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小姐 (下)

作者: 爱迪生小姐 | 来源:发表于2019-05-05 12:07 被阅读189次

        我们都是时间的旁观者,是连绵不绝的时代里无可奈何又滚滚向前的变迁。

海德小姐 (下)

(接上篇)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愈加发奋,提前一个月结业。结业的那一天,我正指挥着机器人收拾这间小小的住了七年多的屋子,可儿以她贯常的作风破门而入,一声尖叫,“乖乖,你这是在干什么?迫不及待要搬去和你那位老先生过活?”

      “聪明啦,”我扶住她的下颌帮她合上嘴,她打掉我的手,“你这么快就结业了?找好工作没有?难不成你要去他的博物馆工作?”

      我没说话,她不负厚望地爆发了,“大姐你疯了?真要去那里工作?那可是没人气没希望的地方,像你这样的人才怎么能被埋到那种地方呢?”

      “得了,别弄得给我选墓地似的,”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她就跟在屁股后面唠叨,“这事儿你问过算法没有?它有没有阻止你?又或者你想冒冒险?咱们刚毕业的这几个月是最好找工作的时候,你原来不是想做算法园林设计审查员吗?现在要去那博物馆干早就能被机器代替掉的工作?你这是被性欲冲昏头脑了吧?”

        “会被性欲冲昏头脑的人是你,想我了20分钟就飞过来了,我也会常来看你的,”我拍拍她的脸,她简直要哭了。当然,这一套都是她装的,她可不会真的反对我浪费时间去冒险。

        我带着喷妆机和少量几件衣服组成的家当站在古董街区路口时才给艾隆发了消息,他出现在街灯暖黄光晕的边缘处,半边脸明亮,半边脸沉在暗影里。我飞扑进他怀里,满眼都是他上扬的唇角。直到躺在那张亲切柔软的大床上,我才告诉他,这次不是来度周末,而是结业了来投奔他的。

      “你想来盖华兹工作?”他停下了动作。

        “你不是人手不够吗?我学的东西又对路,”我圈着他的腰,“没规定只有古董才有应聘资格吧?”

        “但很多职位的工作环境只有古董才耐得住,有的连古董也耐不住,”他的神色还是那种半明半暗。我开始花式撒娇,说就是想来边学习边工作边支持他的事业,说收我实习几个月又不会死人,说要不不发工资就当志愿者也行。男人在这种时候最经不住磨蹭,于是次日,我如愿以偿跟着他到各个部门去转了一圈。艾隆肯定认为我不会乐意在这里长久地呆下去,所以给我的职务说白了就是个哪儿有事就往哪儿跑的机动性勤杂人员,啥事都可以干,但啥事都没权利管。我倒满足自在,盖华兹让人着迷,就连那些远低于现代效率的消息传递和审批都带着别样的优雅严谨。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我和艾隆的关系,我也尽力不让自己显得像古董眼中难相处的现代人,因此人缘还不错。第一次来时在接待处见过一面的洛朗跟我关系最好,他是文物修复的专家,在盖华兹当了50多年研究员,闲时也会四处逛逛,给游客做引导和讲解,对这座博物馆的感情之深难以言表。这是一个在思想和行为上比艾隆还要守旧的古董,但那份八风不动的固执多数情况下只约束自己而不阻碍别人,所以显得挺可爱。

        我们之间的友谊是从我不露痕迹地向他打听艾隆的歌唱家前女友开始的,作为艾隆的好友和情感见证人,洛朗真能讲给我的细节却不多。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洛朗煮着咖啡慢悠悠地道:“既然如此,何必管他过去喜欢过谁。”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凡事都想听听古董们的意见,我爱艾隆,他对我温柔细致,这就够了,毕竟只有重生儿才能够做到将过去一笔勾销。我们在一起算是和谐,他教给我好几款鸡尾酒的调法,我已能辨别出首调酒的柔道与甘头,他在露深的时刻亲自去料理那一片鸢尾花,我给他打下手,然后我俩在洒满月光与清贵香气的花园里跳简单的华尔兹。我就这么心满意足地陪着他走在日夜的轮回之间,已有一段时间没让小助手事事都关照我了,它常常贴心地提醒我要更新自己的数据,但我只上传了健康信息,对它不停推荐的心理测试充耳不闻。我想靠自己靠千万年进化而来的基因,靠一些在现代社会被视为低效低能的感觉机制,估计情况判断形势拿主意,毕竟现在身边大多数都是古董,他们构成的合作网络不依赖算法,虽然并不很方便,但也并不难适应。

