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翠香奶奶经常过来找奶奶跟她一起摸螺蛳。
她六十多岁,矮小精瘦,像一截枯竹枝,似乎一阵并不猛烈的风就可以轻易将她吹走。
由于瘦,加上衰老,整个人看上去就像脱了水,患过白癜风的皮肤像不合身的白衬衫包裹了她整个人,到处都是褶皱,本来就不小的眼睛因为太瘦太小的那张脸而显得更夸张,几乎占据了半张脸。
翠香奶奶的老伴去年去世了。
1.
翠香奶奶有两个儿子。
大儿子和平,在外打工十多年,去年回家在自家责任田里建了房子,没有装修。
小儿子小平,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据说手脚也不太干净,几年前把媳妇儿赶跑了,留下一个儿子诚诚,十多岁。
在农村,除了一技之长或者做生意,能换钱的无非就是土里长的,或是人的一把力气。
翠香奶奶很勤快,她手脚非常麻利,人也很爱说话,看上去她是一个非常快活的人。
有一天清早,翠香奶奶来找爸爸借钱,显然被妈妈拒绝了。
我在房间里听到了争论。
“不是我非要说您,您看您把钱给小平干什么,您都一大把年纪了还造什么孽......”
原来翠香奶奶把买种子的三百块钱给了小平,结果送羊入虎口连人带钱不知所踪。
一向嗓门很大的翠香奶奶,我没有听到她回答的声音。
她说诚诚读初中了,去学校连个生活费都没有。
诚诚的爸爸小平,什么也不管。
“我说个不要得的话,您把这小孩护在手里干什么,孩子也受罪,不如还给他妈妈......”
现在除了照顾他儿子,翠香奶奶还要照看房子,小平也在自家的责任田里建了房子,听说材料都是赊的,去年年底要账的找上门,没碰见人。
翠香奶奶很能干,这样风风火火的女人篇篇落在这样的家庭,可惜了。
2.
“这个翠香吧,你说她可怜吧她是蛮可怜,可是她也有责任呀,这个小平不是她惯出来的嘛......”
村里人对翠香奶奶,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思。
虽然她六十多了,村里人背地里提起她也是“翠香翠香”的直呼其名,颇有些瞧不起。
混得差了,连辈分都是多余。
翠香奶奶的老伴叫华成,这是一个非常潇洒的老头儿。生得浓眉大眼,地阔方圆,按照中国传统的审美标准,他是一个长得非常好看的人。
华成爷爷的另一个潇洒也许就是娶了翠香奶奶,这个把他当祖宗一样供了一辈子的女人。
翠香奶奶干起活来像个男人,似乎停不下来,农闲的时候就四处去捡废品卖点零花钱。
“给老头子买烟抽!”
这句话是我在好多年前听过的,不记得是不是翠香奶奶本人说的。
华成爷爷待翠香并不怎么好,其实可想而知,即使是在今天,人也不太可能爱对自己千依百顺的人,何况双方地位“悬殊”,被偏爱惯了的,自然有恃无恐。
华成爷爷一辈子养尊处优,经常骂翠香奶奶,什么脏话都能说出口。
去年华成爷爷脑突发脑溢血住院,手术之后回家休养,大儿子和平回来一趟后很快又去温州打工去了。
和平再一次回家就是办华成爷爷的丧事了。
3.
小平呢?我还是在上一次过年的时候见过他。
不过那也只是一个背影。
他穿着黑色的皮夹克,脚下生风似的走得飞快,路过一排敞开的门口,一边走一边问“有没有槟榔谁有槟榔卖点给我?”
农村的年,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的人在牌桌上斗智斗勇,不分昼夜。过年也是考验一个人经济实力的时候。
我记得有好几个被问的人都回答说没有。
后来再也没见过他。
印象中小平有一辆很拉风的蓝色摩托,我小时候经常看到他把成袋的粮食拉到镇上去换钱。
长得好看要靠世袭,小平比和平更像华成爷爷,他也生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刀削斧砍的五官加上那一脸的痞气,减了几分猥琐,多了些动人。
诚诚的妈妈走掉之后,小平很快不知从哪又弄回一个外乡女人。我这次回家问起她,妈妈说,人家早就走了,小平又没有钱谁跟他啊!
