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月上三竿
01
秋日,三线小镇,冷雨亵渎过后,绿叶湿漉漉地贴着地面,二手轿车很多,三三两两,呼啸着碾压而过。
阿荣站在一楼大卖场的出口处,望着群拥而来的人流咪蒙发呆。他上身穿着白衬衣,整洁程亮,袖口没过手背,能感到秋日的丝丝凉气。
今年的公务员考试是他第二次落榜了,正如四五年之久才愈合好的高考之伤。内心又添了根神经线隐隐作痛,却说不出痛在哪里。
他曾试着找了私企的工作,可周围的长辈都一片唏嘘,京城一流大学回来的高材生要给人打工,好屈才呀!结果,不欢而散,公考像是命,不管站着还是跪着,都要走完。
正想着,忽然一只大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温温的,有点余疼。
是,对长。队长说,阿荣你干什么呢,叫你老半天不见回应,年纪轻轻,别老莫精打彩,走,跟我收货去。
阿荣来小镇唯一的大超市干保安,已有几个月了。那是在答应父母,一边赚钱养活自己,一边不放弃考公务员,才找的闲差。
说闲差也不闲,他们一队有六七人,每人把守一个超市进出口,验小票、防盗、防损,偶尔收银台有顾客放弃购买的待售商品堆满,还要收回去,放在相应指定的货区,这也是队长经常喊叫的,收货!
收银台后站立的小姑娘,还在被长蛇队的人群淹没。身子下蓝色购物篮里,确实已经盛满了未被买的货物,看起来十分碍手碍脚。
阿荣除了收货时,能和这些小姑娘近距离接触,平时他都是远远地站着,看着,然后发呆。
他蹲下身子,用双手去腾空小姑娘身下蓝色的框,如此近,甚至能不小心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
而今天的蓝框子却和平常不一样,平时只有一个有东西,其他的都是空空的,今天却有两个,一个满满的,另一个只有一包厚厚的卫生巾。
他奇怪地抬头,望了望台面上忙得晃影子的小姑娘,只见她双手心抱着货,往扫描口一照,嘀嘀,一连串数字,瞬间显示在电脑的脸上。她面无表情,报出金额,等着收钱。
原来是阿月,阿荣不认识她,可在更衣室的路道内,有人这么亲切地叫她。
阿荣刚想张口,也亲切地唤她的名字,可他找不出自己哪种音调才能亲切点。半张的口,圆圆地在半空中定格。
几秒后,他又想到另一件事,便回头望了望卫生巾的包装面,上面印着大大的“ABC”,是他不懂的英文,像他不认识的阿月。
最后,阿荣默默地收走了所有的货,包括那个“ABC”。
物归原处后,他虽然没有勇气和阿月交流,可仍然难忘她淡淡的香,很知足。他回到岗位上,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表面却安详地看着阿月发呆。
阿月就站在他的斜对面,一眼就能看见她漂亮的脸蛋。
一不留神,阿月不见了,阿荣赶紧四处张望寻找,像丢了整个卖场里最亲近的人,原来她在收银台下,貌似在找什么,面部表情紧张,对面站着一个打扮入时的女性顾客。她边找,边向她解释着什么。
阿荣心里疑惑,她究竟出了什么事,跟着紧张起来。
他身子前倾,正待过去瞧。只听阿月一声尖叫,“保安,保安……过来一下。!”听到呼叫,阿荣谎也似的跑过去。
“保安,购物篮里有包卫生巾,你见没?”阿月声音急促,说话很冷。
“什么巾?不知道啊。”阿荣听到有人叫自己保安,就反感。
“ABC卫生巾!顾客刚结过账,少买一件东西,所以暂时放我这边。”阿月怀疑保安多手,收了栏里的卫生巾。她看着阿荣,像审犯人一样。
“噢?啊……我没见。”看见女顾客与阿月睁大眼,望着自己,像搜刮民脂民膏。他火辣辣的脸,抽动着说。
“确定没见?”
“没。”
“那算了。”阿月生气地,离开岗位。阿荣趁机扭过身,小心翼翼地走开,想赶快逃避女人带来的不安全感,却又要假装没事,不能被人发现自己拿走了卫生巾,多丢人,因此走得背影很痛苦。
不久,阿月手里拿包卫生巾,从卖场出来,带着女顾客,她径直走到出口处傻站的阿荣身边,生气地说,“人家结过账了,东西丢了,我又给她拿了一个。请你放行!”
