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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峻说到底还是个急性子，第二天吃过早点就把六十一召到了跟前。
"六十一，阿巴问你个事，你可是要老老实实回答，这事可不是儿戏!你听来了没有?"
"阿巴，我……我一直老实……"
"我不是说你不老实，而是这件事情很重要，关乎到两个人的终身……"
马峻刚开了个头，黑妮哈抱着刚排完烟的火壶走了进来。
"阿巴，滚滚的烫开水，我给您沏个盖碗子吧?"
马峻看了看黑妮哈，又看了看六十一，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嘿嘿嘿……我的娃……茶先不喝了……六十一，你跟我到河滩里浪一转，走!"
马峻领着六十一来到了山庄外的大冬河畔。冬天的大冬河，河水清澈见底，浪花翻腾，遍河滩的鹅卵石当中，点缀着一块块硕大的青石头、麻石头，甚至还有一两块美丽的绿石头。河对岸，透过薄薄的雾气，隐隐约约能看见卧龙山那暗红色的山体。几只寒鸦在河堤边的大柳树上放开嗓门自由自在地高喊着，为寂寞的大冬河平添了几份生机。
"六十一，今年你已经满二十四岁了，阿巴给你说个媳妇，你看咋样?"
"嘿嘿……嘿嘿嘿……"
六十一只是一个劲地傻笑。
"你笑什么?我问你，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媳妇?"
"嘿嘿……嘿嘿嘿……"
六十一笑得更开心了。
"噢……原来早就想媳妇了！全怪阿巴粗心，那阿巴就替你做主了，等明年秋天皇寺街的新家修出来，我们一头娶媳妇吃宴席，一头搬新家，来个双喜临门!"
"阿巴……您……您要给我说哪一家的丫头?"
"哪一家的丫头?你还性格紧得很，我刚说了个娶媳妇，你就惦记上人了!你说，是不是已经瞅上谁了?"
"没……没有嘛阿巴，我一天到晚就在您身边，哪有机会瞅媳妇呢!"
"没瞅哈?真的没瞅哈?那好，那就由我和你阿妈做主，给你说媳妇，你看成吗?"
"嘿嘿……嘿嘿嘿……阿巴，瞅倒是瞅了一个，也不知道您和阿妈的意思……也不知道人家的意思……"
"啍，我就看你不老实，还没瞅哈!说，瞅上哪一家的姑娘了!"
"阿巴，我说了您可不能打我啊?"
"不打，你说!"
"阿巴……我想着……我想着您和阿妈把……嘿嘿……把黑妮哈嫁给我……我就喜欢她!"
"噢……我的个乖乖……我说这几年你一直不要媳妇，原来你早就惦记上我的黑妮哈了，你这个外憨内奸的东西!"
马峻大笑起来，捡起河滩上秋天发大水时冲上岸的一根粗麻杆朝六十一打去。
"阿巴……您说好的不打……"
六十一又羞又高兴，撒开两条长腿向远处逃去。
冬天天黑得早，宵礼后下人们都歇息了，只有堂屋西炕上还掌着灯，粗大的洋蜡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冶海澈让黑妮哈把赖在炕上不走却已经睡着了的索菲亚抱到了西厢房和黑妮哈一起睡下后，两口子又开始拉起了家常。
"哎，昨晚我俩人商量哈的尕事情你问黑妮哈没有?"
"你这个老汉还急得很，我还没问呢，姑娘家大了心思多，我哪一天找个时间慢慢地问!"
"哎，老婆子，这个事情我看再慢不成，要抓紧问呢!"
"阿门着?"
冶海澈不解地问。
"哼哼……你不知道，我今天已经问过六十一了!"
"六十一阿门说着呢?"
"你猜?"
"我猜不着，你们爷父两个人的事情可能还多着呢!"
冶海澈笑着说。
"我给你说，这个贼尕娃……哼哼，人家说人家早就喜欢上黑妮哈了!"
"哎呀胡大呀，他还这么说着呢吗?这个不羞的……"
冶海澈笑得两个肩膀都在不停地抖动着。
"福享，索菲亚，我的娃你们想阿大吗?"
"想，阿妈，我天天想我阿大呢!"
索菲亚的眼睛像幽静的湖水。
"那现在天天都能看见你阿大了还想不?"
"天天看见也想!"
索菲亚钻到父亲怀里幸福地说。
"福享呢?"
"我……也想阿大……"
儿子有些害怕父亲，怯怯地说。
"那好，今晚你俩陪阿大睡堂屋，阿妈和以前一样，和黑妮哈睡西房炕了"。
安顿着两个娃睡觉后冶海澈回到自己平时睡的西厢房炕上，黑妮哈已经铺好了被窝，缎子被下面炕热乎乎的。冶海澈用藏在毯子底下一把长长的铜钥匙打开了锁子，从朱红色描金的炕柜角落里窸窸窣窣拿出一个深蓝色绸子包袱放在炕中间后慢慢地解开了。解开包袱的时候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一串清泪从眼睛里滚出滴滴答答落在包袱上。打开的包袱里是一件破旧不堪的白茬子短皮袄，皮袄上面放着一个小小的核桃木木碗，碗脚和碗内用发暗的银泊包着，碗底下压着一块小小的毛边纸，纸上隐约写着几行已经无法辩认的字迹。
"黑妮哈，我的娃你过来!"
