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薇泩铃单月征文」第五期【童年】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那还是个物质生活极其匮乏的时代,对地处偏僻的湘北山村而言尤其如是。我的童年生活便开始于此。说来也很奇怪,多少最初刻骨铭心的事情都逐渐湮没于岁月的长河中,反倒是一些平淡而久远的往事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清晰,历历如昨。
村落沿马路而建,这边是高低错落的青瓦土墙,另一边是颜色随季节更替的广阔田野。远处,是延绵起伏的郁郁青山,两山连接处有条小路通往山那边的邻乡。山间,零星点缀着几户人家,每当青山浮云间升起袅袅炊烟,四散于山野的孩童们就知道,该准备回去吃饭了。
马路是黄泥的,下雨的时候泥泞不堪。等晴了几天,一有车经过,就会扬起漫天黄土。好在那个年代车并不多。偶尔经过一辆拖拉机,发动机的轰鸣声会把全村孩童都召唤过来,跟在黄土黑烟后面追逐半天,直到它消逝于我们的视野中。那是我们世界之外的世界。
我的世界尽头是村头的小卖店,再往前就是另一个村落。大人们常常告诫我们不要独自跑远,我一直是最听话的。
村头这家小卖店的老板是明嗲(湖南方言,爷爷的意思),一位退休的小学老师。他身材瘦长,相貌清癯,戴着一副玳瑁圆框眼镜,喜欢从镜框上方看着我们。明嗲总是穿着一身干净的深色中山装,胸前口袋插着一只钢笔,脚穿黑色布鞋,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与村里其他人都不一样。我对他有种莫名的敬畏感,但又愿意与他亲近。
小店窗口正对马路,内侧摆着柜台,约高一米二,那时的我将将够到。小店正面没有开门,顾客只能在窗口递取钱物,跟供销社的柜台类似。窗口内侧留有凹槽,约一公分宽,用来嵌入木板。每块木板宽约十公分,长度略小于窗口加凹槽的宽度。放置木板时,左右必须高低不平,才能放入凹槽,再手掌轻拍,木板便服服帖帖地直落入底。明嗲给木板的正面刷了红漆,背面用墨汁写了数字,关窗时顺序必不可错。
家里人跟明嗲聊天的时候,如果我在场,经常会说起我小时候的一桩趣事。许多年后,当我回到久违的故里,再次见到明嗲时,他还会拿此事打趣我。在我很小的时候——小到我完全没有记忆,全凭大人转述才能得知——在明嗲的小店玩,到了饭点,大人喊我吃饭,被明嗲用一块糖封住了嘴——即使找到了明嗲的小店,我依然躲在柜台下面没有出声,直到大人开始着急,明嗲才告知他们我就在店里。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敢贪嘴。
大概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谋生,明嗲的小店货物种类比较单一,多半是零食小吃类,干净而没有特殊气味,分门别类地装在亮晶晶的玻璃瓶中,齐整地摆放在货架上,一目了然。明嗲还给每个玻璃瓶贴上纸条,用好看的毛笔小楷写着零食的名字。至于瓜子花生之类的货品,就堆放在货架最下层,用塑料袋和蛇皮袋里外两层包裹着,袋口用绳子牢牢系着。
大部分时间里,明嗲就坐在柜台后面的藤椅上,安静地看着书。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会到小卖店待上很久,看明嗲读书。小卖店里很安静,只有藤椅吱吱声和翻书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糖果稍显甜腻的味道。
“明嗲,你在看什么?”
“看古文啊!”
“古文是什么,好看不?”
“呵呵,当然好看啊,你要跟我学不?”
“好啊!”
