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八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他坐在我对面,正拿着菜单招呼服务员过来:
“你们这边有油爆虾吧?我看菜单上没写。”他的声音一如即往好听,丝毫没有被时间磨损的痕迹。
“有的,我们都是现选现烧,得去自己挑呢!”服务员热情地带他去门口的海鲜区。他站起来,看了看我,示意自己过去一趟。我冲他点点头。他以前走路的样子我已经记不清了,背宽厚了很多,头发剃得很短,而且我发现他竟然一点儿也不高。
这家餐厅是八年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一起吃的,在月河古街的街口,很火爆,得提前约。那会儿我们坐在二楼窗口,楼下有小孩穿旗袍跑过,发出一阵风铃般的笑声,清脆,青春。天空是蔚蓝的,为数不多的、我亲眼见过的蔚蓝。
“我可能得出去避一避,不知道多久…”他坐下来看我,眼睛红得诡异,“别告诉你妈,就说你没见过我。”
“我没告诉她。”我转过去看他,说完又迅速将视线躲回那片蔚蓝里,那蔚蓝逐渐呈灰调,很快消失不见,天突然戏剧地飘起雨丝。我们沉默地吃完了那顿饭,然后他去结账,走到门口,没有再回来。
这一次他回来了,因为他只是去选虾,这顿饭还没有真正开始。
“我还点了个玉米烙,也是你爱吃的吧?”他坐下来,抚了抚衣服上的褶皱,难为情地说道。
其实并不是,记得以前他饭局很多,动不动就朋友、亲戚聚在一起找个酒馆吃饭喝酒吹牛。为了让这些饭局看起来有爱一点,往往会喊上家里的小孩儿,几个不认识的小孩儿聚在一起,手里各自抓着片玉米烙,那是为了哄小孩儿特地点的颜色好看的食物。我们在酒馆各个包间穿梭,异常吵闹。他们从大中午吃到傍晚,好像这堆人整天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聚在一起吃饭聊天就能解决所有成年人的问题。
那也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陌生的朋友从四面八方涌到他身边,一杯酒下肚变成了最要好的朋友,这种用简单的酒水串起来的朋友自然也在茶凉后自动散开。所以当他仕途尽毁时孤身一人跑去了厦门。
听说他躲在厦门一个小镇里,给农场干苦力活,挣个住处,挣口饭,很落魄。我当然不信,因为那时候他会给我写信,每次都是洋洋洒洒大几千字,信封鼓鼓的一包,写他做了什么,写他遇到的新鲜事。运气好的话,拆开还能掉出几张照片。照片里他笑得有点僵硬,穿灰扑扑的短袖和牛仔,背景很蓝,是片大海。
至今厦门给我的印象仍然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海天相接。当然,我也不敢亲自去验证,无数次说起想去厦门,总会想起那些悠悠的等待,想起无数封洁白的信。他的字很好看,硬朗潇洒,跟他这个人非常不相称。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反复翻看这些信,字里行间是他对我的想念和爱,还有他的身不由己。
他说:你永远是我最亲爱的女儿,你要相信我的离开是有苦衷的。
他平日里一定不会这么跟我讲话,他总是严肃、不屑地看我,像对待一个仰望他的、依靠他的依附者,在我这里,他可以永远骄傲,永远光芒万丈。而在信里,他成为了一个与我平等交流的、企图得到我的理解的父亲。
这位父亲现在坐在我面前埋头吃饭,菜只上了两道,他用筷子夹花生米,一粒一粒塞到嘴里,连着塞了五六粒,再放下筷子,对着空气咀嚼。哦,原来我把食物塞满嘴巴,再细细咀嚼的习惯是遗传他的?习惯不能遗传吧?这念头一闪而过。
“听说你大学在杭州读的,跟你静静姐一个学校…”他开口问我,看起来在努力找话题。
“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学校,我也很久没有联系静静姐了。”我回答他,试图把话匣子打开一点。然后想起静静姐,她是我舅舅的女儿,比我大7岁,舅舅就是我爸的哥哥。我爸是入赘到我家的,从称呼上来说,他的哥哥就是我的舅舅。