        只有两件事情艾隆不让我做,一是随意进出他的办公室,二是做饭。第一项完全接受,第二项却让艾隆费了些口舌。

      “除非它本身让你乐在其中,否则不必为了我而改变你原有的生活方式,”他将我伸向面团的爪子捉住,“你的手是用来弹钢琴的。”

      艾隆有一架钢琴,也是几十年的老物件,我能识谱,有时候会去弹,但技术不佳。他会指导我指法,偶尔回头能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神色。那神色我从未完全看清,可每当看到都禁不住怀疑他与我在一起是否是百分百的幸福。好在这种情况不多见,这种怀疑太模糊,我懒得自寻烦恼。领到工资的那天,恰逢夜空荧光笔上市,我订了一只送可儿当毕业礼物,过了几天她给我送了回来。

      “ 超浪漫超骚包的情趣小道具哦,”可儿隔空给我一个香波,“你要不要庆祝一下你们同居一个月,喏,夜空表白墙!”

        我摸着下巴觉得可以一试。到了那一天,艾隆晚上却没能和我一起回家。

        那天早上我从洛朗那里得知,三年一度的RAS现代艺术博览会开始选择举办地了。

      “上一届的时候,董事会的人就动过心思要将咱们的藏品转入仓库,以腾出空间让盖华兹申办RAS,还好让康利和艾隆顶住了。”

我一时没转过弯来,“为什么要全力反对?这样不是可以将盖华兹拉入公众视野吗?而且只是办一个短期的展,应该不会对现在的经营模式产生什么影响吧。”

        “这是一个豁口,一旦放开就很容易决堤,要按现代的模式办展,肯定要对展馆进行一些功能性的改造,先投入大量资金,展期结束后又要让场馆恢复原貌,他们会答应?董事会里本来就有部分人是支持改革的,”洛朗扬起一边眉毛,“而且艾隆并不是很看得上这种展,不是指展品的水准,而是指办展的模式。”

      “我倒觉得这是个契机。有没有可能让我们现在的理念和元素影响RAS,然后结合成一种别致而奇妙的效果。”

      “大概率的结果是RAS改变我们,而不是我们改变它,”洛朗叹口气,“你还是去问艾隆吧,他会解释得更清楚”

      艾隆站在巨大的立地镜前,“你知道RAS的事情了?”

      “嗯,”我看着他这要出门的架势,“你要去哪里?是要去和董事会的人谈谈吗?”

      “嗯,但主要是去看望康利,这一两个月他都说自己的身体欠佳不能见客。”

        康利是董事会里最年长的古董,掌握着旁人难及的话语权,是盖华兹当下经管理念最坚实的后盾,也是与艾隆保持了半个世纪友谊的老友。我没见过他,但深知他对艾隆对阿盖华兹的重要性。

        我思忖着脑中初步形成的关于盖华兹承办RAS的想法,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提,但艾隆没给我时间,“我要过去了,今天晚上不能陪你一起吃饭。”

      “ 如果晚上不回来,记得跟我说一声,”我将额头贴在他背心,失望之情不动声色地蔓延。

        他一直严肃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吻了吻我发顶,转身走进卫生间。我靠在他办公桌前,透过落地窗看着一望无际的太平洋。这是我第一次呆在他办公室而他不在身边,幽黑的大理石桌面散发出一股深邃的冰凉,带着文物般的沧桑,就像这整个办公室。这里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曾经的古雅,太过现代的设备则做了很好的隐藏,避免装潢陷入时代夹缝的尴尬。我站直时没料到裙角挂在了办公桌底部抽屉的把手上,一拉,抽屉无声滑开,一个不大的木盒躺在里面,盒上镂刻着一朵朵盛开的鸢尾花,是没有上漆的原木色泽,花与花之间的镂空处露出一本册子的蓝色封面,封面上一个女子的侧面容颜在我的目光下诡异而引诱地闪着光。

      我将盒子捧起时才发觉自己的指尖在颤抖,盯着那些优雅娇俏的鸢尾花和那个优雅娇俏的侧脸,盒子很难打开,而我也没打算打开。这是艾隆的资产,是他珍藏的记忆,早就了然于胸,但依旧很痛。 卫生间的门开了,我想飞快地消灭自己的行迹,手一滑,盒子摔在地毯上,闷闷的声响。我默默地把东西放回去,感觉自己像个贼,不敢看他的眼睛。他语气淡淡,“为什么要随便翻我的东西?”

