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师傅又来了!他是走村串邻的补锅匠,也就是我们叫的“卤匠”。
每次一听他吆喝:“补锅咧!补锅咧!”,我就兴奋得坐不住。屁颠屁颠地跑去村口那块大坪守着他补锅。
有时候家里要是有需要换底的或破洞的铁锅,我就抢着送去给王卤匠。
由于我每次都去得早,就能看到王卤匠从生炉子开始干起。
有时他会带他儿子来,有时一个人来。
他先卸下所有东西,拿着盆子去河里打一盆水来。又去旁边的地里挖一大坨泥巴,加水和成细软的稀泥。
然后开始组装风箱与灶,在风箱中间有根管子,可与灶底部伸出来的短管连着。王卤匠连接好后,就用那些稀泥一层层糊住接口处进行密封。
然后在那低矮的小灶里放上一小团沾了煤油的布,用火柴点着,火苗蹭地腾起好高,再在炉腔里填上碳。刚开始只是底下的碳发红,他就把早就连接好炉子的风箱拉起来。碳一会就红红火火烧起来。
炉子正中间有个沙锅材质的锥形小杯,埋在燃烧的碳里,只露出圆形的杯口,这是王卤匠补锅最重要的溶铁杯。火旺起来后,王卤匠会把一块块小铁片投进这个杯里,猛拉风箱,火像发了疯一样,发白的火苗拉起很高。慢慢的,小杯里的铁片会发红,然后慢慢化成翻滚的液体。看上去稠稠的金黄色,岩浆似的。
这时就可以开始补锅了。一般都是饭锅菜锅烧水锅等铁制器皿,用得久了就会在某处烧出一个小洞来。不补的话就没法用了,补一补又能用上很久。有些人家的锅都已经有好几个地方补过,还在勉强用着。
王卤匠拿起一个锅举起来,对着天空找漏洞,看着光透进来的地方,就知道该补哪了。
他用小锤把漏洞旁已脆弱的地方先轻轻敲掉,洞会比之前更大。有些人说他这是补丁大就收钱多,但王卤匠说是要把坏的地方一次性修好。
等把漏洞处理干净后,王卤匠会拿出两个像粉扑一样的东西,上面沾满泥浆。
一手拿一个扑子,一手用长长的沙锅材质的调羹,从溶铁杯里舀出一勺金黄的铁水,倒在手里装满灰土的扑子上。
然后迅速将铁水从锅外面按到漏洞口,一只手拿起另一个泥扑子在锅里面按住洞口,不停扭动,将铁水均匀地封住洞口。等两个扑子都拿开时,冷却的铁水已快恢复铁青色。如果洞口太大,还得不断重复这个动作,直到洞口全部被补上,再涂上再层泥浆冷却。
铁水用得差不多了,王卤匠会放下别的事,再次投入一些碎铁板,加上碳,又拉起风箱溶铁。
我每次都蹲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对沸腾的铁水,对怎么也烧不坏的溶铁杯,对长长的调羹,还有两个泥扑子……都充满好奇。
王卤匠会逗我们玩,有时会把用过的溶铁杯随手丢给我们。这个在炉里烧得红通通的杯子,冷了时却是青黑粗糙的模样。虽然丑,但也够我们在小朋友中炫耀好几天的。
大人们会来跟王卤匠扯淡。他说儿子这两年染了坏习惯,学会了打牌赌钱,也不跟来补锅了,儿媳妇跟他闹着离婚,很是糟心。
大家就劝他想开点,他苦笑着说:“唉……随他吧!我也活不了多少年了。”
2.
有一次过了半年,都没看到王卤匠来。村里有破锅的人就老是说起他。
又过了两月,突然他儿子小王卤匠带着媳妇来了,挑着王卤匠那套工具。
村里人就都打听王卤匠怎么了。小王卤匠低着头不作声,眼睛红红的只顾补锅。
有些妇女就偷偷跟他媳妇打听,原来小王卤匠沉迷打牌,谁劝都没用。把家里那点积蓄输了个干净,还欠下了债。
王卤匠气不过,什么也不干了,天天跟在儿子后面,不准他打牌。
才开始儿子还是很忌惮他,收敛了不少。但不到一个月,那瘾又上来了。背着王卤匠偷跑出去赌钱。
有天夜里快凌晨还没回来,王卤匠看着抱着小孙子哭哭啼啼的儿媳妇,气不打一处来。拿起手电筒就去找儿子,结果在过一条沟时,一脚没跨好,摔了下去,把头摔破了。第二天有人经过才被发现,抬回来时已经只剩出气没进气。
还在牌桌上的小王卤匠,被人叫回来时还死活不信。以为王卤匠苦肉计骗他。
直到王卤匠快咽气,才被人生拖了回来。他跪在王卤匠床前磕了几百个头,一直说:“爸,我再不打牌了!爸,我再不打牌了!”
王卤匠是笑着走的,一句话也没留下。
从此,小王卤匠真没去打过牌了。私下里还流着泪跟媳妇说:“爸是我害死的。”
众人听了唏嘘不已,一齐回忆起王卤匠的手艺,感叹小王卤匠的内疚,欣慰浪子回头。
小王卤匠仿佛听不见一样,专心专意补着锅,那神情与王卤匠一模一样。
直到九十年代中,小王卤匠才没有再出现。听说跟媳妇外出打工了,家里的债早已还完。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大家说起他都说王卤匠死得其所。
现在无论什么坏了,也没什么人想去修补,而是直接换新的。物也好,感情也好,都没了“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耐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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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死得其所,为何是死得其所?作者写的很真实,确实有人会这样认为,认为是他的死才换来他儿子的回头。可是,这代价未免太大,赌博本就该戒,而不是要用家人的生命去唤醒。
世人觉得他的死能换来儿子的醒悟,所以才死得其所,我只是觉得人心太过冷漠。用生命去点醒一个人,是个人都会愧疚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