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第一章 破土(1)

作者: 路小桑 | 来源:发表于2018-07-11 13:02 被阅读420次

1

北京的夏季依旧炎热,车水马龙的街道拓宽再拓宽依旧拥堵不堪。各地陆续传来水涝灾害的报道,电视机里的画面闪烁不止。

暮色四合后的北京城霓虹万丈,万家灯火灿烂了整个繁华的夏夜。

我开始整理母亲的遗物。

母亲说,昭南,带妈妈回家。

书桌上放着一张陈旧的照片。因为年代久远,画面已不再十分清晰。照片上的女子30岁左右,穿一条白色棉布裙子,长着一双灵秀的大眼睛,悠远清翠的眉毛,眉梢外长有一颗小米粒大的红痣。女子身边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宽大的白色校服衬衣,浅驼色布鞋,松散的辫子搭在肩上,笑容灿烂,明媚中带着这个年龄本不该有的坚定和沧桑。

6岁离开落城,迄今已有15年。因为没有近亲居住在落城,所以我再也没有回去过。落城给我的记忆已经是6岁以前的模糊不堪。印象里隐隐约约的犬吠与宁静,大片大片的白叶苎麻和葱葱郁郁的松树林。母亲年轻的时候在落城的一个小镇任教。照片中的女孩是母亲教过的第一届学生,也是最后一届,之后母亲随父亲来到北京,再也没有回去过。

或许落城是根,无论走到任何地方都会不由自主地去追寻它的记忆。这些年,因为我的固执和叛逆,让母亲带着孤独离开尘世。而在离开的这些年里,我一直在想,人的一生究竟为了什么。父亲也好,阿家也罢,他们在我这短暂的一生里,究竟站在怎样的位置。灵魂一直这样飘忽不定地在空中盘旋。而是否能有一个地方,让他真正得以安息。我一直在寻找。人的一生漂泊不定,但总有一个地方让他具有归属感,无论走到哪里,总会带着对它的记忆往回寻探。这也是人们常说的落叶归根吧。

2

飞机在成都着陆,随后转乘大巴回落城。

尔后在老巷辗转。

踏进一家展馆,映入眼帘的是挂在墙上一幅一米来高的油画。色彩艳丽诡异,夕阳映照,花甲老人枯槁的右手拿着筷子,掌下是赭红色古朴的陶罐,左手招示远方,爬满皱纹的脸上笑容满面,嘴唇微张,双眼矍铄。画材别致,画布所用是手工所织的苎麻夏布,儿时在落城见过。镇上的人们都以种麻织布为生。画框右下角标注着画名《夕阳》,作者:路小桑。强烈的预感和认知让我从画布看到作者独特的情怀,以夏布为载体,承载的究竟是多重的思念和情意。

晚上在网上查找,只有简单的介绍。路小桑,落城人,幼时开始学画。30岁成名作《夕阳》曾在国际上展览并获金奖,被评为当代最年轻的女画家。所著作品较少,未曾在媒体上露面。画中老人为作者外祖母,淳朴的落城麻农,以苎麻为材质手工织成画布,表达作者独特的乡愁。

这个来自落城的女子,内心澄澈,六根明慧。

见到她是来自上天的机缘。预约的地方是在成都一家老巷茶楼。她出现的时候穿一件白色丝织广袖衬衫,米色粗麻布裤子,浅驼色布鞋。身形瘦小。30多岁。松散的长发编成辫子搭在肩上。面色苍白,淡妆,嘴唇微紫,笑容灿烂,目光坚定。我已经不需要再自我介绍,给她寄去的手写信件已经表明了我的心事与意图。我说,这不是一次采访,只是作为来自同乡的聚宴。她点燃一根烟,姿态熟稔自然。她说她需要钱,让展馆出售《夕阳》,所以我才会看到。两壶简单廉价的花茶,两个拥有同样根系的女子,谈话进行的很顺利,从中午一直到下午,暮色微降。离开的时候未留她的联系方式,我相信这样的女子不会给任何人留下牵绊。来去随心。

