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宁子
农历六七月,麦子进仓秋庄稼撂过手,关中道上一年一度的古会也拉开帷幕。有条件的村子唱几天大戏,海报一出,方圆十几里的村子也为之沸腾。即使是小村子也会演两场电影热闹一下,关中人把这千百年流传下来的风俗叫“过会”。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岁月,古会是庄稼人的精神大餐,是拉近亲情的桥梁,也是庄稼人瞭望外界的窗口。
农历七月十五是舅家村子的古会。先一天,母亲会蒸上一锅油塔馍,碱使好了心还不瓷实,烧几个碱蛋儿让左邻右舍的大妈大婶鉴定完毕才放心。毕竟是回娘家的礼馍,馍的好坏与大小,也是抖家底和显人品的时候。因十里风俗不同,大姨总笑南岸子(渭河南岸)人皮薄(吝啬)。为了南岸人的声誉,每年舅家过会,母亲蒸的馍如碗口大,十五个油塔馍定会把笼盖高高顶起,浓浓的麦香味儿透过竹篾,直至鼻翼,口水瞬间在喉中泛滥。
五岁那年七月十五,小姨提前和母亲约好一起回娘家,她带着表弟提前一天到我家。第二天,父亲起个大早,给架子车上了黄油打足了气,唯恐我们坐着不舒服,扯了一大担笼麦秸铺在车厢里,又在厚厚的麦秸杆上铺一条大布单子,蓬松的麦秸和车帮一样高,我们围在车旁,时不时用手摸一摸软和的麦秸,象守着宝贝一样守着。
七月中旬正是一年最热的季节。母亲想趁凉赶路,天麻麻明就叫醒了我们。吃过早饭,我们穿好新衣服,和表弟急不可待地爬进了车厢,大姐搂着三妹,我搂着表弟,车辕上各挂一个提货笼子,里面盛着油塔馍、两把挂面,一包白糖和一封副食。在那个年代,这四样东西是女子回娘家体面的礼品。
夏天走亲戚,必带油布伞,既防雨又防晒,细心的父亲将油布伞固定在车帮上。母亲驾辕小姨在后面掀,车厢里的我们嘻笑打闹,每逢路口,就有人打趣:额滴天呐,一转社火出来咧!
农历七月,苞谷已经出了天花,高粱也已抽穗,甜甜的草腥味儿溢满乡间小路。母亲和小姨轮流拉车,我们坐在车厢里大呼小叫,一朵小花或者一只小鸟也会让我们欢呼雀跃。为了让我们安安宁宁坐着,母亲和小姨轮番为我们唱戏唱歌。那天,母亲和小姨甜美的嗓音在田间小路上传得很远很远。
过了西江渡,过了新河桥,下了河堤,远远就看到舅爷站在村边的皂角树下眺望。看到我们,赶紧在鞋底上掸灭烟锅别在腰带上,欢欢喜喜迎过来,从母亲肩上取下绊绳,满脸的皱纹乐成一朵花。
还未进门,舅爷已经扯开嗓子:她妈,俩女子来咧,赶紧给娃倒水。话音落地,舅婆着系围腰满脸堆笑地从厨房闪了出来,一边用围腰擦干手上的水渍,一边招呼着:看把额娃热的,赶紧都下来。
还没进屋,浓香的臊子味儿扑面而来。案上,摆满了各种淘好切好的蔬菜,门口连着土炕的灶间,硬柴吐着火苗儿窜出炉膛,水蒸气噗噗地拍打着锅盖,舅婆擀好的细面条被一根擀面杖高高挑起,一头撘在窑窝上,一头搭在灶爷板上。母亲和小姨顾不得喝水,一头扎进灶房,娘仨一边做饭一边拉着家常。
舅爷的前院,有榆树椿树白杨树,照壁前的梨树挂满了果子,一旁的花椒树上,成串的花脸已经红了脸庞。后院,构树上红彤彤一片,枣树被沉甸甸的果子压弯了腰。下了猪圈的堎坎,便是长满莲蓬荷花的大涝池。水面上飘着木头,蜻蜓蝴蝶在荷叶间飞舞,扔几块胡基蛋儿下去,一阵扑通扑通之后,池塘满是蛙鸣。我们一路笑着追着,从前院跑到后院,又从后院跑到池塘。唯恐我们下涝池,舅爷丢了烟锅,在七月的烈日下,拿着竹竿眯着眼睛为我们打枣。竿起枣落,我们欢呼着奔跑着捡拾滚落的大枣。绿中泛红的大枣被几双小手捡起,只需在衣襟上蹭几下,便急不可待地丢进嘴里。
过会的主题,是碎娃口中的美食,是大人血浓于水的亲情,是关中人悠悠的乡愁。
午饭后,舅爷陪着男人们坐在一起谈论着庄稼收成和所见所闻,女人们在一起的话题就多了,家长里短,衣食住行。舅婆陪着姑婆和姨婆坐在炕上,头顶着手帕摇着蒲扇说着往事,我们趴在炕边,好奇地打量着她们的小脚和鞋子。趁她们聊天的空儿,偷偷趿拉上尖脚小鞋飞奔出去,身后传来两个老人爽朗的笑声:这几个贼女子,看来也得裹裹脚!
相聚的时间总是一晃而过。舅爷和舅婆站在门楼下送走一波又一波亲戚,直到夕阳西下。
这一切,恍若昨日。
步入新世纪,物质生活的提高,让人们变得忙碌,变得疲惫。人情世故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而变得冷漠,即便逢年过节,不是体己的亲戚,礼物一丢,寒暄几句连饭都顾不得吃就匆匆告辞。古会在这种冲击下失去了以往的魅力,今年你村取消古会,明年其他村子也效仿,短短几年,古会便渐渐退出历史舞台。
又是一年七月十五,想起十里外的村子――东江渡。随着西安成为国家中心城市,这个在不久的未来,面临拆迁的村子,已被纳入沣西新城。村子的涝池没了,舅爷的老房子也没了,三棵大枣树死了,舅爷和舅婆也去了远方。村中楼房林立,人们忐忑不安的是拆迁,翘首以盼的也是拆迁。多年后,谁还会想起东江渡,谁还会想起古会?也许,唯有在地方志上。
又是一年古会时,一切都走远了,只留下一段回忆氤氲着往事。油塔馍、架子车、烟锅、小脚鞋、蓝粗布围腰、灶膛的炉火、舅婆的臊子面、涝池的蛙鸣,还有飘荡在乡间小路的秦腔,都走远了。
网友评论
虽然地域差别,但孩童的欢喜雀跃却一定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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