那时候他经常带我去舅舅家,一去就是一整天,其实他并没有在舅舅家多待,只是借口出门,把我送过去,然后自己出去打牌,打麻将。静静姐就会带我去她房间玩儿芭比娃娃,她很有耐心,会给娃娃做衣服,做蝴蝶结头饰,再让我帮它试穿。一套流程下来我也忘记了自己被我爸丢下的难过,脑子里只有那个芭比。
我爸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联系不到他,差不多高中毕业,无意间知道了静静姐联系方式,就向她打听我爸。她犹犹豫豫给了我一个号码,我恨恨地保存,没拨出去过。那是我最恨他的一段时间,剥去思念,我逐渐意识到他在我生命里的缺失,我就跟惊弓之鸟一样见不得一点跟父爱有关的东西。那时候也没有那么包容“单亲家庭”,周围同龄人眼里隐隐的同情和规避不断刻到我脑袋里,这些刻痕也都一股劲儿化成生硬的恨意,转向他。
“我那天联系你舅舅了,他说你回来上班了,工作也挺不错。”他说起舅舅,事实上我跟舅舅早已断了联系。时间真是绝情,竟然可以轻易截断亲情的连接,我悲哀地想。
见我不说话,他继续闷头吃东西。服务员端着油爆虾过来,往桌上一摆,滋滋的香味儿把气氛调和了,他如获大赦般冲我说:“快吃,你最喜欢的虾来了!”
我也跟着笑,夹起一个拱起身子的、被炸得金黄的虾,慢慢吃起来。我对他的记忆太多了,此刻却再也没法多调取出一点来增加两个人的话题。聊童年需要避开那些抛弃和逃亡,聊青春需要避开那些困惑和迷茫,聊未来吗?这顿饭过后,他会留下来吗?
“这虾真不错,好吃,我再来一个。”我试图用轻快的语气回应他。
“多吃点…”他见我放松下来,继续说,“其实我这次就回来待一两天,下午就走了。”
“去哪儿?”
“还不知道,你阿姨她在看地方。”
“又是去避一避吗?”
“对,有点复杂…”
又回到沉默,我点点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想起大学时候,跟朋友讲起各自的父亲,我说,我宁愿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也不想要那种淅淅沥沥的期待。朋友反驳我:“比起你说的那些期望,我更讨厌亲眼见证的绝望。”
突然觉得此刻我也正在体会亲眼见证的绝望,是一种更加幽微的、断裂的绝望。无论我如何呐喊,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我想念、憎恨了八年的父亲,突然出现,很快又会再次消失。
“对了,你工作既然还不错,是不是也有点积蓄了…我最近……”他似乎酝酿了很久,终于说出了这顿饭的目的。我听见自己的心在咚咚直跳,一时间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他把我抱起来,展现出难得的温柔,问我知不知道妈妈的保险柜密码。熟悉的、背叛的感觉涌上来,我喝了口水对上他的眼睛。
“啊其实你也知道,舅舅他们跟我早就不联系了,我的那些事儿应该是听别人说的吧。”
我露出非常官方的、如同对待我上下班遇到的同事、偶尔见的老同学那样的微笑继续说道:“都是假的啦,每天苦逼得跟什么似的,工资也很低的,而且最近也才安定下来,要筹备的还有很多。”
闻声,他刚到嘴边的话被吞回去,我清楚地捕捉到了他表情里的、一如面对所有久不联系的亲戚时的那种客套,“也是,你也刚毕业不久,好好干!”
“那肯定的啦。”
我的心摊开来,官方的聊天让我们都轻松起来,我说起了以前那些好玩儿的事儿,说一些他认识的人的现状,我们都变了个人似的热情起来,如同走进多年前无数个意气风发的饭局一样喋喋不休地结束下半顿饭。
起身买单,他一个人在桌前发呆,我朝他招手,从大门口走去。他跟上来,我们默契地说了声“走了啊”,往两个方向去。
我想起小时候他掰开我的手离开家的背影,想起初中时他得知我生病,打电话大骂我妈不会照顾人,我妈让他回来他却匆忙挂断的忙音,这一次我也留给了他背影。我知道他再也不会来找我了,正如我也不会再想方设法联系他。
我们终于去掉对方所有的滤镜,变成了合格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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