后来得知《夕阳》被展馆以600万的价格卖给了一位美籍华裔。路小桑把其中大部分捐给灾区,以后不再有任何消息。

那些逝去的年华如同潮退般失去迹象。少年时的你,少年时的我,少年时的他们,在时间的背道而驰下相互推搡,逐渐成长。每一滴岁月的波痕装进遗落的沙漏,白驹过隙。那些洒落在松林山上皎洁的月光渐渐失去光泽,那些年华里相互推搡的褶皱渐次抚平,那些人,那些事,沉淀为落城铁轨上承载的沧海桑田。

3

“小桑,过来。过来。”她看见外祖母一手捧着豆丝,一手在陶罐里拌着糖粉。双眼矍铄,笑容满面地望着她。身后的松林沙沙作响。外祖母向她招手:“快,小桑,快过来。”“家婆,家婆。”路小桑高兴地飞奔过去,身后的松林作响得越发厉害。外祖母的叫喊声渐渐消失。小桑觉得眼前的天空像铅尘般昏黑下来,一群黄灰色的蝴蝶从眼前飞过,跑了好久,小桑却觉得外祖母越来越模糊,最后模糊成更多的蝴蝶,扇动着翅膀飞进了松林。

“ 家婆,家婆。”小桑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不知道这是第几夜做相同的梦了。她打开床灯,点燃一根烟,倚在窗台边,望着远处昏黄的街道,没有一个行人,偶尔有车辆驶过。这样安静的夜,却再也不能入睡。

翌日,路小桑接到一个电话后,便迅速赶回松林镇。阔别多年后,小桑还是回到了那个曾经誓死诀别的地方。外祖母去世了。小桑没有哭泣,或许这是对她最好的解脱。对于一个孤独的瘫痪者,再没有比死更好的归宿了。外祖母是在夜里离开人世的,她左边身子不能动弹,半夜里用右手去抓床柜上的陶罐,摔到地上。清晨舅舅发现的时候,已经冻成了僵冰,再也不能动弹。小桑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唤着她。“家婆,家婆。”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她只是感觉到家婆在远远的微笑着看着她,笑容灿烂得如同春天温暖的太阳。

外祖母入殓的清晨,松林山覆上了一层蝉翼般的白雪。南方的小镇雪花纷飞,落地后瞬间融进泥土里,掩埋了所有的喧嚣。南边的天越来越亮,雪越来越大。按照乡俗做完法事,举行了简单的葬礼。小桑和舅舅披着夏布静静地跪在坟前。雪花飘落在头上,肩上,最后融化进微薄的棉衣里。外祖母身前好善,来吊唁的人都是一些她生前帮助过的街坊近邻。人们纷纷离开了。小桑依旧静静地跪着。她不语,双眼低垂地望着脚下的泥土。雪水浸透过的泥土泛着深紫色的微光,若隐若现地投射在小桑的眼睛里。亦如那些年落城里的时光。

葬礼过后,小桑没有留在舅舅家,向舅舅辞别后便离开了。小桑身子瘦小,似乎从十岁起她就没有再长大过,嶙峋瘦弱的身子被黑色的大衣紧紧包裹着。一路沿着迂回陈旧的铁轨,小桑漫无目的地走着。人们常说物是人非,可是这一路的光景,没有熟悉的人,甚至她再也看不出任何熟悉的事物。亲近的人都渐次离开了,小桑似乎是刻意忘记。她已经习惯一无所有地活着。做一个空白的人。小桑若有所思地沿着铁轨走着,顺着小路爬上望城山。一月的落城,呼一口气便立即在眼前凝成了白雾。小桑站在望城山上,一切还是和从前一样尽收眼底。远处的古湖泛着几叶无人的小舟,湖的尽头,是若隐若现的云峰塔。落河蜿蜒流淌。随着纷飞的雪花,像极了在梦里行走。

4

母亲在生下小桑一年后便生病过世了,在小桑的脑海里并没有母亲一丝印象。母亲在世的时候养蚕,蚕以食桑为生。所以孩子出生后便取名小桑。小桑6岁的时候,父亲把她送到外祖母家寄养,外祖母一生乐善好施,家底微薄。家中只有外祖母,舅舅,舅妈三人。舅妈刻薄,加上家中经济拮据,舅妈并不欢迎小桑的到来。可是6岁的小桑并不懂得。她只知道爸爸告诉她要在外祖母家中乖乖住着,等爸爸出工攒了很多钱就接她回去。于是她便乖巧的在外祖母家呆着,清晨上学前帮家婆晒苎麻,傍晚回家烧火做饭。小桑在很小的时候便学会了做活。舅舅晒麻,她学着帮舅舅刷浆;外祖母做饭,小桑便窜到灶前帮她烧火。“家婆,你看,小桑烧的得旺不旺?”火红的光芒映照下,小桑一脸天真地望着外祖母。“我们小桑烧得真好,你看,这人要忠心,火要空心。要是把火堆中间掏空,就能烧得更旺了。”外祖母哪里懂得火势燃烧的原理,但她凭借多年的经验,说出的话却别有一番道理。小桑是最相信外祖母的话的,直点头说道:“家婆,小桑一定要做一个忠心的人。”家婆高兴地点头连声说“好”。

