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隐公之死
鲁隐公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存在,即便是在春秋历史上,其地位也不见得有多重要,但是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君主,竟然让后世无数的经史学家头痛不已。
世传孔子著春秋,开篇便是记述隐公元年的记事,而惯于「微言大义」的「春秋」为何偏偏选择这一年作为起点必定是有着惊人的宇宙密码的,看似简单的六个字「元年春王正月」必然也隐含了不为人知的信息,古往今来针对这六个字所展开的论述著作汗牛充栋,简直可以塞满整个国家图书馆。
鄙人才疏学浅,对于这些个微言大义自然是不懂的,如果真想深究这其中的微言大义,可以借熊逸的「春秋大义」或者别的什么著作去深刻领会,详察义理,深入浅出,细致分析。我没有那个水平,也就不多废话了,我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来的,就想知道他是怎么没的。
历朝历代对于春秋时期的历史评价,都不外乎「礼崩乐坏,纲纪不存」这几个字,而具体的罪证则是「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从这一点上看,鲁隐公算是开了一个好头,因为他就是最早被「弑」了的君主之一。
隐公身世
鲁隐公名息姑,伯禽七世孙,是鲁惠公之子。鲁惠公时期的鲁国,大概和宋国的关系不错,所以家里的妻妾都是宋国女子。他的元妃也就是正妻叫孟子——这个孟子可不是儒家那个讲「人之初,性本善」的孟子,而是因为她是宋国的公主,姓子,家里排行老大,称为孟,至于她的名字,则是无从得知了,因为出于多种原因的考虑,女子的名字是不能随便叫的,所以大概当时的史官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孟子似乎没有子嗣就死了,她的妹妹声子成为继室,生下了息姑,也就是今天要聊得鲁隐公大人。
息姑在鲁惠公的众多子嗣当中应该是排行老大的,按照立长不立幼的原则的话,老子死了之后,他继位做国君该是没有什么疑问的。而且看后来的史书记载,息姑这个人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好的简直不行。按照儒家的评价标准,既长又贤,是可以作为万世楷模的绝对道德典范。
但是春秋时期的立嗣原则,在「立长不立幼」的标准之上还有一条上位法「立嫡不立庶」,偏偏这个息姑的母亲声子不是宋国的嫡公主,没有办法混上「夫人」的名分,而是让另外一个宋国的公主「仲子」给抢了去。仲子是宋武公的嫡女,而且更为传奇的是,她出生的时候手上写了个「鲁」字(大概是当时的鲁字写法与人掌纹相似,而这个公主的掌纹与鲁字更加贴合),这个「鲁」字可比宝哥哥的通灵宝玉管用多了,家里人一看,哇「鲁」啊,这是铁定了要做鲁国夫人的哟!
这事儿传到了鲁惠公的耳朵里,已经一把年纪的鲁惠公依旧好色之心不改,等到仲子一成年,马上就派人到宋国把仲子给包了回来,然后生了一个儿子——鲁惠公唯一的嫡子——公子轨(又名允),然后就挂了。

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嗯,这个嫡子就是专门生来给息姑找麻烦的吧?——本来息姑是要做国君的,没想到自己的老爹临死前又给整出这么一个弟弟来,地位还比自己高,还被立了太子,摆明了不让自己做国君嘛!
而且!论年龄,这个仲子本来该跟息姑过家家的,也有说法仲子本来就是给息姑迎娶的,偏偏自己的老爹那么大岁数了还要跟自己抢,一个本来该过门当媳妇的「美娇娘」就这么突然变成了自己的「娘」了——我们就不求息姑的心理阴影面积多大了好么?