小平渐渐成了村里人教育小孩的反面教材。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你看翠香的那个小平......”
4.
翠香奶奶并非不擅言辞,相反她是一个非常话多的人,而且还很爱开玩笑。
她大大咧咧似乎听不见所有闲言碎语,依然每天风风火火忙个不停。
她经常来约奶奶一起去摸螺蛳。
螺蛳生活在浅水河里或沟里,一网下去难免网上来些水草和生活垃圾,需要把螺蛳挑出来,淘掉青苔。
农村的垃圾处理是一大难题,农民喜欢把垃圾倒在河边,生活越来越好,垃圾的颜色和种类越来越丰富,数量也越来越多。
腐烂的动物,鸭子或猫的尸体,嵌在河边的烂泥里,跟晦暗的河水融为一体。
这个季节,拇指大的小螺蛳八毛钱一斤,鹌鹑蛋大的贵一点,每斤能卖到一块到一块二之间。
翠香奶奶网的螺蛳,几乎个个都有鹌鹑蛋大,她做事情速度很快,不怕脏,而且充满冒险精神,什么样肮脏稀烂的河她都敢去,只要有螺蛳。
运气好的话,一天下午网个四五十斤也不在话下。
翠香奶奶闲暇时捡废品卖钱,她非常泼辣且大胆,这意味着有些人家开放式院子或墙根脚下堆着的“概念”模糊的破铜烂铁,她都能捡回来。
翠香奶奶并不打牌,也不注重穿着,随便一件衣服都能穿好久,儿子们淘汰的旧外套也能穿好几年。
翠香奶奶就像时钟里的秒针,滴滴答答永不停歇。
可是这样会赚钱又不花钱的人,却穷得连小孩子的生活费都要去借。
“谁让她把钱都留给小平呢?”
翠香奶奶的大儿子和平更加平庸,属于人们眼中那种没什么赚钱能力但暴脾气有一套的人。
因为和平和妻子在外打工近二十年,却没有赚到好多钱,他们的房子到现在也只是虚有其表。
和平的儿子辉辉也是翠香奶奶一手带大的,到了上初中的年纪就被接到和平所在的温州上学。和平的妻子,是一个性格类似温开水一样的女人。
在农村,儿媳妇们经常争论的就是他爸爸妈妈偏心,帮了谁,自己少得了好处......
劳动能力可观的老人是紧俏资源,就差没撕成几瓣满足各家所有需求,丧失劳动力并且体弱多病的老人是瘟疫,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
大儿子说老人偏心二儿子,小儿子说老人明明对大儿子更好,帮他更多......
若是强者,则不需要老父母帮扶,若是弱者,给你金山银山又有何用?
只是有人在争取近亲利益上是强者的嘴脸,却分明不愿承认自己无能。
5.
翠香奶奶很少说儿子们不好,只是在钱被抢光的时候会轻轻地抱怨一句,然后继续拼命地赚钱,鞠躬尽瘁,向死而生......
跟许许多多农村老人一样,翠香奶奶善良而懦弱,纵容助长了儿子们的贪婪,一面满足对方掠夺式的索取,一面勒紧自己的裤腰带,小心翼翼祈祷孩子们良心发现浪子回头。
简直做梦。
吸血长大的人,自己是不会停下来的,除非他自己发现血被吸干了。
翠香奶奶的信仰是她生命里的男人们,从前是她的老伴儿,后来是她的儿子们,现在是她的儿子和孙子们。
在广阔的农村,在遥远的农村,还有千千万万的老年人,跟翠香奶奶一样,怀抱这样的信仰。
现在有媒体开始关注农村的空巢老人,其实,精神层面的孤独和无所寄托是高级的烦恼,还有一部分老人,他们并不贫困,可是他们直到死都在劳动赚钱,孩子们的欲望是填不满的无底窟窿,老人们心甘情愿被吞噬。
有一次我看到翠香奶奶带着诚诚走在路上,祖孙俩一前一后,诚诚的个头已经要超过翠香奶奶了。
听说他们是去网螺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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