阿荣看了看出口处的摄像头,无奈地说,“那你的购物小票呢?请出示一下。”
“要什么小票?!肯定是哪个不安分的保安,给拿回去了,也不吭声。”
“没小票不能放行,有监控的。”阿荣的声音几乎要哭出来,他害怕和女人过多纠缠。
不知何时,保安队长远远地看出有状况,走了过来。听完情况,坚决地说,没有小票绝不能放行!女顾客着了急,狰狞着快变形的脸说,要投诉。
阿月怕把事情闹大,连连道歉说,这都是我的错,您别生气,我自掏腰包给你重新买一包。
女顾客听到如此,才得意地将脸又恢复正常的好看。阿月翻着大白眼对着阿荣哼了一声,留下一个长长的背影。
阿荣只是按照本职工作要求,收了货,而此时他更像是偷了阿月的卫生巾一样羞耻与愧疚。
当晚,他失眠了,整个身子发热,睁眼闭眼都是阿月的大白眼,像黑暗中的怨鬼一样缠着自己。
他甚至想到了辞职,可偌大的城镇竟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大学生,除了考上公务员,真不知该去向哪里呢?
02
第二天,阿荣没有辞职。
一大早,在去上班的路上,经过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他硬着头皮,买了包一模一样的“ABC”。对小镇的消费水平对说,有点贵。
可现代生活,千金难买不失眠。他不想被大白眼盯着,不能入睡。
到了公司,很多人还没有到。正好,他趁着签到处有笔有纸,写上几句道歉的话,然后偷偷地将纸片连同卫生巾一起,放在阿月的工位上。
他不能直接约阿月说话,因为同事看见了,会怀疑他俩在搞暧昧。
整个一天,他都在出口处看着阿月是否收到它们。然而开班后,他就被队长叫到,户外。因为今天超市门前的广场要举行促销活动。所以,需要很多保安来看护。
阿荣悻悻而去,一直到了晚上,活动收了场,也不见阿月有什么反应。他怀疑阿月没有收到,又想到自己彻夜难眠即将重演。他忍不住要冲向阿月的工位,已经顾不得那么多。
恰好,在门口遇见要去户外收尾帮忙的阿月,他张大嘴,却没有声音。眼看阿月要擦肩而过,他找了急,手臂向后一摔,紧紧地逮到了阿月的手腕。
阿月,扭过头,盘起的圆丸子头发,调皮地一晃,满脸狐疑。
“保安!你抓坏人,抓我做什么?赶快丢开,你抓疼我了!”
“不是,东西你收到了吧?”他边说,边丢了阿月的手腕。
“什么东西?”
“ABC!”
“什么ABCDEFJ?你别烦我!昨天的事我跟你没完。”
看着阿月忙碌而去的身影,阿荣有点不心甘。于是,下班后,他就在后门员工出口处等她,他明白她肯定从这里经过。他要再次逮住她,并从她身上找到治疗失眠的解药。
此时已经是下班后一小时,阿月并没有出现。阿荣还在等,看着其他小姑娘一个一个换了漂亮的衣服出来,他目不转睛。惹得她们笑得花枝乱颤,怎么有个这么缺心眼,没见过美女似的。
又过了半小时,阿月终于出来了。头发流过肩头,满街青春气息,修身牛仔裤陪着白衬衫,灰色长款外套,拥抱着她娇小的身躯。
阿荣差点没认出来,几乎和平时穿工装的她判若两人。以至于,阿月看着手机走了很远,他才醒过神来。赶紧跑步上去,整个胸膛覆盖了阿月的背影。
阿月,听见背后有个着急的步子,惊慌地回过来,乌黑的长发遮盖了一只眼,却遮盖不了满脸的慌乱。“你给我站住!你怎么又来了?放过我吧,我什么都不欠你的。”阿月一边说着,声音快叫出来。一边转身双臂向前,要挡住阿荣的刹车。
阿荣冷不丁她会回头,跑步的节奏也没有控制住,直勾勾地扑了上去,像是饿狼扑住了小羊。阿月见势不妙,只好收回上臂,准备缓冲。
幸好,阿荣还得感谢布鞋的齿轮能咬地。他停住了,没有酿成任何“悲剧”。可他离阿月太近了,竟然能看见她眼角下有颗小黑痣。
第一次如此近,四目相对,墨色的夜,静静地,能听到两颗心在跳动,憋屈的,惊乱的,最后都融化在有光的眼里。
“保安,你又来干什么呢?”阿月的声音温柔了许多,一边回避阿荣逼迫眷恋的眼神。
“呃……噢……终于等到你了,下班竟这么晚。我找你,只想问问,东西你收到了吗?我本来想当面给你道歉的。”阿荣笑笑,有两颗小酒窝,挂在下巴有温度的弧线上,难掩英俊。
“收……当然……是没有啊!”阿月想说什么,却故意咽了回去,瞬间换了个人。
“你竟没有收到,我去,这么说,我还得硬着头皮去买呀。大男人买这个,好丢人啊。”阿荣假装快哭出来似的。
“你活该,叫你问都不问,乱回收东西。早知道,我就放个最贵的保温壶,让你几个月白干。”阿月生气地说,气中藏不住浅笑。
“好狠毒的女人啊,ABC已经够我为难了,你还想叫我白干?”
