他们的爱情,简单而粗暴,带着正午阳光热烈的气味。
四
再次见到黑狗,是去年春节。
去年回老家过年,我们镇上三十多个同学在KTV唱歌。一个身材魁梧、脸色黝黑、身板挺直的汉子推门进来,用炯炯有神的眼神扫着我们,我有一种下一秒被机枪扫射的感觉。
“班长”,汉子向我表哥阿斌招手。音响声音太大,表哥低头玩骰子没听见。
“班长,斌哥”,他加了个解释。
“哟!小武,几年不见了...大家快看,看看,看看,谁来了?”,表哥终于看到了他。“欢迎黑狗归队!”,表哥又加了一句很官方的欢迎辞。
大家这才认出他就是当年叱咤本镇的小霸王黑狗。他竟和我表哥是同一批入伍,还分到同个新兵连同一个班。后来表哥当了班长,三年后退伍。黑狗又继续服役七年,成了个老兵。
“黑狗,多谢当年不杀之恩,来来,快点自罚一听!快点!我先干了啊”,同学们纷纷敬酒,他的出现引起一阵口哨声。他连连低头抱拳,始终面带谦虚的笑容,拨开人群往里走。
他坐到我和表哥中间,我当时正拿着麦克风准备飙歌,他开口便大声问我:“你姐结婚没有?”。顿时全场安静,见气氛有点不对,他赶紧警觉地环顾四周,惊奇地发现我姐正坐在对面笑他。
“黑狗,我女儿还没结,你再等几年吧”,我姐用麦克风哈哈大笑地调侃他。黑狗尴尬地笑起来,举杯敬了起哄的同学。
酒过三巡,黑狗话多了起来,舌头也厚了不少。他聊最多的却不是当年的事,而是他刚刚年满周岁的小女儿。
“以前看所有人都不顺眼,人家多看两眼我就开骂,还少不了动手,现在不敢了,真不敢了,我发现越老胆子越小了,我现在是,能忍的,都忍了,不能忍的,也忍了,不为别的,就想好好活着,陪我家小妞长大”。这还是黑狗吗,我心想。
他竟开始变成话唠了,“我再说几句啊!”,他开始有点晃悠,又接着刚才的话,“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得住我,没有什么事不可以忍,唯有一件事无法忍受,就是我家小妞被她同学欺负,放以前我肯定要揍他的,是不是?现在时代不同了,要讲文明了,我忍了,忍了”。
正好电话响了起来,他立刻打了鸡血一样摸出手机。“喂,小团子,乖一点哦,听妈妈的话哦,爸爸等会儿就回去,来,亲爸爸一个...”,原来是她老婆打来视频电话,小女儿在电话那头咿咿呀呀学着说话,粉嘟嘟的手脚使劲蹦踏着。他把手机一个个递给大家看,手机不断往下传,大家都被小团子萌化了。最后,他在手机屏幕上使劲亲了一下才挂了电话。
我们跟他开玩笑:“哎,黑狗,以后小团子早恋了你打不打那小子?”
他竟突然哭了起来。我们都有点震惊,有点手足无措,但是突然又好像理解了什么。就开始安慰他。在中学时代,他除了是个小霸王,还是个“采花大盗”。
他当兵前毕竟谈了不下二十次恋爱,初中两年换了十个女朋友,都是同校甚至同班同学。唯独没追到我姐。
“不要去伤害她们!什么狗屁恋爱,别搞那一套”他已经醉得有点严重了。他拍拍我肩膀,情绪还是有点激动。“当年都被你泡完了,我们哪有机会伤害她们。”我们开玩笑道。
“我说的是小团子”,他严肃起来,纠正我们的误会。
又是大家一阵笑声。
“哎,哎,...感谢你爸,要感谢他老人家,要不是当年那两个大嘴巴子,可能我真的废了,兴许现在还没醒呢,来来,敬你爸,敬礼!”,他认真地把酒杯举过头顶,向着我姐,做了一个军礼。
我姐突然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随后也干了一大杯。
接下来,黑狗说什么也不愿继续喝酒了。他说他的生命是女儿的,不能把身体喝废了。
凌晨两点,大家摇摇晃晃下楼,有拦车的,有走路的,也有蹲在路边呕吐的。黑狗已进入沉睡状态,我和表哥把他送回家,开门的是一个熟悉的脸庞,我一愣,这不是我姐那发小吗?
我和表哥一路走回家,他告诉我很多关于黑狗当兵几年的事。他说黑狗当兵第二年,爷爷就去世了,黑狗回到部队就发狠似的训练,各项技能比武都排在连队前列。
到家后,我没有告诉我姐黑狗老婆的事。她过几天就要返回广州了。一切都将恢复平静,包括这岁月。
一个男人成长的历程是奇妙的,也是复杂的,刻骨铭心的。从少年时候的叛逆到青年时候的张扬,从愤愤不平到心平气和,从暴躁好斗到温柔服帖。一旦生了个女儿,他往后的日子,风雨便是女儿,阳光灿烂也是女儿,整个世界都是女儿。父爱的重量,或许只有用生命去衡量才知轻重。一个人的改变或许只有一同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
第二天,黑狗给我打来电话,问他昨晚是不是酒后失态了?我说没有。他放心地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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