于是明嗲放下书,从口袋里掏出钢笔,别在书中间,开始给我讲故事。每当我听得聚精会神之际,明嗲就会戛然而止,让我出去玩,明天再继续。有时候他也会递给我一块糖,我吃了一次,不喜欢。下次再给,我就不接了。
“我想吃猫耳朵。”我在心里默默说道,眼睛瞟了瞟装着猫耳朵的玻璃瓶。明嗲当然听不到我的心声,猫耳朵我终究还是没能吃到。
小孩子的天性终究是多变的,听了一段时间故事后,我逐渐去得少了。明嗲也不介意。
村里另一家小卖店,是后来才有的。为了养家糊口,有人在临马路的池塘里打下两个桩,搭起了小卖店。他们家老二和我是同学,兄妹三人年龄相差不大,都在上小学。这家店开了没多久,明嗲就关了他的小卖店,对外宣称年纪大不想做了。真实原因村里人都懂,但没有人刻意去说,毕竟也要顾虑到另一家的感受。在乡下,感激也好,怨恨也罢,总是体现在细水长流的岁月里。
水上的这家小卖店非常简陋,以水泥预制板为地,铁皮为墙,屋顶搁着几片石棉瓦,临马路的一面开着窗和门。小店冬冷夏热,四处漏风。但它养活了一家五六口人。
小卖店什么都卖。男人要抽烟要喝酒,女人要香皂要雪花膏,小孩要糖果要零食,日常的油盐酱醋,节日的瓜子花生...但凡大家有需要的,老板都会想办法进到货;大家也都很帮衬,需要什么了先来店里问问。于是本就简陋的小卖店愈发拥挤起来,他站在柜台后就好像填满了店铺所有的空间,空气中杂糅着或芬芳或甜腻或刺鼻或难闻的气味。
没多久,店里的柜台成了猪肉档,也许是老板敏锐地察觉到,大家的手头稍微宽裕了一些。隔三差五,老板就会拉回半爿猪肉,斩成条状摆放在柜台上。时间一久,店里就弥漫着猪肉的油腻和腥臭味,随之而来的还有随你怎么赶都赶不走的苍蝇。他家的孩子也多了一项任务——准备绑猪肉的稻草。砍掉稻草顶部的叶子和稻穗,在水中浸泡一晚,以增强其韧性。买好猪肉后,拿几根泡好的稻草,拦腰捆住,打个结,客人提着就不会沾到油腥。在乡下,稻草的用处还有很多。把稻草打个结穿过鱼鳃,就可以提起一串鱼。顽皮的孩子会用稻草来抓黄蜂。稻草是有芯的,从根部节点处折断,抽出少许草芯,竖着撕开形成环状,锁套便大功告成。来到菜园,找到埋首于花蕊中的黄蜂,锁住翅膀,轻轻一拉,黄蜂就成为我们的玩物了。
地方再小,老板还是想方设法隔了个“房间”出来,刚好摆下一张小床,但只能从床尾上下。店里没有椅子,不忙的时候,他就坐在床尾休息。到了晚间,老板会和他老婆轮流值夜。小卖店的门大约八九点就关了,但窗口还开着,直到十一点左右才关闭。晚间有什么急需物品,老板是不介意你砸门叫醒他的。他又占着马路边搭了个简易的棚子供过往行人歇脚,顺便提供打气补胎等收费服务。
我家就在池塘另一侧,距离小卖店几十米远。但我并不喜欢去小卖店玩,除了夏天荷叶田田荷花盈盈的时候。小卖店朝池塘方向开了一扇后门,门里边是杂货是生活,门外边是藕花是桃源。荷风送走了店内的腥臭味,但那是暂时的。美好的事物难以持久,很多年以前,我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虽然不喜欢去小卖店玩,但独自去买东西,是所有孩童都难以拒绝的乐事。
那时候的酱油瓶都是用的酒瓶,瓶身上的商标还在,虽然已被酱油浸透染黑,依稀可看出xx大曲等字样。每当看到家里的酱油瓶快空的时候,我就会特别殷勤地帮忙烧火。等大人把瓶底那一点点酱油滴完,我知道我的使命来了。接过空瓶和几毛钱,飞奔到小卖店打酱油。酱油存放在硕大的陶坛中。老板接过空瓶,插上漏斗,从墙上拿起自制的竹筒提子,方才打开坛盖,一股浓郁的咸鲜味扑鼻而来。在坛中一按一提,便是满满当当一筒,微倾竹筒缓缓将酱油倒往漏斗之中,浓褐色的酱油便服帖地沿着瓶身旋转汇聚到瓶底。不多不少,一提正好一瓶。返程的路可就得小心翼翼,要是打坏了酱油瓶,那下次的机会就没喽。
打酒的过程跟打酱油是非常类似的。但酒提子不一样,是铝制的,看起来较为精致,从一两到一斤有多个制式,仿佛俄罗斯套娃一般,挂放在一起。最初时我去得勤,后来亲人过世,就再也没有机会去打酒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卖店开始零卖腐乳。腐乳本是陶坛装的,坛身略鼓,像一个竖放着的腰鼓,大概能装两三百块腐乳——约麻婆豆腐大小。那个年代应该还没有小玻璃瓶的腐乳卖吧,老板能想出零售的法子,大约也是推己及人,惠人惠己。当自家种的青菜青黄不接的时候,小卖店的腐乳便成了一道应急又下饭的美味。于是出入小卖店的孩童,除了手提黢黑的酱油瓶的,又多了一些手捧雪白陶瓷饭碗的。花一两毛钱,买三四块腐乳,全家人多了一个下饭菜。再怎么艰难,饭至少是能吃饱了。
这家小卖店开了很久。后来听说他家三个小孩读完书打工后,才终于把店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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