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二，五爷的不归路
文/清荷沐阳
五爷是在千禧年春季自杀的。
听老人们说，1999年我们村周围的栀子树开了两次花，结了两次果。有个“神仙”路过我们村时，曾预言说千禧年是龙年，龙翻腾时，这个村里必定有一个大人物会被压到地底下。
只是没有想到，会是五爷！后来仔细想想，五爷当了十六年的村支部书记，他算得上是村里当之无愧的“大人物”。关于五爷去世的消息，是后来姐姐写信告诉我的。
那时候，我跟着继父和妈妈在广东上学。继父在工厂里做保安，妈妈则每天推着小三轮卖早餐和夜宵。一家人说不上过得有多幸福，却也算现世安稳。姐姐虽然那时也在广东，但由于她始终排斥妈妈的好心，便也甚少来往。不过，她时常会给我写信。
姐姐说，五爷搞了两年基金会，刚好日子过得宽裕了些，结果随着朱总理的下台，基金会也随即被撤销了。很多原来信任五爷的老人都在五爷那里存了钱，后来发现情况不对，便都陆陆续续想问五爷要回存款。
可那之前五婶的一个侄女婿开车撞死了我们村里的一个人，五爷不仅帮他摆平了风波，还借了一大笔钱给他。但没想到他其实是一个巧舌如簧的白眼狼，他那些年在外面打工待遇不错，听说应该是挣了不少钱的，可他却迟迟不把钱还给五爷。
加上五婶那时可能是更年期，一不顺心便跟五爷大吵大闹。还说五爷是外面有人，不把她当人看，五爷原本也心烦气躁，两个人总是一言不和便打起来了。五婶一气之下还曾跑到乡镇府去哭诉，说五爷把她打得她鼻青脸肿，搞得五爷颜面尽失。
五爷内忧外患，便常常借酒消愁。终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将农药掺在酒水里一饮而尽，结束了他年仅四十九岁的生命。
五爷自杀的时候，五婶不在家。她那天跟五爷大吵了一架，怕五爷再动手打她，提前跑到邻居家避难去了。等她以为风头过了再回到家时，五爷已经奄奄一息了。
五婶赶紧跑去告诉二爷，二爷把堂哥们喊着，用担架抬着准备送到山对面的医院去抢救。结果还没走到乡镇府门口，五爷便长吁了一口气，堂哥们发现情况不对，连忙说:“五爷，你再坚持一会儿，我们马上就到了。”
可是，当堂哥们加快步伐把五爷送到医院门口时，医生用手电筒照了照五爷的瞳孔，再摸了摸五爷的脉搏，摇摇头深表痛惜地说:“太迟了！”
二爷和堂哥们顿时抱着五爷痛哭失声。姐姐听到消息时，五爷已经入土为安了，可她依旧风雨无阻地赶回了家。她跪在五爷坟前，哭得撕心裂肺。听人说，姐姐的痛哭比堂姐更动人心魄。
堂姐小时候成绩一直很好，五爷对她也比较偏爱，加上五婶总是当着很多人的面夸奖她，所以，记忆中堂姐的身上总有一种不可一世的轻狂，而事实上她又是有些自卑的。
堂姐上高中时，有一个跟她玩得特别好的女孩。那个女孩很漂亮，经常会有男生给她写情书。偏偏有一次有个男生搞错了对象，把情书的收信人写成了堂姐。
堂姐本不喜欢那个男生的，但由于是她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封情书，所以她暗地里还是很高兴的，也对那个男生刮目相看了。谁知没过几天那个男生又写信来找她要回情书，说他写错对象了，要堂姐不要自作多情。
堂姐当时觉得有些羞愧，便回信给那个男生说:“你个丑八怪，要不要这么恶心啊？连别人名字都没搞清楚就在这瞎写情书，真是丢人现眼。”
第二天那个男生也给她递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熊样，男生瞎了眼才会看上你，你就别再递字条恶心我了！还有啊，你才是丑八怪，长那么丑还好意思跟别个漂亮的女孩一起玩，当陪衬啊？你也配？”
情窦初开的女孩总是对两情相悦充满了期待，那个男生恶毒的言辞虽然当时就被堂姐骂回去了，但堂姐依旧在夜深人静时泪湿了枕头。因为那时候她还喜欢上班里的另一个男生，可是那个男生也偏偏喜欢她的那个好朋友。
堂姐从小被众星捧月，在家被父母爱，在学校被老师疼，偏偏在进入青春期后性情大变，数理化总是考得一塌糊涂。
那件事没多久，她便逃学回家了。据说一向对她要求严格的五爷居然没有生气，还一边喝酒，一边跟她轻声细语地问她:“真的不想上学了？”
“真的，高中的数理化太复杂了，我根本就听不进去。”堂姐垂头丧气地回答道。
“行，那你自己要想好啰！如果你真要出去打工的话爸爸也给你一些忠告，只是希望你以后不要怪我就行了。”五爷那天破天荒跟堂姐讲了许多关于女孩子出门在外要注意的种种。
不过堂姐过了没多久又回到了学校。因为她的那个漂亮朋友把她逃学的事讲给了语文老师听，堂姐的语文成绩一直都很好，语文老师对她也很偏爱。所以后来堂姐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便跑堂姐家去家访，她这才乖乖地又跟着回到了学校。
五爷去世时，堂姐刚好上高二。参加完会考后她便放弃了学业，当时老师们还十分惋惜地说:“唉！又夭折了一颗大学生苗子！”
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
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
听说这首毛主席的《七律·和柳亚子先生》是五爷当年送堂姐去上高中时，突然想起原来那是他三十一年后故地重游。而他在十年动荡时失了学，之后一直颠沛流离。所以，心里颇有些伤感，便随口念了这首诗。
五爷其实是一个很有才华的男人，他当兵期间不仅看完了四大名著，还饱读了不同时期的诗词歌赋。要不是时运不济，加上他自己不够坚持，否则他的人生一定可以被他自己改写，也不至于后来跟爸爸一样走上不归路，更不至于让堂姐后来的人生也因此变得坎坷曲折。
我和堂姐都曾说过，以后长大了要给五爷买最好的酒，最好的烟，五爷当时还眯着眼睛开心地笑着说:“还是养女儿好啊！哈哈哈……”
五爷是爸爸去世后，第一个给过我父爱般温暖的人。尽管后来我被妈妈接走了，但五爷对我的关爱一直深深埋藏在我的心里。可惜五爷走的时候，我竟然连送他一程都不曾来得及。
许多年以后，当我再见到堂姐时，她已成了别人的新娘。彼时，她早已不复当年模样。变得更谦恭，更有礼貌了。看到我来送她，她有些意外，还亲热地跑过来拥抱了我一下。
五爷的离世终于让堂姐看透了生活的本质，也让她一夜之间变得更加成熟，更加有担当了。五爷泉下有知的话，是不是也可以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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