但是前面我们也讲了,息姑是个君子,集各种美德于一身,这都不是事儿!他亲爹鲁惠公死后,太子年纪还小,无法处理政事,怎么办呢?于是在国人的推举之下,息姑仿效周公故事,于公元前723年,暂行摄政当国而不称继位,待到太子轨长大成人之后就退位归政。
隐公之死
为了表示自己没有霸占君位的野心,在国政外交中涉及国君礼仪的事情他一律缺席:父亲改葬不临,卫国国君前来吊唁也避而不见;自己的母亲声子死了,葬礼一律从简,而太子的母亲死了,则特地为她建了宫庙;国中大夫卒时按照礼仪国君应亲视小敛,但是他也不去……总之各种涉及国君礼仪的事情一概推掉,而在内政外交上勤勤恳恳,所作所为颇有可圈可点之处。
然而就这么一个德行操守都无可挑剔的贤君还是被「弑」了。
事情就发生在他当政的第十一个纪年(公元前712年),而弑君者是一个叫翚(hui)的大夫,也就是公子羽父。
关于羽父的记载不多,只知他一向骄横,隐公四年诸侯伐郑,宋国派人来拉拢鲁国,隐公出于平衡国际关系的考虑拒绝了,公子羽父则是一味逞强,偏要去打,隐公也无可奈他何。是是非非谁人评说,羽父是好是坏已经不得而知了,但是他弑杀隐公的这件事在微言大义的春秋叙事中自然是大奸大恶之举,想必不是什么好人了。
到了隐公十一年,羽父跑到隐公面前,自请去杀掉太子轨(允),让隐公长久保持君位而不必还政,而条件就是要隐公把太宰的职位给他。隐公严词拒绝了他的请求,说自己之所以摄政是因为太子年幼,现在时机到了,正要把君位还给太子呢;而且已经派人到菟裘建了行宫别馆,准备到那里去养老呢。
羽父在隐公这里没有讨到好处,但是又不知道隐公是真心还是假意,万一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准备退位,然后把这件事告诉了太子轨怎么办?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于是跑到太子那里说隐公的坏话,说你哥哥准备要杀掉你。太子吓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羽父趁机说,这事儿你交给我办吧,只要你让我做太宰。太子哪里敢不答应,说全听你的。于是公子羽父就开始设计。
这里还要提一些旧事。
隐公还没有摄政的时候,一次与郑国打仗,在狐壤这个地方被郑国俘虏,囚禁在郑国大夫尹氏的地盘上。据说隐公贿赂尹氏,并在尹氏的祭主钟巫神前祷告,然后和尹氏一起回到鲁国。当然了,隐公作为一国公子,做了俘虏之后虽然不会像普通囚徒一样关在监牢里,但是他肯定不会随身带了那么多财宝,尹氏也绝对不会只是贪恋这些财宝,他看中的是隐公长子的身份,因此做了这样一项看起来稳赚不赔的生意。隐公为了答谢尹氏,在鲁国立了钟巫神主,每年的十一月,他都会祭祀钟巫神,在社圃斋戒。因为神主庙离都城较远,因此祭祀的那几天往往会住在寪(wei)氏家中。
而羽父就是趁这个机会,在隐公再次前往祭祀钟巫神的时候,派刺客在寪氏家里把隐公刺杀了,立太子轨为国君(鲁桓公),然后把弑君的罪名推到寪氏的头上,派人攻打寪氏,杀掉了寪家许多人,而桓公也没有按照国君的规格为隐公举行丧礼。一个可以做万世楷模的谦谦君子就这么草草收场,枯叶凋零了。
后世分析
后世韩席筹对此有过一段分析,他首先表彰了鲁隐公的完美人格,同时怒斥鲁桓公,兄长承诺到他成年的时候让位给他,应该感恩戴德遵从教诲才是,偏偏要听信奸人谗言,行此篡逆之举。此种作为不仅是鲁国的乱臣贼子,还是整个春秋的罪人。
随后他转笔又说,如果桓公没有急切想登位的想法的话,羽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动桓公的。因此,羽父一定是知道太子的野心,认为隐公如果不杀掉太子,太子一定会做出不利于隐公的举动。否则的话,无端地去找隐公杀太子,那不是脑子里缺根弦吗?而隐公听了羽父的话之后,应该知道事情的紧迫,正确的做法是杀掉羽父,然后让位给太子,这才是理智的做法。然而他过于拘泥于自己的承诺,不知道临时变通,失之仁柔。
而对太子来说,羽父对他说了那些话之后,既没有抓住羽父去告诉隐公,又没有严词劝阻,可见他的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了。但是即便如此,也应该装装样子,推诿说自己始料未及,可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欣然即位,继位之后庇护幕后真凶不去讨伐,隐公出葬不举行丧礼,又如何给自己解脱呢?
