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卡人:王屿(葡·阿尔加维)
寄卡人:灰袍青年(葡·阿尔加维)
卡片旅程:未知
©灰袍青年手作,2019七月中旬,我收到一张手绘明信片。卡片由10cm×15cm规格的硬壳纸绘成,背后没写收件人和寄件人信息,也没有包括署名在内的只字片语。应该是有人直接往邮箱投递的。卡片上画面色彩很丰富,表达上略有些抽象,但有鼻子有眼,看起来很像是一副肖像。我瞧着那只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禁微微一笑,卡片应该就是那个人“寄”的。
从山谷里的家到萨格里什,大约要沿海开个十五公里。途中会经过一处陡坡,沿陡坡旁的窄石子路一直往里走,会通往某个夹在山缝的小农场。虽说是农场,其实只有半公顷来地而已,农舍也只由一辆旧房车和两三个旧拖车勉强拼凑而成。小农场主要种植羽扇豆和有机蔬菜,还养着好几头年迈的驴子。我之所以知道那个地方,是因为开车经过时,给去那儿打工换宿的人搭过便车。他们多是欧洲各地的年轻人,从网上订便宜机票,再来农场帮工以换旅行期间的食宿。我没驾照时也常搭便车,拿到驾照后,自然也乐意在熟悉的区域给他人提供方便。
遇到灰袍青年时,我正从小镇往家方向开。正值十一月的雨季,外头才下完一场大雨,我犹豫着要不要多开几公里去一趟邮箱。(因为村里不通邮,邮箱装在方便投递的地方) 正在那时,坡上的岔路口有人扬手搭车。搭车的人站在路旁水洼处,裹着件灰扑扑的厚棉袍。从车里我看不出来他年龄,只觉得水里的影子依稀像座雕像。那男人稳稳跨过自己的影子,朝我停车的地方走来。他的三分之一张脸上全是胡子,咋看有些过于不修边幅。可那双眼睛干净又柔软,这马上折中了我先前的印象。从皮肤和说话声音判断,这个人其实还很年轻。
“日安。”
“日安。要去哪儿呢?”
“无花果镇。”
那个镇离我家还有十多公里,我也只能把他留在半路。灰袍青年表示不介意,很快就坐上了车。坐稳之后,他解开袍子上的第一颗纽扣,从里面拉出来一大条带彩色圆点的围巾。之后,他把随身亚麻布袋放上了膝盖,又把双手叠了上去,身子挺得笔直。这位乘客让我想起法国中部一些小教堂,它们普遍从头灰到脚,但又镶着些漂亮玻璃,庄重而不失色彩。
这位乘客上车之后就没再说话了。车里的氛围变得有些尴尬。要知道,先前搭车的人最起码会问几个“哪里来,什么时候来,为什么来”这样的3W(where,when, why)基本问题。一是避免了尴尬,二是满足了人类都有的猎奇心理。我趁拐弯时瞄了眼灰袍青年,他的双手仍然纹丝不动,眼睛更像是在盯着空气,表情看着有点儿哀伤。
“你看起来像个艺术家。”
我直言不讳。他没有回答,只转脸微微一笑,像在回应我的好意。不过,这总算是打破了尴尬。半晌,他问我是哪里人。
“我是中国人。你呢?”
“我葡萄牙人,不过我是从北部来的。”
我在南部生活已经小几年,印象中的葡萄牙人大多爱笑。这个人的神情让我的看法脱了节。我想,也许是葡萄牙北部要冷一些的原因。
“你是去农场帮工的吗?”
“是的。我才帮忙给一头驴子下了葬。”
据我所知,那位农场主买的驴子并非用于使役,它们大多健康状况很差,都是去农场接受临终关怀的。联想到他先前的表情,我就没有再接话了。我不大擅长安慰人,有时候人们也并不需要过多的同情。
“我喜欢画中国的竹子。”
“真的吗?! 你都怎么画它们?”
“油画,水彩,偶尔也画一些明信片。”
得知他画明信片,我一下子来了兴趣。我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明信片,尤其偏爱手绘类的卡片。十年以来,我不单单收集明信片,还探索了不少卡片背后的人和故事。作为一个明信片重(中)度(毒)爱好者,我自然问有没有可能买到他的作品。得知我对他的作品有兴趣,灰袍青年也变得健谈起来。只是这时,车子已经到了家附近的丁字路口。
“很抱歉,我只能把你放这儿了。”我遗憾地停下了车。“如果能买到你画的明信片,我会非常开心的。或者,我们可以留个联系方式。”
灰袍青年告诉我,他偶尔会在脸书发布一些明信片信息。可惜我从不上脸书,而他又从不用手机。双方只得叹息无缘,就此作别。灰袍青年打开车门,突然又坐了回来。他掏出亚麻袋子里的一只笔,问我有没有空白的纸片。偏偏我只带了钱包去菜市场,平常随身的本子和便笺和背包一同留在了家里。而车里唯一能写东西的,是买菜时老板给的小票。
“这太小了,画不了什么,我给你写我的名字。”
灰袍青年微笑地接过小票,在背后的空白部分写上了他的名字。竟然和我的丈夫同名。接着他在空余的地方,以画作形式把名字重新签了一遍。看着他一笔一笔涂画的样子,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往我的邮箱里直接投递一张明信片,或者留下联系方式什么的。我可以现在带你去那儿,也在无花果镇那个方向,这样你能多走几公里,还有机会搭上邮递员的便车。”
“我一定会给你寄一张卡片!”
灰袍青年重新关好车门,系上了安全带。我开上主路,去到三公里外的邮箱,给灰袍青年指了邮箱的位置,并把他留在附近一个好搭车的地点。接着我掉头回家,对着后视镜里站得笔直的雕像挥手再见。
接下来的一个月,每次去邮箱,我都会憧憬着邮箱里会不会有惊喜。不过过了圣诞节之后,我就没再抱任何希望了。萍水相逢时的真诚已经很难得,又何必在意那些不定的小“变数”呢。也许,灰袍青年已经回北方老家了。
没想又七个月之后,灰袍青年还是履行了他的承诺。这幅小小的自画像里,他把那天的灰色全部褪去了。我愿意相信,那个陌生人的生活一定发生了什么美妙的改变。不过,我仍然记得他搭车那天的样子:一身灰扑扑的厚棉袄,遮住三分之一张脸的胡子,以及带那条彩色圆点的大围巾。他像极了法国中部某座教堂,从头灰到脚,镶着漂亮的玻璃。庄重又不失色彩。
(首发公众号:三儿王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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