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当张敏颜开着他父亲的小四轮上街的时候心中充满忐忑。当他从那个狭小的车兜里将他高大的身躯艰难移出车外的时候，他羞红了脸，心跳得更厉害了。左右看了看，他的双手也无所适从，用力捏了捏衣角，整个人局促不安。

自从上个月七十五岁的父亲生病以来，他就再也没敢像往常一样跟着货船远航。家里老老少少七口人，两儿一女，最大的女儿，十四岁，大儿子十二岁，小儿子六岁。父母年事已高，好在父亲身体恢复得不错，偶尔也能帮他看看孩子。妻子接送大的、小的上学放学。大儿子辍学在家，无所事事，更加重了他额上的愁云。全家的生活来源就靠他这个一米八的大个支撑着。

距父亲出院已经一月有余，家里的经济状况堪忧，很快便会入不敷出，捉襟见肘。虽然他前些年也没少挣钱，但是家里人因为添了小儿子，奶粉、尿不湿等各项花销也大了很多，加上这次父亲安装了心脏支架，又花了十几万，这些年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家底也几乎消耗殆尽，一家人的生活眼看着就要遁入困境。

他用家里仅有的五千元进了些小货，诸如洗头膏、洗衣液、洗洁精、皂粉、肥皂等放在老年电动车里赶集去卖。既能照顾父母，也能解决一家人的生活。

这不，今天摊上逢集，他家离街不远，总共不要十分钟的路程。他很早起来，先装了货，又弄了点饭吃了，准备出发。

“你也去吧！”他跟妻子说。

“我不去！我又不会卖。”妻子斜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

他不再说话，就一个人径直把小车开到街上，然后找一个四面通达的十字路口停下来，准备将东西搬出来摆在地上。

当他搬到第四箱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传过来：“嘁，这不是张敏颜吗？”随即，一个巴掌“啪”地一下拍在张敏颜瘦削的肩膀上，“怎么？干上贩夫走卒的勾当了？”清脆得如驼铃般的声音毫无顾忌地刺激着张敏颜的耳膜，让他在记忆里迅速找到它的主人——曲红，一个曾经深爱过他的女人。

张敏颜立即站直了僵硬的身子，面露紧张，循着声音看过去，正好碰到那双略显得意的曾经他很熟悉的美丽的眼睛正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便结结巴巴地问：“你……嘿嘿，来赶集啊？”曲红没说话，眼睛扫向他的车，张敏颜为缓解紧张，故作轻松，但嘴上还是不太利索，说：“怎，来得，这么早啊？”他尽量用身体挡住车上还没搬下来的东西，又看了看地上已经搬下来的东西，脸再一次红了。

曲红耷拉着眼皮看着地面上的东西。她躲在楼上已经研究他一会儿了，确认他就是自己朝思暮想张敏颜，这才决定下楼来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

“这都是些什么？”曲红问。随后不等张敏颜回答，便拿起箱子里的塑料瓶，一瓶一瓶看过去，指着箱子里的东西说：“啧，啧，啧，卖这个？谁买东西不上超市，买你的地摊货？”

“这些东西，别看它不好看，但性价比高，好用得很呢。”张敏颜红了脸，又说：“你，还别不信，我在家都试验过了。要不，你随便拿一瓶回去用试试，就知道好不好用了。”他小声地跟曲红说，语速越来越流利了。

“你怎么了？还怕人听到啊？”曲红转过身，看了看背后、四周，没什么异常，瞥了他一眼，问：“你是来干什么的？难道刚才不像是在打广告吗？让更多的人听到不是更好吗？”

张敏颜脸红了，再一次小声说：“跟你说句私密话，还得让很多人听到吗？”

“哈哈哈……，笑死我了。咳，咳，咳，还私密话！这不是你对每一个客户应该说的话吗？”她说完，又笑起来，直笑得眼泪出来了，才慢慢止住了笑声。

张敏颜被她笑的莫名其妙，抿了抿嘴，说：“还是那么傻！”

“你才傻呢！”曲红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本正经地问：“你不是在跑船吗？怎么又干这个，遇到什么难事了？还是在船上搞女人干不下去了？”曲红还像过去一样大胆地直视他的眼睛，揶揄地说。