他同时还怀疑太子生母仲子手上刻字的事情。隐公的母亲是惠公的继室,这是鲁国人尽皆知的事情,而桓公是嫡子的事情则是国人所不知的。因为按照周时的礼仪「诸侯不再娶」,既然孟子是夫人,以后所娶的都只能是妾,不能上位为夫人(虽然这一点在春秋中后期被打破了,但是在当时应该还是有效力的)。孟子没有子嗣,声子虽然是妾,但是作为继室,所生的儿子也就「非嫡而嫡」了。桓公的母亲仲子也是妾,如果仅仅因为手上写的祥瑞就立为夫人,未免荒诞,因此桓公也不可能是嫡子,隐公让位还是不让,决定权完全在自己的手上。
因此他认为,仲子手上的字和羽父请求杀桓公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都是桓公的子孙为其掩饰造作出来的故事,用来证明他就是嫡子,抵消他的弑君篡逆之罪。
因此事实的真相也许就是隐公本来就是国君而非摄政,那些让隐公美名传世的事情都是为桓公弑君篡位所编造出来的故事。这一切带给桓公和他的子孙是实实在在的权位,而留给隐公只是一个贤君的虚名罢了。
一继一及,鲁之常也
那么问题来了:鲁隐公是否真的想过要把君位让给自己的弟弟呢?似乎也有可能。毕竟我们不能用后世的观念来猜度当时人的心理,谦让君位的故事在西周至春秋时期多有发生,因此还是需要回到当时的历史场景去看一看。
夏商两代的君主继承制度中并没有嫡庶之制,因此大多数时期都是以兄终弟及为主,父死子继为辅。周作为商的附庸,继承制度大体也是如此。但是周朝伐灭商朝,政治稳定之后,为了消除兄终弟及制度造成的混乱,周公曾制礼作乐,其中一项重要的制度就是「嫡长子继承制」。
鲁国作为保存周礼最为完善的诸侯国,自然也要遵守这一制度。但是鲁国立国之初,所居之地殷商势力盘根错节,戎夷相杂,强敌环伺,因此需要强有力的君主来维持统治,如果君主年幼实在无法维持此种局势,因此也就有了父死子继和兄终弟及两种制度的相互补充。这一局面直到鲁国消除边患,国力增强之后才逐渐结束。
这一点从西周时期的鲁国君主世系图中大体可以看个究竟:

周公旦受封鲁国,其子伯禽前往就国,之后传位给自己的儿子鲁考公,是父死子继;鲁考公传位给自己的弟弟鲁殇公,是兄终弟及;鲁殇公传位给其子鲁幽公,是父死子继;鲁幽公传位给鲁魏公,是兄终弟及;鲁魏公传位给鲁厉公,是父死子继;鲁厉公传位给鲁献公,是兄终弟及;鲁献公传位给鲁真公,是父死子继;鲁真公传位给鲁武公,是兄终弟及;鲁武公传位给鲁懿公,是父死子继。
这其中有一段插曲,是周宣王干涉鲁国内政导致的一系列政变。按照周制,诸侯国需要定期朝见天子,向王室缴纳军赋贡税,觐献礼物。武公九年,鲁国国君鲁武公携长子括、少子戏一同朝见天子,公子戏很讨周宣王的喜欢,于是周宣王就想让鲁君立戏为太子,周朝大臣极力劝谏都没能阻止。
鲁国虽然是两种继承制度相间的,但是如果要父传子,也必定要立长,而周宣王则根本上破坏了这种制度。因此在公子戏也就是鲁懿公继位的第九年,鲁国就发生了政变——公子括的儿子伯御带人攻杀懿公,自立为君。11年后,周宣王又讨伐鲁国,杀死伯御,找到懿公的弟弟公子称为君。
周天子的威信尽丧,而鲁国的君位继承制度也出现了混乱。鲁隐公所在的时期大概就是在两种制度交杂与单一继承制度的过渡时期,如果按照史书上对于鲁隐公个性的描述,他想要传位给自己的弟弟,还是有可能的。
然而,鲁国到了这个时期,已经算是中原大地上相当当的大国了,君位的诱惑已经不是以前处于开拓期的时候所能相比的了。而隐公依然执守这个信念,在春秋这个礼崩乐坏的时期来临之时,依然保持一颗不设防的纯真之心,自然也就成为鲁国进入春秋时期之后倒下的第一块骨牌,或许真的是一个悲剧。
参考文献:
①《鲁国史》.郭克煜,梁方健,陈东,杨朝明著.-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12
②《童书业著作集》.童书业著;童教英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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