5

深夜的松林镇寂静得如同抚平的大海,没有一丝波澜。蚕儿沙沙地啃食桑叶,声音轻柔,就像小河缓缓地流淌。小桑也喜欢蚕,她用纸盒子铺满桑叶,偷偷地养两只蚕在里面。等着它们渐渐长大,最后变成蝴蝶。她把纸盒子放在书包里,白天的时候带到学校,在路上给蚕子摘桑叶,储存粮食。学校的小孩子们看到小桑把蚕带到学校里来,都抢来玩。小桑不给,淘气的小孩把纸盒子抢来扔到地上,用脚跺烂。小孩子的心理,你不给我玩,大家都别想玩。小桑平时没有玩伴,把蚕当做最好的朋友。她疼惜它们胜过疼惜自己,哪里能够忍受朋友遭此虐待。一个不在意,小桑转身抓起盒子里的铅笔挥手给抢蚕子的小孩扎去。只听到几声尖叫,小孩哭倒在地,稀疏的寸发里冒出红黑色的鲜血。周围的小孩看情形不对,纷纷吓得朝老师的办公室跑去。“老师,老师,路——路小桑杀人了,杀人了。”小桑没有去看他们,蹲下身拾起被跺烂的纸盒子,一只蚕被踩烂的身子一动不动,另一只奄奄一息地躺着,腹下的脚隐隐动着。小桑擦干眼泪,静静地坐在座位上,一副要杀要剐任由处置的姿态。众老师听小朋友们呼得事态严重,纷纷从办公室仓皇地跑过来,一些老师负责把受伤的小孩送到医务室,一些负责去通知家长。受伤小孩的母亲问讯很快便赶到学校,儿子见母亲来了,哭得越发厉害,摸着脑袋上包好的伤口叫“疼”。小孩的母亲也不是好惹的茬,拽起小桑,指着鼻子骂她:“你下手可真狠啊。野孩子,小畜生,你没妈教你吗?”小桑眼里浸满泪水:“我是没妈,这有妈的小孩儿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小孩的母亲正要挥手打人,被老师拦住了:“好了,先看看你孩子吧。小孩子打架常有的事,我们先把事情问清楚。”碍于老师的面子,小孩子的母亲不好发作,只有作罢。此时,舅舅也匆匆赶来。小桑满脸歉意地望着舅舅,舅舅没有多说话,连忙给小孩一家赔礼道歉。“小桑,快过来给小朋友和阿姨道歉。”小桑不动声色地呆着,一句话也不说。舅舅凑到小孩母亲跟前:“这孩子有时就是太拗了,不听话。”说完又从荷包里掏出一百块钱给小孩母亲:“这事是我们小桑错了,拿着钱给孩子买点零嘴,哄哄就没事了。”当时的一百块对于经济拮据的舅舅家来说可不是小数目。孩子母亲的眼睛看了看钱,又瞥了一下小桑,毫不犹豫地收下:“回去得教育一下你们家孩子,要是下手再重点可要出大事了。”小桑看见舅舅一副委屈求全,连连说“是”的样子,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地把话给吞了下去。

回去的时候一路上小桑都低着头,舅舅也什么都不说。

“舅舅,你会告诉舅妈吗?或者我爸爸?”舅舅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小桑,“你要是听话,我就给你保密。”小桑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6

