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期间,广州宝华路有座不起眼的小阁楼。这里面曾住着几个长工、厨子一家三口、一个唱戏的、一个搬砖运工,鱼龙混杂。日子是一瓶点滴,无声滴答,透明的液体渗入小阁楼里去。
苏姑是一个不讲情面的包租婆。若是超过亥时有一微点火,她叉起肥腰,黛青色的旗袍涨得像个气球。那张炮珠的嘴,就会齐刷刷地朝楼上大骂:“哪个不懂事的王八蛋害国害人,怎的不早些投胎,烧的是我身上白白流出来的奶啊。我白养了这群孙子。”通常一声拉灯绳“熄”的一响,夜归于静,静归于暗。旧墙头影子拖得长长的,耗子吱吱叫个不停,猫狗夺食打斗声音在巷子里久久回荡。时而是猫呜的声音,时而是狗吠的声音,不管哪一方胜利,老鼠都是给吓死的。
今夜无云无风,小楼阁里有一窗光,光芒比月亮耀眼。苏姑的嘴巴一定是吃了朝天小辣椒了,又呛又辣。小楼阁死寂死寂的,有一灯火通明,燃烧的灯照亮回家的路。
“阎罗王怎的不长眼,怎么不收收这死绝家子!”
“兔崽子,老娘的鞋都扔了几双,杜三成你想把老娘套上去,告诉你老娘偏不上当!”
“我是造了什么孽,净是一些不长眼的东西。杜三成,你明天可以卷被窝走人了,我给狗住都不让你住!”
墨浓天色,雾霭沉降。小楼阁亮起了另一盏灯,淡黄色的炽光灯似是鸡蛋黄,腥了苏姑的眼。苏姑抄起扫把蹬蹬蹬上阶梯,古铜色花纹护栏处走出一个人。唱角儿的张生长得白嫩,身穿黑色西装服,皮鞋“哒哒”,一举一投间尽是才子书生气质。他缓缓唱起:“苏姑你莫气,一笑解和气。三成不懂事,我来与他谈。听君一言劝,啊……啊……啊……人美心善广州苏姑也。”
“死鬼。”
扫把一扔,苏姑的旗袍开出一株含羞草,羞羞答答的。那个活了大半辈世的老女人心花怒放往房里钻,由得他们去了。张生手脚一摆,回归现实,抖成筛子。当月遮蔽,天空像凝固的龟苓膏,黑沉沉的、口感苦涩。
打开灯火的是偏西方向一个小租房,住着一个年迈的搬砖工和他十岁儿子。门虚掩着,一股汗酸狐臭味道夹烟草的焦味扑鼻而来,房间属西斜,闷又热。杜三成穿着一件发黄的大褂子,光着胳膊坐在地上,旁边有几根冒烟的烟头。
“老杜,你发财啦?”
老杜穷得发霉,管事的可喜欢他,城里搬砖工资一日三分钱。老杜只要两日三分,物价廉美。勤恳老实、不多话,于是每日有好几个管事为其争得头破血流。昨日工程赶急,夜里回来太累倒头大睡。一早赶着工程进度,到了回来,却发现儿子不见了。
张生打量房子四周,几个烧得黑糊糊的煲,馊味的粥上飘着苍蝇的尸体。旧皮箱里装置衣服,七七八八歪成一堆。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儿子我记得,昨日是跟厨子的儿子一起。”
可怜的杜三成寻遍大大小小的街道,心灰意冷。他儿子是同龄人中的大孩子,早熟懂事,玩得再野再狂也会归家。不见儿子,去了周局长哪报案要五分钱,升府衙要三分钱,王师爷帮忙写个纸要二分钱。青天白日里张开手的要抢钱,朗朗乾坤明晃晃的抽民膏。杜三成每月要交房租,省吃俭用钱都往乡下的老母那里寄。哪里还有多余的钱?
听到孩子的线索,他拽了张生跟厨子一家对峙。厨子妻是苏姑第二,抄起铲子发怒:“我家那位前一周就带崽子去乡下,怎的不见儿子来问我,有病!”
她挥向那个小白脸:“天地良心啊,你这戏子净是污蔑我崽儿,我儿跟你有什么仇什么怨!”
“厨子嫂,我家小贵和你家儿子走得最近,现在小贵不见了,求求你把你儿子叫出来问一问怎么回事。”
“哦,你儿子不见来找我,那我儿子不见我该找谁去?”