张敏颜的脸再一次红了，白了曲红一眼，说：“又不正经了，能不能好好说话？”

“咋不正经了，我不是在好好说话吗？你别告诉我，除了你媳妇，没有其他女人！”曲红不屑一顾地说。

“除了你，我还真没有，呵呵……”他突然把在船上男人之间的痞劲使出来。

“去你的，有我什么事？”曲红被张敏颜调侃，不觉脸也红了。

其实，当初他们谈的时候，曲红并不在意他能挣多少钱，而是被张敏颜的帅气迷住了。以自己优渥的家庭条件和近乎完美的长相和身材，完全可以找一个有着更好的家庭条件的男人。只是，她感觉，她所见过的青年里没有一个人比张敏颜更帅气。最让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遭到张敏颜父母的嫌弃，说她整天傻里傻气的只会弹钢琴，不像是个能过日子的人。

“我咋就不能过日子了呢？”她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很美，但除了弹钢琴，确实不怎么会干活，但她暗下决心，一定要过得比张敏颜强。后来找了个看上去还可以的男人嫁了，但心里还是经常想起张敏颜，没有一刻忘记过他的名字和帅气十足的脸庞和挺拔的身材。

而眼下的张敏颜，却比过去瘦了很多，头发也变得稀稀拉拉，愁容布满了他那曾经圆润白胖而今又黑又瘦的脸庞，这让她心疼不已。

而张敏颜不再理会曲红，硬着头皮把车里剩下的东西搬下来，摆好了，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等候买主的到来。

“啧啧，脸又红了，就你这样的，能卖出去才怪呢！”曲红一边说一边从张敏颜的车子里拿起有些润湿的抹布，擦去瓶瓶罐罐上的灰尘。

张敏颜瞟了一眼麻利的曲红，惊讶地发现，四十露头的曲红，岁月似乎忘记了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还跟年轻时差不多，粉嫩的皮肤，看上去弹性十足，几乎没有褶皱。一张娃娃脸藏在大毛领子里随着头的摆动而时隐时现的，富有更强的魅惑力。身材也还如年轻时一般的高挑纤细。虽然天寒地冻，穿得很厚，而曲红被一件纯羊毛带着大毛领的大衣裹着，一双尖头细跟的皮筒靴没过脚踝，穿着紧绷的保暖裤的小腿只有一小截暴露在空气中，张敏颜更觉得脸红。曲红忽前忽后地忙碌着，直到她擦干净最后一瓶洗洁精上的灰尘。

张敏颜怕人家误会，尽量离曲红远一点的地方站着，眼睛也是若即若离，左顾右盼，时不时地瞥一眼曲红，努力掩饰内心的翻江倒海，但表面却是寒若冰霜。毕竟人言可畏，更何况这儿，离他的家又那么近。

“站那么远干嘛？我还能贴你身上不成？”曲红招呼张敏颜说：“过来，教教你怎么卖货。”曲红把抹布搭在一个纸箱的边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张敏颜看见曲红被冻的通红的手也还是那么细腻光滑。

“都来看看这些家用的洗漱用品哈，性价比很高的，都是用最好的原料制作的国货，纯绿色产品，健康不伤手，效果可好了。”并向一个正在经过的中年男人招手，喊：“大哥，过来看看，有没有家里用得着的，拿一瓶回家用用。”

男人摆摆手，并没有说话，曲红急忙走下路牙石，来到男人面前，说：“大哥过来看看嘛，不买没关系的，试试看，现在不买，下集想买再来也行。”

“你这是安利？”中年人疑惑地问。

“不是安利，都是咱国产的。支持一下，大哥。”

这时曲红又走向一个中年妇女，说：“大姐，过来看看吧，选一款你家里能用的上必备品。”

“欸，这个我好像用过，还怪好用，闻着也好闻。”那个男的拿起一瓶洗洁精说：“我看看哈……”他拿起一瓶洗洁精，翻来覆去得看，确认是他曾经用过，后来逛了几家超市也没买到的那个品牌，说：“你这是真货还是假货？”男子疑虑地问。

“百分之百真货，大哥。看这老实人，怎么可能卖假货？而且，他家就是这街上的，如果假了，你送他家去。”