自从铅笔伤人事件过后,班上的小朋友再也不敢和小桑玩耍,知道这事的家长也都叫孩子避着小桑。小桑倒也自得其乐,因为她并不喜欢这些抢人东西的小孩子。小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家的家长都护着自己的孩子,可是舅舅却帮着别家的孩子。是不是因为舅舅不是我的爸爸?爸爸,小桑想着爸爸泪水又浸满了眼眶。多年之后,小桑还是明白舅舅是疼爱她的,只是和别人的方式不同而已。舅舅沉默寡言,脾性妥协,小桑很多时候都觉得舅舅懦弱,被舅妈呼来唤去,一声不吭。就连舅妈指着外母鼻子骂她“死婆子”,舅舅也一言不发。外祖母生性善良,也不和舅妈计较。小桑自始至终都听从爸爸的话,在舅舅家一定要乖。所以不管舅妈如何刻薄,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倒也和谐。

山上的松林葱葱郁郁地生长,从山上俯视,映入眼帘的葱绿的梯田甚是壮观。松林镇是落城的一个小镇,一到夏天,整个小镇都被一片翠绿笼罩。蝉儿躲在洋槐树里鸣叫。安静的小城顷刻间喧闹起来。仲夏的风拂过槐树林,空气里洋槐花的清香便弥漫开来。沁透心脾的清爽。小桑喜欢爬到树上去拾虫衣,把拾来的虫衣用木盒子储存起来。

7

小桑来到松林镇已经一年,从小学一年级升到二年级。平日里除了上学做功课,依旧帮着舅舅晒麻,帮外祖母烧火做饭。外祖母告诉小桑,舅妈肚子里住了一个小人,来年就可以给小桑生一个弟弟,到时候小桑就会有玩伴了。小桑渐渐懂得人事,明白弟弟是有妈妈疼爱的孩子,可是自己呢?自己连妈妈的样子都不认得。她无数次望着外祖母发呆。家婆是妈妈的妈妈,那妈妈就一定长得像家婆。她就这样想象着,想象着外祖母年轻的样子,想象着母亲的模样。

小桑平时听课都很认真。一年级的时候因为用铅笔扎了小朋友的头,老师们都觉得她是个淘气的孩子,同学们也不爱和她玩。小桑不想让老师讨厌,她努力把功课做得最好,好得能够全部正确的完成数学作业,并背诵下所有的课文。她在二年级的时候就可以背诵六年级的诗歌。小桑不再自卑,她常常骄傲地拿回奖状,让外祖母给她贴到墙上。舅妈现在一心一意照顾自己的肚子。她一直觉得小桑就是家里揽下的赔钱货,小桑的父亲每个月给不了多少生活费,总觉得自己太亏。买回的窝头水果从不给小桑,常常想法辱骂小桑,总觉得小桑委屈够了就会离开,回到她父亲那里。小桑放学在家的时候,舅妈常借说自己挺着肚子不方便让她去打扫屋子,小桑很乐意地接受。她也希望舅妈能够健健康康地生下活蹦乱跳的弟弟。

“小桑,快过来,快过来。”外祖母一手用筷子在陶罐里拌着,一手召唤小桑。

“家婆,这是做什么呀?”小桑鼻子额头上全是土灰。外祖母掏出兜里的帕子给她擦脸:“看你弄得像只灰猫一样,你看呀,小桑,这是我们松林镇的糖食。家婆是在拌糖粉。这糖粉是用白糖和炒熟的芝麻和在一起,放在对窝里捣成粉末的。”说着,用手捻起一撮放到小桑嘴边,“你吃,很香。”小桑本就肚子饿,抿了抿糖粉,“真香,真香。”“来,小桑,你学着家婆的样子把粘在一起的糖粉倒在对窝里捣散,家婆给你做好吃的。”小桑照样做着。舅妈在一旁瞥了一眼,继续剥着葡萄,一颗一颗地吃着。 外祖母望了望舅妈,再望了望小桑:“小桑,你弟弟喜欢吃葡萄,今年后院结的葡萄都给舅妈,她吃了,弟弟就能吃着。”小桑抿了抿嘴,“小桑不爱吃葡萄,小桑要吃糖粉。”“傻孩子,糖粉要放在豆丝了才好吃。”说着,一手捧着金灿灿的豆丝,一手用勺子把糖粉放在豆丝里,裹成一颗一颗的。“真好看,像花生一样。”小桑也帮外祖母裹“花生”。