    “ 裙子挂开抽屉了,一时没忍住,”我的声音小小的,他没再说什么,快步走出了办公室。我蔫了一整个白天,本该甜滋滋的日子似乎被搞得很砸,他是很注重隐私的人,而我显然坏了他的信任。

      接到晚上他会回来的消息,一切仿佛才有了好转。我计算着他到家的时间,在小吧台前转悠,放冰量酒兑合,我给艾隆调了一杯教父,待会儿要给他赔酒道歉。那只荧光笔躺在餐桌上,外壳是七彩漩涡图案,我缓缓调着给自己的彩虹酒,让酒液顺着勺背流下,色层不易搅混,这是艾隆教我的方法。就在我准备给彩虹酒点火让它更美艳动人时,艾隆回来了。

      我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说不出来。他的确不如往常面色柔和,但让我不安的是他的语言表达,他第一次在说话时指东打西前不搭后。

      “今天不顺利吗?”

      “一点小麻烦,可以稳得住,”他又呷了一口酒,“杏仁利口酒是不是多放了一点?”

        他刚评论说一切分量都很完美,我看着这个心神不宁的男人,“什么样的麻烦?跟办展有关吗?”

        “不,是康利,他身体确实有些不佳,”他似乎不愿多聊这个话题,目光落到了荧光笔上,“这是什么?”

        我拉他到室外,夜空是万里星河的晴朗,是幅员辽阔的舞台。我轻轻挥动荧光笔,一道粉红光柱冲天而起,在空中凝固,化作梦幻的烟雾晕开,像是染上明亮的粉妆,我晃动手腕笔走龙蛇,一个个字出现在半空,刹生又刹灭。

        “繁星为瞩,爱你永期”

        大功告成,最后一个温暖明亮的字跃上半空,我微微笑起来。艾隆似乎被镇住了,直直盯着夜空。我将下巴搁在他肩上,“是不是很美很有意思?让整条银河乃至整个宇宙做见证。”他仿佛没听见我的话,我摇他,“被高科技吓傻了吗?”他这才反应过来,声音有点干涩,“能……再写一次吗?”我又写了一遍,这次更流畅飘逸。他的脸在那灿烂光辉之下如同罩上了一层面具,我又感觉有哪儿不对劲了。他就这么一直仰着头,“你以前写过字吗?”

      “没怎么写过。”这个时代的人已经不写字了,我们只需想,电流就是手和笔。

      “你的字挺漂亮。”

    “以前觉得好玩,乱涂乱画过一两次,不过这几天可是一有空就练呢。”

      他还是那个望天的姿势,“很美,就是……太短暂。”

      “据说是为了减少夜空光污染,才让停留时间这么短的,”我在空中画了一个爱心,里面写上艾隆的名字,然后一把抱住他,“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他没回答,只是用力地回抱着我,我们就这么安静地搂了一会儿。他轻声道,“宝贝,我今天有点累了,咱们早点休息吧。”我略感失望,但并未纠缠,他有浓重的心事,傻子都看得出来。我们并排躺在床上,呼吸平稳,仿佛都睡着了,然而,并没有,起码我没有。如鲠在喉,咽不下去,睡意逐渐袭来,就在意识要飞走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身边空了。

      艾隆坐在花园里,身后是鸢尾花丛,面前一张摆着纸笔的小圆桌。我再也忍不住了,“艾隆,你有什么心事?能说给我听听吗?我想替你分忧。”

        他在浮游的香气里挥手,我过去坐到他的腿上,他拉起我的手,捏住那支真正的笔,“能帮我写几句话吗?”

      我点点头,他一字字念道,“我会让自己重新拥有一件东西,一件保守的、传统的、与生俱来的东西,若被抹去,那是天意,若存于世,那是运气,也是不幸。我希望你能找到,希望你千万别碰到。”

        “那是什么东西?”我一笔一画写完。

      “已经不存在了,”他吻着我的耳后,将纸收好,“别较真,宝贝,这只是我用来唬人的一个计划。”

      “不能暴露你的笔迹吗?”我猜测,他的吻已慢慢缠了上来,瓦解着我的意识,我还想问什么,天旋地转,他已拥着我滚落在那一片鸢尾花丛。那片紫蓝的花丛啊,包裹着我们,在我们身下破碎,碎成淋漓的香气,那独属于这片鸢尾花的香气,渗入我的每一个毛孔,再散逸在夜色之中。

      “艾隆……”我的声音带着在他攻势之下压抑不住的颤栗,“今天办公室的事情,对……对不起。”