冶海澈背靠着炕柜把黑妮哈搂在了怀里。
"阿妈今晚有事情要和你说……这件事件阿妈和你阿巴两口子埋在心里已经十七年了，现在我的娃已经长成大人了，是时候告诉你一切了!"
"阿妈……"
黑妮哈突然把头埋进冶海澈怀里哭泣起来。
"我的娃你这是咋了?"
冶海澈诧异地问。
"阿妈……您……您不用说……我啥都知道……"
"黑妮哈……你……啥都知道?……我的娃你都知道什么?"
"阿妈，我从小就到听丫环们背地里说我不是您亲生的，是您在逃难的半路上在藏区一棵老桦树底下捡来的西番娃……"
"这一帮家麻雀们!多嘴!"
"阿妈，就是她们不说我也能猜出几分!"
"猜出几分?我的娃咋猜……?"
"您有时候把我比索菲亚还心疼……"
"唉……民国三年夏天阿妈一个人从旧城里逃命，在冬河县一个叫桦林的藏民庄子跟前，在一棵老桦树底下的玛尼堆旁边，你就包在这个破皮袄里，还有这个木碗和这个纸片片……"
提起十七年前的心酸往事，苦难的日子像昨天一样清楚地出现在冶海澈眼前。
"阿妈一直等到天快黑了也不见有人来找你，只好背着你往古城走……后来在雪山寺碰到你阿大，那时候他才是个连长，带着队伍驻扎在石门关口堵白朗。副连长王金山会番文，他会看这块纸片片上的字，才知道你是腊月二十五养哈的，当时一岁还不到。你的名字叫扎西草，是个西番娃，因为家里娃娃多养不活，把你包在这个皮袄里丢在了玛尼堆跟前……"
冶海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阿妈……再甭哭……"
黑妮哈用手擦着冶海澈脸上的泪水，自己却也不由自主地掉下了眼泪。
"我的娃……那个尕木碗是你们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你父母亲将它留给了你……你的这三样东西阿妈一直锁在柜子里不让人动，还好，幸亏当时放在了山庄上，要是放在城里，这会怕是早叫火烧了。我和你阿巴商量好的，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身事，你是跟着阿妈当回回还是回到冬河县当藏民，阿妈都喜欢。我的娃，去，把尕木碗拿上了看一看……"
黑妮哈把木碗拿在手上凝视良久，又贴在自己胸前放了一会，然后放回皮袄上面，迅速把包袱包了起来，并擦去了眼中的泪水。
"阿妈……我自打记事起就和您在一起，您把我比索菲亚还心疼……我哪有父母?阿巴和您就是我的父母，只要您不嫌弃我，我就一辈子跟您在一起!我从小就是回回娃了，我不回藏区，除了这个尕木碗，藏区还有我的什么念想……"
"我的娃……"
母女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似乎在担心有什么力量会使她们分开一样…… 这一睌母女俩睡得很香，早上醒来时两人的手还牵在一起。做完晨礼冶海澈这才想起晚上两人光顾着伤心流泪，却把一件更重要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黑妮哈，阿妈昨晚上只顾着给你说古话，把你阿巴靠的一件关紧事给忘过了"。
"阿妈您说，什么关紧事?"
"妮哈，今年你已经十八岁了，我和你阿巴思谋着给你寻个女婿……"
"阿妈!我还尕!……我不想嫁出去，我要一辈子陪着您!"
"嗯!你这个尕妮哈!哪能让你一辈子陪我，长这么大了净说糊涂话！再不嫁就成老妮哈了，到时候老鸡大没人要!"
"阿妈……!"
"我和你阿巴已经给你瞅了个尕女婿，听你阿巴说那个尕女婿早就从心里偷偷地喜欢上你了，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嫁给他，你阿巴让我专门问问你!"
"阿妈……!"
黑妮哈害羞起来，她还从未思谋过有一个男人喜欢她这种事情。
"妮哈……我和你阿巴给你瞅哈的尕女婿就是……"
冶海澈自己先笑了起来。
"就是六十一，我的娃你喜欢他吗?"
"阿妈!我才不嫁给他呢!黑尕娃!"
黑妮哈羞得满脸通红，一扭身跑出了屋子，剩下冶海澈一个人在西房炕上开心地笑着。
吃早点的时候马峻又沉不住气了。
"海澈，尕娃的事情你昨晚上问了没有?黑妮哈她咋说的?"
"问了，妮哈说她不愿嫁你的那个尕黑娃!"
"啊!这可阿门办呢?我的六十一差了个啥?尕妮哈们长大时麻烦，不听话了……不听话了……"
"你这个老汉，连个话都听不来!"
"那她的意思是?"
"妮哈大了，哪能张口就说喜欢嫁给你的黑尕娃?尕妮哈们的话有时候要反听呢!唉……你看你,都老半茬了还连这么的个都不懂!"
"哎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哎呀……知感主!我的六十一有希望了!有希望了!"
马峻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得露出了两排白白的大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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