8

盛夏的松林镇四溢着清新的草木香气。万物盎然。充满生机。大片大片的白叶苎麻生长在松林山下的土地里。根系粗壮,枝叶繁茂。苎麻亭立,不扶则直。苎麻属荨麻科植物,在南方可大量繁殖。松林镇上的人们世世代代以种植苎麻,生产夏布为生。舅舅把收成的苎麻去掉枝叶,用楠竹片剥出茎上的苎麻纤维,晾晒,脱胶。小桑一整个夏天都帮助舅舅割麻,打麻,漂晒。她喜欢太阳和荨麻草的味道,大自然的亲和,泥土的芬芳对她有不可抵挡的诱惑。

9

小桑喜欢上画画是在第一次上美术课。美术老师是一个刚大专毕业的女子,叫杨子晴。杨子晴20岁出头的清秀样子,长着一双灵秀的大眼睛,悠远清翠的眉毛,眉梢外长有一颗小米粒大的红痣。小桑画了外婆家的院子,一座小小的红砖平瓦房,院子里搭有葡萄架,旁边种了一棵幼小的洋槐树。院子旁下是池塘,池塘里开满了白莲。

“小桑,这是画的什么地方呢?”杨老师走到小桑座位边上,笑容亲切。小桑见老师走过来,连忙站起来:“这是画的我家婆家。房子,葡萄架,洋槐都是他们家的。这池塘是我自己加上去的。”杨老师把画拿起来看了看,“哦,莲出淤泥而不染,画得很好。小桑,你画的很好,要是着上色彩就更好了。”杨老师回到讲台,把手袋里的一盒蜡笔拿出来递给小桑。小桑呆呆地望着老师:“这是给我的吗?老师。”“嗯,快拿去完成你的作品吧。”小桑高兴地拿着蜡笔涂起来。谁也不明白小桑心中的感动。来到松林镇后小桑没有朋友,学校的小孩都不和她玩,尽管成绩好,老师也不怎么待见她。小桑总是默默地躲在角落里背诗歌,画画。她喜欢白莲,因为爸爸曾经在屋后的池塘里种了好多,秋天的时候,爸爸就会到池塘里用手把莲藕挖起来给小桑拌糖吃。莲花好看,莲藕能吃,小桑在心里着实喜欢,她多么希望外祖母家也能种上莲藕。

下课后小桑把画交到办公室给杨老师。小桑从一年级开始就最害怕进办公室,她觉得老师们都讨厌她,不喜欢见到她。可杨老师不同,杨老师是那种第一眼就让她觉得亲切的女子。杨老师接过小桑的画,微笑着对小桑说:“小桑,你能给老师说说你为什么不喜欢和同学们玩吗?”“老师,你怎么一来就知道我是谁呢?”杨老师笑得更灿烂了:“你们以前的语文老师生病了,我是来接替他的。因为以前上学的时候学过画画,所以就兼任了你们的美术老师。来的时候我就把班上40个同学差不多都认识了,你是最特别的,我来了两天,见你不和同学一起玩耍,话也不多,就躲在角落里画画看书,所以就特别注意了一下。”“不是我不和同学玩,是他们都害怕我。”小桑连忙解释道,把一年级的时候用铅笔扎同学的事说给杨老师听,杨老师颇有兴趣地听小桑把原因娓娓道来。“你这小孩,看不出还挺剽悍的。”小桑本以为杨老师会像其他老师一样不喜欢她,结果没有,还说如果她真喜欢画画的话可以周末去找她。小桑高兴地点头。

一放学,小桑便高兴地拿着画奔回外祖母家,让舅舅把它贴到最显眼的地方。“家婆,家婆。快来看我的画。”小桑奔回家,外祖母正在一声不吭地收苎麻,像是没有听见她的呼喊。“家婆,你快看我的画,老师说我画的很好。快看一看。”“小桑,你到家婆屋子里去做功课吧,别说话,待会儿也别出来。”小桑一脸茫然地望着外祖母。还是听话到屋里去了。