      “没关系,”他想用唇堵住我的话,我却别开了头,“艾隆,你听我说,我是太好奇,是小心眼,但我知道你的人生不可能完全属于我,就像我的人生也不可能完全属于你一样,嗯,我以后不会再被那些过去的事情影响了。    “放心宝贝,”他霍然挺进,使我分不清那语气中的颤抖究竟是因为什么,“我不会,不会再让你受到过去的影响,任何影响。”

        我大睁着眼睛,但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他身体里所有的温存与激情,在这一夜的空中播撒,漫天的星光,璀璨的星光,我努力让自己的世界被这星光遮蔽,努力让流进发鬓的泪水消融在汗水里。我们努力地相爱,疯狂地相爱,像是要摆脱什么,像是要兑现他刚才的承诺。然而我知道他恐怕会食言,他已经在食言。

      第二天,我走进艾隆办公室时,他正站在海天一色的落地窗前,背光下的背影是一整块的黑。我们在沙发上落座,我开始讲述自己酝酿了一整天的关于盖华兹承办RAS的想法,虽不成熟,但也并非全不可行。他一直没说话,脸上表情也没太大变化,末了,才缓缓抬眼,“你不觉得你想得很幼稚吗?”

        数小时后,当我坐在回中心的飞机上望着窗外那一片凝固的灰白色时,眼前还全是他说这句话时的眼神。那是怎样的眼神啊,我之前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象过那样的眼神会属于他,冷然,森凉,都是,都不是,那里面还有一种叫做苍凉的东西,是真正让接下来的我情绪失控的东西,我明白,他把我当成了什么,无孔不入的流沙,假意承欢的春水,想要瓦解他的堡垒。

      我想解释,解释不通。那么陌生的一个艾隆,居高临下立在我面前,“我早就说过盖华兹的工作环境只有古董才耐得住,外面有更适合你的天地,你待在这里,空耗时间,别无益处。”

    “我不是说现在的盖华兹不好,我只是想,这么好这么特别的盖华兹该有更多人来参观。”

      “那看到的就不是现在的盖华兹了,”他第一次对我展现出咄咄逼人,几乎不讲情理,“你动动脑,不要这么天真地以为,整个博物馆就你想得到RAS是机会,是改革盖华兹的机会?”

      我沉不住气了,“艾隆,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他的微笑与冷笑没有区别,“我不想怀疑你,因为你实在太天真了,完全不懂得如何隐藏情绪和动机,更不懂得如何找准时机潜移默化地影响我的选择,这是精明的间谍用以误导多疑者的演技,还是算法的协助已经让你们这些现代人都成了职场交际的低能儿?”

  我的脸噌地红了,“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样说话?你是想让我看你的脸色行事?唯唯诺诺什么想法都不必说,一说就成了什么间谍什么职场交际的低能儿!”

      他盯着喷射怒气与委屈的我一言不发,脸上挂着那种无情的微笑。我感觉空气在胸腔里剧烈地进进出出,真想掉头就走,但我还是克制住了,不让自己显得比艾隆更激动,“好,可能是我思虑不周,给出的方案漏洞百出,让你觉得我很傻,但你没必要发火呀,我之前也把这个想法跟洛朗说过,他让我来问你,我们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呢?你从昨天开始就不对劲,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跟你没关系。”

      “是真的不方便说,还是你并没有把我当成你的恋人?我有多少权利参与你的生活,关心你的生活,你爱我吗?又或者我只是她的影子,是你用来打发寂寥人生的工具?!”我发觉自己已经变成了古代文学作品中那种想把男人死死抓在手里的女人,但我根本停不下来,“你还记得你昨晚说了什么吗?你说不会再让我受到过去的任何影响,这话能当真吗?又或者这只是你们男人在床上的鬼话床下的笑话!”

      “够了,”他的音量不大,却似乎能将这个世界震住,我望着仿佛倾刻间平静下来的太平洋,他的嗓音和他的脚步声一样沉闷又空阔,“是的,我说过不会再让你受到过去的任何影响,你是属于当今时代的重生儿,本就不该再受任何过去时代的影响,我和盖华兹影响了你这么久,这是一个错误,所以,”他在办公桌后坐下,像是已经终结了对我的审判,“你走吧。”