“厨子嫂,你再推人我就报案了。”
“你报啊,尽管去啊,我家厨子可是在广州最高的官那里打工,关系好着呢,不嫌命短就去啊。”
厨子嫂抡去袖口,胸脯在前,咄咄逼人。张生吓得脸色更白落荒而逃,杜三成战斗力很弱,一个大汉子竟被一个女人给捀走。
第二天,周局长亲自向厨子嫂问话。庄严的惊堂木拍案而起,厨子嫂眼睛闪烁:“局长大人,我实在不知杜三成的儿子去哪,我……我真的是冤枉啊。”
厨子嫂死口说不知,那头的杜三成据理力争,戏子张生在侧作证。周局长审判多年,肚里明白厨子嫂多半在撒谎。怒得持起惊堂木,王师爷连连阻拦:“老爷使不得,使不得啊,厨子有上面撑腰啊!”
周局长压低声音,语气像轻撕开的纸片:“哪个上面?”
“云朵上面。”
听罢,周局长头上的乌纱一沉,宛如棉花落入水里面。这样的官场话听过无数遍,周局长是地面其中的一只蚂蚁,同行稍高一届的是蚂蚱,蚂蚱努力飞进柔软的云朵,云朵上是一道白月光。这道月光在世人面前很温柔,常被人以“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帷。”在周局长眼里却是“开帘见新月,便即下阶拜。”
周局长人到老年,胆子受不住惊吓。临近退休,他又是极度贪恋权位,享受平民呼唤一声“青天大老爷”。这大老爷当场破案,聚精会神在台上写写画画。屋外有婴孩哭啼,王师爷作了个“嘘”,抱婴孩看热闹的妇女慌忙掩嘴,里外的人不敢啃声,深知老爷破案时不喜打扰。围观群众云里看雾,局长拨开云霾:“杜三成,你贼喊捉贼,你儿子杜贵仁是你暗地买掉。”
杜三成喊冤。
惊堂木三拍,惊得局门霎时鸦雀无声。周局长扔下一张纸:“那从你身上掉的五元是怎么回事?”
杜三成再度喊冤,说是攥给乡下老母看病的钱,警察拖走张生痛打一顿。张生皮脂肉嫩的,由一块白花花的肉成了肥肿的五香肉。
周局长再问:“戏子已经承认撒了谎,你儿子失踪是不是与你有关?你污蔑厨子一家,说厨子家小儿带走你儿子,眼下无人证。你可有其他什么证据?”
杜三成苦得哑口无言,周局长正气凛然,结案陈词道:“好你个杜三成,为了生计公然对抗法律。贩卖人口乃天地不仁,虎毒不吃儿,杜贵仁有你这样的爹真是作孽啊。来人把杜三成收监入牢!”
杜三成是个苦力汉子,一向沉默寡言,一听要收监进牢“哇”地哭了起来:“我没拐卖我儿子,他真的不见,求求局长派人找找他 。他不吃东西会死的。”然而人言轻微给强行拽进牢狱,等到他摸透了狱里的墙根,周局长命人带他出来。他重回警察局,一股腐烂的臭味入鼻,一旁是一个木架,上面破烂的布盖住什么。上面的苍蝇震动翅膀,翁翁个不停,仵作道:“你且看看,这是不是你儿杜贵仁。”
尸体早已生蝇蛆,木架上虫子爬行。饶是常人看见了腿发酸,但周局长低估一个父亲的勇气。他扑通跪地,颤颤抖抖的手刹停,泪光的眼睛扑灭,原来白布下露出一只耳朵。杜三成惊呼:“局长你看看她的耳朵穿了耳环,她是个女娃子,不是我小贵。小贵他耳朵上有颗黑痣。”
王师爷脸面说不过去,急得跺脚。这娃子在一户大户人家当小丫鬟,如今不明不白死了,有人报案到“蚂蚱”官员那里。“蚂蚱”官员要求秉公办理、昭告天下。这下苦了周局长,一不能得罪有钱人,二不能得罪权势官,唯有拿老实汉开刷。思前想后,“蚂蚱”官员知晓有人死亡,不知性别。王师爷献计,正逢这夭折娃子与杜三成失踪的儿子年龄相仿,既然要有人祭旗子,不如将罪名推向杜三成。这样两头讨好,方能保住老爷官职。
周局长使眼色仵作,仵作呵斥:“你胡说!这孩儿年龄在十岁左右、男性,死亡在半个月,身上有你衣物,你如何证明他不是杜贵仁?”
“可是……可是我关在牢里有一个月,要我怎么证明不是我儿子,那要你们干什么?”