小桑在屋子里听见舅妈的骂声才明白是她扎伤小朋友被她知道了。

“你他妈的叶坤山,真不是孬的,就知道心疼你那个赔钱的外甥女吧。她爸每年不知道能给咱家多少钱,一百块就拿去赔人家啦,叶坤山,你可真大方。儿子你不要了,你就知道心疼外人。”骂着骂着便甩起枕头砸肚子,“自己的儿子不要了,都不要了。”那时舅舅家的枕头都是用荞麦装的,舅舅怕舅妈砸出事,连连拦住她。“不要砸了,砸坏肚子,你自个儿也要遭罪。”舅舅一手抱住舅妈,一手抢走荞麦枕头。“不砸好吧,你把那赔钱的路小桑送回他爸爸那里去,咱家养不起闲人。”“孩子还小,不懂事,她爸爸出工去了,一年到头也不着家,送回怎么办?“总之你就是要把她送走,我看着就心烦。你看你那老娘一把年纪什么也做不了,再加上一个姓路的,儿子生出来也得饿死。”舅舅不再说话,整个屋子的硝烟尽是舅妈的撒泼声。

小桑难受地蜷缩在屋角,手里的画被眼泪渲染开来。傍晚的时候小桑没有出去吃饭。舅舅沉默地坐在桌前,舅妈津津有味地吃着。外祖母偷偷到厨房里盛了饭菜给小桑留着。

初秋的傍晚,残阳沉落,把松林山上烧得一片通红。蝉儿开始鸣叫,它们的叫声告别了炎热的夏季,再也不像从前那么热烈了。外祖母和舅舅去收屋后的苎麻,小桑踉踉跄跄地背着书包走出屋子。在桌上留下稚嫩的书信:家婆,舅舅,我要去找爸爸了。等小桑长大了,赚够了钱,回来给舅舅和舅妈,弟弟也不会饿着。

小桑离开外祖母家,独自一人走在松林镇的大街上。红透的松林山渐渐暗了下来,微风渐起,暮色四合。小桑走到松林山脚下的铁轨上,一年多以前,爸爸是带着她坐火车来到外祖母家的,现在顺着铁路走回去,就一定能够回家。晚上没有吃饭,小桑步履蹒跚地沿着铁路走着。四周越来越暗,天际那暗红色的云朵渐渐被墨色渲染,最后和灰暗的松林连成一片,直到消失。小桑眼前的光亮也就消失了。她似乎看到爸爸在远处向她招手,可是爸爸的脸很模糊,小桑用手使劲擦眼睛,她想真真切切地看清楚,可她越想看清楚,视线却越模糊,最后什么也看不到了。

    披一袭寂夜的霓裳,

    霓虹充溢在霜降的街道。

    听愈渐愈远的歌唱,

    朝圣的人们膜拜的天堂。

    梦还迷离在远方,

    离家的孩子失去了翅膀,

    翅膀,

    枯萎了憔悴的霓裳。

    给我最后一点疼惜,

    沿着落城泥土潮湿的芬芳;

    给我最后一次喘息,

    沿着落城铁轨迂回的方向。

    暮色初降盛满夕阳照亮的露珠,

    一汪晶莹的梦滴落的声响。

    听得见你的声音还在远方,

    远方,

    沿着迂回的铁轨回家。

多年以后,当小桑再次踏上这条铁轨,那些年的一幕幕还是如同幻灯片般闪烁过目。她本以为自己不再去想,不再去看,便可以忘记所有的一切,从头开始,做一个空白的人。可当她再次回到落城,回到那个曾经养育她的地方,还是忍不住掩面而泣。她始终无法释怀无法逃离,如同这条陈旧的的铁轨,承载了经年的沧海桑田,却始终卧在这低山之间,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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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 1c5c5561d2df:有些事,真的只能说给懂的人听
  • 褚意:舅舅的脾性用妥协来形容似乎不合理,妥协是动词好像
    褚意:@路小桑 噢!原来是这样
    路小桑:@心安归安 嘿嘿,你看得真仔细。刚去查了,动词名次都可以。还有作为副词用的。。😉😉
  • 西安妖精:段落排版可以分以下,好长一大段,
    路小桑:@西安妖精 好的。谢谢。
  • 行走的摩羯:写得很好,小桑真的太苦了
    路小桑:@行走的摩羯 我写的时候也觉得很压抑。看不下去是正常的啦。因为我时常都写不下去。感觉下手太狠了。
    行走的摩羯:@路小桑 我总是看不下去,每次看看都要缓缓,可能我看书的时候代入感比较强,老是觉得太难受了。如果有时光穿梭机好想穿过去,抱抱小桑。
    路小桑:@行走的摩羯 希望她能通过自己的坚持,迎来她想要的生活。😊

本文标题:殊途‖第一章 破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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