      康利的死讯在我被艾隆开除一个月后传了出来,死讯是对外界的说法,只有寥寥几人知道那代表着重生。

      “我们最坚实的一根支柱倒了,”洛朗的声音从几个时区外苦涩地传来,透过磁贴片像一记闷雷打进了我的脑海。

      这时的我刚开始新工作,在那混噩的日子里,是可儿在命令我的小助手帮我找工作。可儿这回是真的有些自责了,说是她逼我去找男人反而害了我。我说不关她事,谁让我偏偏爱上那么一个人。她说弄不懂我为何就是不肯去做情伤治疗,能用电流解决的事情干嘛非得自己扛着?我说别把清除记忆的主意打到我头上。她说分手了就该用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忘掉,反正这些治疗对重生儿都是免费的,以弥补我们从富豪变成赤贫的巨大损失。我说不愉快的记忆我也得留着,它们也会让我感觉自己没白活。可儿说前半生都被清除了,还用得着这么矫情?说我活脱脱就是个古董了,再这样下去怎么融入现代社会?

      类似的对话一直循环到我打起精神去上班。我回归到心无旁骛的心流模式,艾隆被隔绝在平静与专注之外,只有在休息时他才会趁虚而入。于是我拼命工作,在不得不停下来的时候又害怕这样的生活节奏会让我真的忘掉艾隆,这种矛盾被洛朗的来电彻底打破。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语气中的期待连自己都察觉得到。

      “我认为你有权知道艾隆是在怎样一种心理状态下让你离开盖华兹的。”

        这是在暗示我和艾隆复合的可能性吗?我的心一点点提了起来,每蹦一下都带着不同频率的颤抖。我又一次站在了古董街区,街景朦胧,像是从上个世纪一直放到了现在的纸质海报,褪色的光线,很安静。这样的黄昏我看了一个月,艾隆看了百余年。

      他坐在小圆桌边,看着我一步步爬上小坡,站起身,没有说话。我很直接地开了口,“康利的死讯是不是真的?”

      “这个重要吗?”还是那拒人千里的眼神。

      我鼓起勇气跨过那冰冷的距离,与他鼻息相闻,“我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当时只想着给盖华兹做点贡献,我是真的喜欢盖华兹,喜欢它的气韵,我想回来……”

      “你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我咬了咬唇,好像这样就能忍住那钻心的憋屈,“你若不愿我待在盖华兹,没问题,但我俩为何一定要分手?

      “你爱我什么?”

        我又咬了咬唇,未及回答,他接着道:“我知道你爱我什么,那也是盖华兹吸引你的地方,气韵、格调、复古的味道、过去的生活方式。你猎奇,感兴趣,会为其沉醉一段时间,但不会太久。你钟情的其实不是我,是正在缓缓落幕的旧时代。你也不会钟情它太长时间,因为它必将过去,它只能成为一种审美,而不再是生活。”

      他的话像飘渺的呓语,我一时却给不出有力的反驳,只知道他说的不对,至少是不全面,“不,不是这样的。世上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古董了,但算法偏偏就把你配给了我,我也真的就爱上你了……”说着说着一个念头忽然打断了我的话。参与算法配对的古董本来就不太多,艾隆可能并未上交自己全方位的数据,只是给出了那些必须的仅能勾画出他大致轮廓的指标,如果算法分析出我的爱情喜好是古董,那么我和艾隆的配对就可能不是契合的必然而成为一种偶然。

      “你看,你自己也没想清楚,”他见我没有动静,慢慢地摇了摇头,“相信我,你对古董的钟情不该也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但这份钟情还存在,我们在一起不行吗?”

      “不是不行,是没有意义,你是新时代的重生儿,但受到我和盖华兹的影响,思想和行为开始倒流,现在还不晚,你该回到你本该属于的世界。”

      “就因为康利也去重生了,你就认为自己一直坚持的东西错了吗?你就把你一直苦心支撑的盖华兹称为落后称为倒退吗?”

      “不,我说的没有意义,指的是你的重生会因为我而变得没有意义,你回到重生之前的思想观念……”

      “那又怎样?我想与你平齐,与你同行。”

      “可我不想,”他的睫毛上盛着夕阳最后一点光亮,像是火苗,“我不想你为了重生而做出的牺牲白白浪费,不想你也成为时代夹缝中的彷徨者。爱情会带来幸福,但我们在一起可能会带来别的痛苦,那是你现在尚未发觉的,那种痛苦会很绵长,绵长到消磨掉爱情的幸福,现在放弃爱情受到的痛苦相对来说会很短暂。”

      “你早就知道我是重生儿,为什么还要选择我?你当初给算法下的是什么指令?让它给你找一个可供你玩弄感情的女人吗?”我感觉自己半身冰窟半身火海,“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们不能在一起,爱与不爱都没有意义,”他迅速别过脸去,像是要甩掉睫毛上的那一点阳光。我却抓住了他眼中再也掩饰不住的心疼,那一丝心疼瞬间融化了坚冰,扑灭了怒火,他是爱我的,这个男人是爱我的。

      我狠狠搂住了他,他没有回应,我一边咬他的耳垂,一边软声咕哝,“人生那么长,如果害怕走错路就不去尝试,不就变成了你最讨厌的那种被算法精确规划的人生了吗?”