“这点算什么,你还得陪精神损失。顾客还骂我一顿呢,怎么说?”
“嘿嘿,明天下晚班,去二楼的德克士啃鸡,怎样?,那里有仿真版全家桶。吃个鸡飞狗跳,保你精神百倍!”
“你下流!我才不去!”
“那去文化路吃鸭也行。”
“对不起!打扰一下,你就不能有点别的爱好吗?”
“您说说看。”
“嘿嘿,我爸出差好几个月了,你来我家修下水道吧。我妈身体不好,也不会弄。”
“啊?!……好!我试试看……不对呀,第一次见面就被领回家,是不是发展有点快了?”
“你滚!谁说和你发展啦,我才刚过二十呢!”
“啊?……”阿荣表面惊讶地看着她,暗地里想,她二十,我二十三,天生一对,一阵好感袭上心头。
秋风吹动她的衣领,雪白的脖颈颤了颤,小镇的一片墨绿还会持续一段时间,此时街上人烟更加稀少,恐怕是都回家躲在温暖的被褥里,只剩下两个年轻人,一说一笑,看不出任何冷意。
03
第三天下班后,阿荣果真去了阿月家。
他又带了包令人难堪的“ABC”,一进屋就偷偷地塞到阿月手里,怕她妈看见了不好。阿月接过来,领他见过了老妈,回到自己屋里,竟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包“ABC”。阿荣吃惊,她真有钱也用“ABC”。
阿月却说,她早就收到阿荣写的道歉信。只是她感觉不到他的诚意,何况被顾客骂了也十分委屈,她就是气不过他。
阿荣看着一模一样的两包“ABC”,肠子都悔青,白白又狂花几个大洋。只怪昨天上了她的当,又硬着头皮跑了便利店,一个大男人,当着女性店员的面独买了包卫生巾,啥感想。
不等阿荣缓过神来,阿月从抽屉里拿出另外一件东西。她握在手里说,那包“ABC”就当孝敬我妈啦,这个是我送给你的,不亏了你。你们保安总是在超市转来转去,还像军人一样站岗。所以这个鞋垫,你能用得到。
阿荣接过新包装的鞋垫,上面写着“碳纤维”“按摩穴位”字样,四十二码的,正合适,她怎么知道我的码,心里暖暖的。
他做保安,刚开始两个月不适应,脚掌磨了泡,害得几个月不敢洗脚。最后,不得不找药水涂,那段时间,每天员工更衣室外楼道内,总有个污染空气的小子,在搽药水。收银的姑娘们都害怕进出更衣室。每次经过都是捂着鼻子,像遇见了拾荒的村民。
阿月,她记得,记得鞋码,记得有个被人欺负的保安。
04
以后上班的日子里,阿荣垫上阿月给的“神器”,整个卖场,在他脚下健步如飞。
而且只要下班回家,他都仔细地收拾它,清理干净,晾在窗台高处。之前,一直不洗脚就滚床而睡,现在像是碰到祭拜神明一样圣神,哪天忘洗脚,肯定睡不着觉,像有只大白眼盯着。
父母看见阿荣跟疯了似的,公务员辅导资料也不看,每天下班就洗洗刷刷的,越来越像爱干净的小姑娘。他们打开他的房间,要看个究竟。
结果,老爸研究这个鞋垫有问题。于是,全屋子翻找鞋垫的包装,试图从那上面找到些许线索。果不其然,如此功能强大的鞋垫!老爸试着垫在自己鞋孔里,浑身舒服。
老妈坏笑说,趁儿子休息外出耍,把鞋垫偷偷垫你鞋里用,谁叫他不好好学习呢?
