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末秋初，我忽然想回一趟老家，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回去转转看看。老家离我住的城市并不远，一二百里，老家倒是偏僻一些，距离乡政府二十余里，在乡政府下了车，我没有找在乡上工作的同学朋友，让他们弄一辆吉普或摩托，我只想一个人徒步走一趟我三十年前曾走了无数次的那条路。
从老家那边望去，山势地貌没多大变化，看看脚下的路，与当年的记忆却有了很大的差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路也如此。过去的路早已荒芜，而且被洪水冲刷得支离破碎，无法行走，只好不断地改道，绕来绕去。路边的田地也荒芜了，曾经有一个很大很深的水库已被风沙埋平，仔细辨认，水库四周高高的土梁还依稀可见。路边的人家不知搬到哪里去了，只留下一圈被风沙埋了一半的断墙的轮廓。当年念书路上路下，经常去这家喝水，看院子里喂养的兔子。这家有一个和我年岁相仿、同校不同班的姑娘，长得非常好看，每星期放学回家，相跟着说说笑笑，还常常帮她顺路剜一些野菜，路过她家，她回去了，我也有时跟随她进了院子，进屋喝上几口凉水，在院子里看上一会儿兔子，真不想离去，最后也只好无奈地走开。还有十几里的山路就剩下一个孤孤单单的我，丢了魂似的，一边走，一边踢路上的小石子儿，或拣一根棍子抽打路边的沙蒿。那时的路在她家的门前，
现在路在房后。我绕到门前站下，当年她家房屋院子的情形历历在目，哪边是羊圈，哪边是猪圈，哪边是兔窝，都清清楚楚地记得。如今，房前的树也没有了，那眼井也没有了，四周荒草稀疏。突然我看见房子东边不远处有一座坟茔，看上去也已多年，我有些森然，赶紧离开，上路继续前行，一边想那个美丽的姑娘不知嫁到了何方，嫁给了何人。
再望北走，是一条河川，那时，河里的水真大，四季不断，尤其到了春天，消冰水更大，需脱了鞋挽起裤腿才能淌过去。冰冷的河水直刺骨髓，过去后得坐下来捂半天脚。夏天，赤脚在河滩上走，温润无比，舒服极了。如今河已干了，变成了一道明沙川。河对岸曾是大片的下湿地，地周围是一行行的大柳树，路从地中通过，两边的大树树梢相接，搭成一个绿色的长廊，凉荫荫的。现在树也稀稀拉拉，干干瘦瘦，田地已经沙化，庄稼被旱得枯萎发蔫。对面坡上的一村人家已没有几户，老旧的房子隐没在一大片断壁残垣中，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仿佛被时间所遗弃。当年，这个村子的人家可是户户富裕呵。我穿过这个颓败的村子，上了坡顶，站下来回身观望，觉得有些累，就坐下来点燃一支烟。
时间尚早，大约是下午四点多吧，日头悬在西半空，依然灼热。天上没有云彩，由于长期干旱，天象一块褪色的旧布，远处的山洼沟川，灰塌塌的。也许与年龄和现在的心境有关，眼前的一切总觉得不如那时明朗、清丽、鲜活。那时我虽然很穷，但无忧无虑，充满了雄心壮志，不知道自己要做多大的事，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英雄。记得广播和报纸上说，到1980年，全国就要实现机械化，到1990年，四个现代化就全部实现。算一算，到那时我才30多岁，心潮澎湃激荡，难以言表。记得也是在这个山坡顶上，也是夏季，我曾写过一首所谓的五言诗,来赞美家乡的美丽，表达自己爱国的情怀：
红日露东方，神州披盛装。
青山云间隐，万木雾中藏。
刍鹰击长天，微风拂池塘。
山河多壮美，永保万年长。
那时的我，走路还是弹跳式的，抬头看一眼蓝天白云，浑身就轻飘飘地要往起飞。
然而，一眨眼，30年就过去了。头发已一半变白，回想起来，什么也没做成，最可怕的是，我总是向后看得多，向前看得少，总觉得不如我的人比强我的人多得多，以此来安慰自己，骗自己，这令妻子非常地失望，乃至绝望。在她看来，凡她所见的男人都比我强，她隔三差五地开导我：我们单位的谁谁，人家每星期换一身服装。我们单位的某某，人家有三套楼房。我们同学她男人，提成副处长了。我们同学的同学楼房、汽车都有，家里还顾着保姆，一年甚也不用做。有时，女儿无意中谈起她的同学家是如何有钱，妻子马上就说：不也你爸那个瞎货，屁本事也没有。每当这时，我就觉得愧对女儿，我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连住的平房的地基还是妻子单位给的，我是二十一世纪的无产阶级。难怪妻子一发火就让我滚出去，并说：人家许多
男人老婆还养活着三四个，你连一个都养活不起，还全凭我挣钱。我是羞愧万分，无言以对。可我又实在没有办法，我不能偷，也不能抢，更不会骗。我只会上班，只会拿笔杆子来勉强养活自己，也只能在朋友和外人面前装自信，装快乐。这大概就是男人的宿命：成功了，那是你应该如此；失败了，那是你活该如此。
一阵风吹来，感到有些凉意，朝西一望，太阳已快下山，离老家还有近一半的路。我忽然无心再向老家走去。我知道，老家那边已没有任何亲人了，听说连老房子也快坍塌了。过去的三四十户邻居，如今搬得只剩下几户，我回去难道是要向他们炫耀我衣锦还乡么？算了，就向老家那边望上一眼，估计前面的路和来时的路也差不多。我上了另一座山头，向老家望了一会儿，夕阳下的老家山村，显得更加萧瑟，山坡、山沟以及那上面的路，一切都模模糊糊。我折身返回，准备搭明天的车回去。同学也不去找了，悄悄地在乡上的旅馆住上一夜，好在开旅馆的人看不出我有钱没钱。还是古人说得好，投亲不如访友，访友不如住店。
写于1999、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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