      他却推开了我,“我想我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别想太多,你走吧。”

      我顺势后退,“那我走了,你再好好想想吧,我是不会反悔的,明天再来看你。”

      他没跟上来,也没回屋,就站在一层层暗淡下来的光影里看着我。我是趁午间休息溜出来的,想着接下来还可以去骚扰他,心情就莫名的好。

        但从次日开始艾隆的房子就空了。不祥的预感随着时间的推移持续蔓延,他貌似在躲着我,不知躲到哪里又要躲多长时间?这种预感在他消失的第5天被证实。洛朗带着一个包裹和满脸的灰白出现在我面前,“艾隆他……他去重生了。”

      一根无形的大棒擦着我的头皮挥了过去,整个空间被搅出了一道道波纹。我眨了眨眼,洛朗还在眼前,他将包裹放到我无意识伸出的手中,“看看吧,仔细看看,他一定是为了你才去重生的,也只有你才能让他回心转意。”

      我开始疯了一样地找他,近乎绝望地找他,即使已知道答案,我还是要问他为何一定要以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我。重生需要走程序,最快进入手术也要8天,不知留给我的时间还有多长。他的行踪已进入保密阶段,全球那么多个中心,他会在哪里动手术?又会在哪里度过往后的8年?

      我惶惶然站在天地之间,哪里都有艾隆的影子,但哪里都没有他。我仿佛看见一个个形貌各异的男人与我擦肩而过,他们都是艾隆,但我却全都认不出来。是的,我全都认不出来,他不会留下任何线索让我将他认出来。我只能在他重生之前找到他,留住他,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有个在中心工作且头脑活络的朋友实在太好了,可儿花了三小时就让我见到了中心的老大,那个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蒙。那是一个银发披肩的老头,脸却偏偏如少女般清纯,他摩挲着脱过毛的下巴,“你想让我帮你找一个来重生的人?他既然来重生,就代表不想再见你。”

    “我只是想让他再慎重地做一次选择,不要后悔。”

    “后悔?”老蒙的目光像在看一个傻子,“没有参照物,拿什么后悔?”

    “是的,八年来的教育都在告诉我,常常被重生儿羡慕的富足远远比不上他前世可能遭受的的痛苦,后悔重生就跟后悔出身一样荒谬,但我现在后悔了。若您能听我简单说一下原委……”

  我不知自己的叙述能否让这老妖为之所动,可我必须说,是追寻,是发泄,最后,老孟给出了裁决,“我不赞同你的看法,但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我很想知道你见到他会发生什么。你知道,扰乱重生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但在真正开始手术之前,他自己有权改变主意,只要他本人没要求免打扰,我可以让你见到他,不过,为了保密他所在的方位,你只能呆在这里。”

  数小时后,我被领到一个特定的房间,面前是毫无特征的走廊,一个虚拟出来的场景。

  “五分钟后,他会通过旁边的岔路,走进这条走廊。你若没说服他,那便是定局,不能再纠缠,他若回头会看到你,你们可以对话。”

    我站在这条虚拟的走廊里,走廊尽头是面向大海的落地窗,道路在落地窗前拐了个弯,通向手术室,通向难以回头的重生之门。演练过无数遍的台词开始在心中滑动,缠绵悱恻的情话和祈求,他不能丢下我一个人的原因,他的承诺,承诺不会再让我受到过去的任何影响。是的,艾隆,你要用重生的方式将你自己以及你的旧时代从我身上血肉模糊地剥离,但难道就能兑现你的承诺?你若真将我当成崭新的重生儿,你便不会将我开除,不会将我推开,不会放弃百年的坚持去重生,不会,不会。

  我知道我会连珠炮似地质问他,要他心疼心软,要他脱下那层冷冰冰的盔甲,那套用来重伤我的盔甲,看似坚硬,实则已出现裂痕,所以他才要去重生,让我没机会打碎他的盔甲。他以为这样是为我好,可笑的男人,我要他看着我的眼睛,跨过这条虚拟的走廊回到我身边,我们相拥相伴,再来上个几十年。