老爸当然同意了,望着妻子的真爱,感动得眼泪快要挤出来。
当晚,阿荣翻遍了卧室,就是找不到他的鞋垫。着急得想报警,爸妈在屋里抱着睡得跟死猪似的。此时,所有的厨房,卫生间,阳台等都找遍了,就差爸妈酣睡的卧室。可他又不敢冒然去打扰。
于是,阿荣失眠了,整整一夜没合上眼,我亲爱的竹炭鞋垫,你到底去哪儿了?脑子里问了自己无数遍,没有答案。
丢失鞋垫的日子里,他不敢让阿月知道,怕她伤心。
有次和阿月一起下班,阿月突发奇想地问,她送的鞋垫如何?阿荣连连夸赞。阿月说,把脚拿出来让我看看是不是真耐用,很贵的,淘宝好久才买的,若没有描述的效果,就给他差评。
阿荣支支吾吾,不敢抬脚。阿月着了急,抱着他大腿,一顿乱脱,结果鞋子里什么也没有。阿月奇怪地说,你怎么舍不得穿啊,白费了我的心血。
阿荣无奈地沮丧着脸说,对不起阿月,我给弄丢了。
阿月的笑僵在脸上,我从来没有送过男生什么东西,你竟然给丢了!怎么不丢了你自己呀!再也不理你啦。
阿月留下长长的背影。虽然他们仍然在小镇唯一的大超市上班,却陌生得说句话都难。
05
直到有一天晚上,下着冻雨,阿荣的电话响了,竟然是阿月。他一阵惊喜,那个发誓不说话的,最后还是说在了开头。
阿月说,她身体本不好的母亲,心脏病犯了,老爸出差还没有回来,打了急救电话,半个小时过了,还不见来,她很害怕。
失眠了多少个夜晚,阿荣已记不清了。可他清晰地记得如何抄近路,最快赶到阿月身边。
三线城镇的路面,终究不似一线大城市那样,一马平川。所有的坑坑洼洼在雨后,都是一个等人被套的陷阱。有的地方水浅,算是命大。有的地方水深,冷水瞬间顺着腿往上爬。
阿荣已经顾不得这些,他心里只装满着阿月的需要。鞋子湿漉漉的,水浸入旧伤口,泡得发白,也不觉得疼。竹炭的鞋垫也无能为力,何况没有。
到了阿月家,鞋孔里的水在地板上哗哗流淌,阿月流着害怕的眼泪,两人沉默着,阿荣用稚嫩的肩膀扛起阿月妈,像扛起阿月一样。匆匆往最近的医院跑去,阿月跟在后面撑伞,雨水淋湿了她的头发。
还好阿荣送来的及时,阿月妈在医院度过了紧急关头。
阿荣看着疲惫的阿月,脱下外套将要给她披上。阿月却从背包里掏出那包“ABC”。阿荣看见后,认为她要无情地还给自己,条件反射似的回绝,假装没看见。
内心一阵寒流飘过,他真舍不得阿月,可他毕竟辜负了阿月的一片真心,丢了那双意义非凡的鞋垫。
她将归还那包买了很久,却保存很好的“ABC”,也许是最后的告别吧。阿荣不希望如此,他们还没有开始,便匆匆成为过客,心不甘却无能为力,只是很害怕。
只见阿月,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包,连包装都还崭新如刚出厂的“ABC”。阿荣惊讶地望着她,不明所以。现在拆它做什么呢?
“傻瓜,快脱了你的鞋子,水都快把医院给淹没了。”阿月说着,就动手去脱阿荣的会自动喷水的鞋。
才脱了一半,鞋孔里的水欢快地跳出来,黑乎乎的,没来得及穿袜子的脚丫,伴着鬼脸,过万圣节似的。阿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那些曾磨烂的旧伤,又开了花。
她空干了鞋里的水,擦干净后,忽然间,她竟然瞧见了那双竹炭鞋垫,眉宇舒展。
“什么?不会吧,我真弄丢了呀。我看看。”阿荣一看,这哪是自己的鞋,自己走的急忙,把客厅里老爸的臭鞋穿了去!
不管是谁的鞋,是谁的臭。阿月整整齐齐地将昂贵的“ABC”,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垫了进去。又湿又冷的鞋里,在她的巧手下,瞬间变成一个温暖的小窝。
来不及告别,脚丫的万圣节就此匆匆地结束,一股暖流自下而上漫布全身,阿荣眼眶湿润着。
凌晨两三点,急救室的走廊,暖气还没有开,座椅冷得刺骨,阿荣滚烫的身子,缓缓靠近疲惫的阿月,靠近她湿漉漉的头发,一只情不自禁的手,略过她的肩膀,渐渐,拦了怀里。
瞬间,阿月红烫着脸幸福地吐着均匀的呼吸,睡熟了。
马上要立冬了,相信这个冬天不会太冷。
06
第二年,阿荣考上了乡村的公务员,他将有新的征程。不过,他再也不会弄丢了鞋垫,因为有了它,每一步征程都温暖如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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