王师爷道:“住嘴!本师爷协助局长审理案件多年,从没冤枉一个好人,也没放过一个坏人。你说这死尸不是杜贵仁,是个女娃子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他真不是我小贵。”杜三成揭开白布,尸体面目全非,身体肿涨看不出性征,但那双女性化的金色耳环透着冰冷。
“那好,本官是个讲证据的人,请证人上来。”
王师爷早有一着,买通了苏姑。苏姑为人苛刻,平日狡黠,上前指认,这衣服是杜三成的,但这尸体她就认不出了。
她声音如同吼小阁楼一样洪亮:“小贵和杜三成在三年前就搬进小阁楼,小孩很懂事,我几乎是天天看见他。他身高大概有一米一左右,这尸体有一米五,跟周局长差不多高。”
“好了,本局说几句话。当日杜三成要买卖杜小儿,谁知杜小儿不肯,你就错手杀了自己的孩子藏尸深山,如果不是药农发现尸体上报,这事情就过去了。好你个杜三成,买卖儿童、杀害亲儿,桩桩件件惨绝人寰,我身为一方父母官,看见实在心疼。”
众人见状,无不感叹周局长是个好官。他泪眼汪汪,似是发衰的孝子呼天地不公:“杜三成那,亏本官打算把你关三个月,再向政府求宽大处理,眼下这条命啊,我怎的赔给死者家属啊!你叫本官如何当官!”
师爷小声提醒:“死者家属就是杜三成。”
局长戏多,一把扑在尸体面前,鼻涕直躺:“杜小儿啊,杜小儿,好好走吧,本官愧对你啊。你放心,这以后我监管的地方绝不出人命,绝不有人贩子,绝不会有悲痛的事情发生。”
周局长爱民如子,哭得晕厥。这一消息传到上级耳里,得到了较好的赞扬与安慰。而愤怒的杜三成被扭送牢狱,这次送往杀人犯的监牢。
皎洁的月,已是中秋团圆节。杜三成看着月亮,眼里的光黯黯然。他只是平民中的一位,普通老百姓,咋说上一句话就那样难。原本一件儿子不见的事,演变成买卖儿子、杀害儿子的罪名。届时逢人来探监,来者是张生。张生身穿漆黑色皮草,浑身上下是名牌儿。他往杜三成的手塞了五分钱:“兄弟对不住了。”
“你说啥?”
“生活不易你家里值钱的,我都拿去买了,反正你都坐牢了。打那一次帮你作证后,邻里城里的人都容纳不下我,这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我受够了。现在我不干唱戏这一行,跟着一个富婆生活。她车就在外面,我走了。”
杜三成最后的希望灰飞烟灭,张生是唯一一个知道厨子儿子带走小贵的人。现在他走了,以后还有谁给他作证?儿子没寻回,他这双眼是永远合不上。他本应秋后处决,遇上某高官喜得麟儿,大手一挥大赦天下。杜三成糊里糊涂地渡过了三个月,这不,在牢里看见一个老熟人——厨子嫂。厨子嫂锒铛入狱,跪地痛哭忏悔:“那日我儿子带你小贵外出玩耍,后来我儿子回来说小贵不见了。他哭得很无助,他才十一岁,什么事都不知道。我怕你报案,出主意让厨子带儿子去乡下避避。结果啊,都是我的报应。厨子他在外面养了女人,对不住我,我一怒之下杀了那个女人。”
骂人的话在牢里说过很多遍,杜三成呸了口浓痰。喉咙里塞塞的,仿佛有无数口痰。儿子失踪,厨子一家包庇儿子害他吃了官司;仵作收钱,睁眼说谎话;王师爷护主,把女尸说成男尸;周局长好功,不分青红皂白破案;戏子张生发难财,老早就变卖他的家当。这世道是怎么了?竟容不下一个老实人?平民是庄稼地,在暴风雨里拼命地站立,在蚂蚁腐蚀面前苟且,在天地间渺小存活。他庆幸自己是平民,站的地方低洼,仰头看清山顶那颗权贵树的嘴脸,又痛恨自己是平民,没法眼高于顶,低一低头、皱一皱眉,让四周的土壤甘愿踩在脚下。
他不过是想多活几年,赚钱养病母,拖着儿子的手享受亲子间的喜悦。莫须有的罪名扼杀了他平凡且普通的心愿,怨就怨这世道似人形梯,一个个人叠起,你接我我接你,高高的姿势那头是疯狂生长自私的心。锐利如刀,歹毒若蛇,杀人无形。
————————————————————————
作者有话说:故事纯属虚构,喜欢就点赞。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