    所有这些话拥挤在喉头,于他出现在走廊的那一刻,噎住了。他没往我这边看,高大的背影直直往落地窗走过去,静静立在那一片幽蓝之前。我保证他如果立刻转身走过拐角,我一定会叫住他,一定,但他没有,他就停在那里,像是在等待。

      我也开始等待,大脑里断电般四野皆白,那些操练得士气高涨的台词不知去向。我看着那个背影,那个可供我爱恋数十载的背影,我开始慢慢向后退,整个世界不知何时被另一种念头填满,挤压着我,让我透不过气来。眼泪滂沱而出,我用手死命地捂住嘴,不让哭声有机会从指缝间漏出去,不让他听到。听不到,不会回头,他可以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尾声

        “……昨夜想起我们确知自己可以长生的那一天。那天我们用安迪沃霍尔的帝国大厦来庆祝,艾隆搂着我,我们坚持看完了八小时。时间的增多,让人可以这样挥霍,什么都不必做,只是待在一起,看着时间的流逝,那样的幸福,只要呆在一起,怎样都能消磨。艾隆说,如果人生漫漫难以打发,那就让我陪你看一场帝国大厦。我说如果一场太短,那就下一场,再下一场。那种还未被时间侵蚀的天真与浪漫,仿佛童话大门开启,相爱真的可以永无止境。我们的肉体虽说还并不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永垂不朽,但不断延长的寿命已经可以赶上科学前进的脚步。我看着镜子里自己年轻的容貌,看起来并不比遇见艾隆的那年衰老多少,他也一样。我以为一生都会和他相伴度过,但是,多么悲哀,我们不能再白头偕老了,因为没有了白头。

    “  古人和真正的年轻人一定都会觉得这想法可笑,那是他们没体验过相爱超过钻石婚的年限却依旧姿容不减的感觉,这意味着,青春不必再珍惜,而人生无论走到哪个阶段都还有无限的可能性。我的意思并非我和艾隆会爱上别人,这是太容易应对的情况,我想说的是另一种更让人揪心的情况。

      “  昨天雷妮来找我,说她跟李分手了,90年的关系,他们有孩子,孩子也鼓励他们分手。雷妮没掉一滴眼泪,她很平静地说,她和李已经是不同时代的人,李已成为海德,而她还是杰吉尔。这种说法其实是我发明的,我们称那些新时代的原住民以及被翻新的古董为海德,以此获得的优越感既踏实又富有戏剧性。但这次雷妮没有优越感,她让我猜测,到了哪一年世上所有的人都会变成海德,我说若拿这个问题去问艾隆,他肯定会说是他自己突发意外逝世的那一年。雷妮说这也是李曾经说过的话,而李现在要去重生。

        “昨晚我问艾隆想过要去重生吗?他说我不去他就不去,我说如果我去了呢?他并未如我所愿回答说也不去,而是说看情况。于是昨晚我做了两件不常做的事情,躺在他怀里彻夜地思考人生和穿着睡衣,我们贴在一起,但中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的东西。我已很久没好好思考人生了,亲爱的日记本,这也是我冷落了你这么久的原因。

      “就在今天,我输了,我又一次输了,输给了算法。

      “  当算法棋手宣布永远战胜人类棋手时,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为之立了一个里程碑。我从小就看着这个标志人类理性被碾压的里程碑,觉得算法可以掌握技术,但理解不了情感和艺术。可我错了,算法要想攻克音乐,并不需要以人类的方式理解情感和艺术,只要能以算法的方式理解人就够了。我不甘心,每个有自尊的音乐人都不甘心。我们的联盟开启一场场与算法的公开比试,我很高兴自己的出场有热度,算法模拟我的声线,我们同唱一首歌,让全球听众来评判。是的,我输了,连输三场。我从不怀疑自己对音乐的诠释和掌控是人间极品,但如今,我的音乐我的灵魂已被大众的耳朵弃如敝屣。亲爱的日记本,你能看见天边缓缓西沉的太阳吗?你能想象它落下去后再也不升起的景象嘛?我所有歌唱的岁月,所有对于音乐的虔诚与爱,所有曾得到的荣誉、自由与欢乐,以及带给人类的一切惊艳与感动。太阳要沉下去了,只有一个人能为我托起它,艾隆,我的爱人,只要你还能理解我,欣赏我,爱我,我便还拥有歌唱的力量,我需要你的肯定,你的安慰。我录制了三首歌,要让你听,让你评判,你一定能听出哪个是我,一定会喜欢你听出的我……”