“是的，大哥，假了那就给我送回来，我每集都来出摊。”张敏颜不失时机地说。

“行，给我拿一瓶吧，相信你。我看着你面熟。”男子说。

“没事，大哥，没有远人。”张敏颜说着，无意瞥见该男子的头发有点油又有点头皮屑，拿起一瓶洗头膏对他说：“大哥，这一款洗发液去油又去屑，还止痒，也不贵，你也拿去用试试。”男子犹豫了一下，说：“我头上这头皮屑可是个难题，用了很多品种的去屑洗发水都不管用，我自己也发愁。”男子面露忧虑和难堪，补充道：“不知道的还认为我是个邋遢人呢。”

“哪里的话，这么一位大帅哥，一看您就是个精明强干，事业有成的人。”曲红赶紧接过话茬。

张敏颜熟练地拿起一瓶洗发水，递给那名男子，跟他说：

“那不是您的错，是没找到适应您皮肤的洗发水。”

“大哥，您试试这个，说不定它就是你头皮屑的克星呢。”曲红附和着，接过张敏颜手里的洗发水递给中年男子。

男子接过来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它的成分组成，问：“多少钱一瓶？”

“十八，不好用下集你再拿给我，包退。”张敏颜大胆保证。

“都这么说了，拿一瓶试试吧。加个微信，方便联系。”边说便掏出手机，看向曲红，张敏颜赶紧将自己的手机伸出来，说：“扫我的。”

“有洗白衣服好用的吗？”那个大姐问。这时，已经有很多人把他们围在核心，张敏颜快速地介绍着产品的性能，曲红在一边搭讪，她能说会道的本领，算是有了用武之地，早已把人的心给说活了。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有，这种皂粉。”张敏颜拿起一袋皂粉说。

“皂粉不太好用呢，我家里用的就是皂粉。”妇女有点犹豫，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大姐，别走呀……”张敏颜也站起来，拿起一罐魔法粉，说：“你看看这个，这可是死灰的克星。”

大姐接过来看了一眼，问：“这个比爆炸盐好用吗？”

“好用。先用四十来度的温水化开，把脏衣服泡半个小时，轻轻揉搓，会洗得很干净。俺闺女的白裙子，都是用这一款洗的，香喷喷的，跟新的一样。”曲红发现，张敏颜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却没有脸红。

“是真的吗？我就是给俺闺女洗白衣服的。你不知道，可皮了，整体抹得黢黑，还喜欢穿白色的，洗了死了。”大姐一边抱怨，一边接过来，看了一眼，问：“多少钱一罐？”

“十九块九一罐，”张敏颜说，“那个，大姐，咱头一次打交道，你先拿一罐试用，好用，再给钱。”

“也没多少钱。”大姐掏出手机，扫了码，付款，说：“不习惯赊账，还是付了钱心安。”

“这样也行，大姐，加个微信，你先拿回家用，如果好用，你微信发给我，不好用，就送你了。”

大姐一听就高兴了，笑着说：“想法是很好，但谁好意思不给你钱拿你东西？更何况，这个也不贵，好使下次再来，不好使，没有下回了。”

“对，对，对。”曲红在一边附和说。

有买的也有拿着说要用试试的，张敏颜忙着收钱，加微信。忙了好一阵，张敏颜身上微微冒汗，面色潮红。东西已经卖得七七八八，张敏颜把各箱的东西收拢在一个箱子里，把其它的几个空纸箱沿着折线剪开，又折叠压实，重又放进他的小车的后备箱，才想起半天没听到曲红说话了，转脸一看，身边除了买东西的人，早不见了曲红的影子。

“看什么呢？不卖了吗？”有人问。

“卖，卖……”张敏颜心里着急，说：“剩下的这些处理了，八折卖了。”

又有人陆陆续续地买走一些东西，最后还剩下两袋皂粉，街上的人也少了不少，张敏颜把它们收到车子里，准备回家去了。

临走，他又转着身子远远近近远都看了一圈，也还没有看到曲红的身影，估计她已经走远了。想打个电话说声谢谢，发现自己从没有留过曲红的号码。

当他的车子启动，那首他在心里想了无数遍的贝多芬《梦中的婚礼》突然响起来。他倏然回头，看到曲红坐在二楼的窗口，身子悠闲而有节奏地晃动着，送出一个一个他熟悉的音符，围着张敏颜跳跃着，激起他满满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