        我盯着摊开的蓝色小册子,这秀丽中带着狂乱的笔迹是她作为歌唱家的最后日子里留下的,小册子的封皮磨得光亮,每页纸的边角都有着被无数次摩挲后又细细压平的痕迹。自从那天洛朗带着它和装着它的鸢尾花木盒出现在我面前,我便再也不只是这8年来的我。

      “ 原件在艾隆重生之前被他销毁了,这是我不久前精密复制的赝品,当时想着故人的东西得留个备份,因为艾隆跟你在一起后貌似不再需要这个日记本了。”

        我想着洛朗在我拆开包裹时所说的话,想着他几乎是强制性灌输给我的信息,他曾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以为我看过日记的内容后会不顾一切地将艾隆找回来,但我失手了,我让自己失手了。

        用不了多久艾隆的死讯便会以和康利相同的方式传出,盖华兹的变化将会翻天覆地,而我要在变化来临之前尽量和它待在一起。

        展厅里循环播放着那三首歌:《圣洁女神》、《我亲爱的爸爸》和《海德小姐》。我知道艾隆给出的评判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错了,前两首都评判错了。

        “……我不敢让他听海德小姐了,他还会再错的,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啊?难道算法已经可以蒙蔽爱人的耳朵,难道我和他并不是严丝合缝的契合?我作为一个歌唱家还有存在的价值吗?这世上的歌唱家音乐人还有存在的价值吗?是音乐创作真的不再需要人,还是我和艾隆的爱情出了问题?……”

        我闭上眼,现在的我已经明白,艾隆会选错是无比正常的事情。算法是靠分析大量该歌唱家的声音样本而得出的拟声,于是拟声是该歌唱家最精准最自我的一种表达,是不会受到她本人当下情绪影响的表达。艾隆选择的是最精准的那个她,这并没有错,只是她不懂,而我现在懂了,又有什么用呢?

          “……太阳落下去了,属于我的旧时代已经落幕。我必须选择,但无论如何选择都输定了,因为割舍的要么是前半生,要么是后半生。亲爱的日记本,后半生太长,我割舍不掉。如果人的生命像从前那样,只有短短的百年,我完全可以为了我出生长大的时代,那个美好的旧时代,做一个隐士,一个殉道者。当人生的跨度变长,我们便不能再指望守着自己的回忆慢慢变老,我不会自杀,因为自杀代表优胜劣汰,我庆幸自己富有,富有从来就代表着可以有更多的选择。是的,我可以选择重新来一次,不带时代的狭隘与偏见,干干净净再来一次。

      “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这样让人无比揪心的地步,该怎么办能怎么办?不能背叛艾隆,不能背叛我们共同经营的生活,相爱了那么久,现在依旧。但是如果算法可以代替我用灵魂唱出的歌声,如果我和艾隆之间开始有缝隙,那么爱情有朝一日会结束的,曾经的老人多半能相守,是因为他们需要将就,而我们还年轻……哦,不,我不要看见我们爱情结束的那一天,我忍受不了斩首,也忍受不了凌迟,我只能接受爱情的安乐死,在我们还相爱的时候自行了断,它便会一直鲜艳美丽,像干花,挑选尚未凋零的花朵摘下。艾隆,我是你的,我要将自己了结在此,让自己永远只是你的。你知道吗?我已经开始变成海德,而你是纯净的杰吉尔,不要靠近我,不要触碰我,我会活活烧死你,我会后悔,也痛恨这样,但我已经开始变成海德。你只需记住我是杰吉尔的样子,这是永远属于你的我,重生之后的我将不再是我……请当我已经死去,艾隆,原谅我……”

        我翻到日记的最后,这里有我曾写下两遍的内容。

        “……  但我会让自已重新拥有一件东西,一件保守的、传统的、与生俱来的东西,若被抹去,那是天意,若存于世,那是运气,也是不幸。我希望你能找到,希望你千万别碰到。我为什么要写下这段话,明明已经决定了结,却还要留下痕迹,还祈望你可能会通过这微不足道的痕迹找到我,写下了就舍不得把这页扯下来……原谅我这个怯懦又自私的女人,原谅我舍不得我们的爱就这样被制成干花,原谅我还想与你相见,但纵使命运让我们再相见,答应我,坚持你认为对的选择,不要受到我的影响,因为我那时已是海德小姐……

        “……我站在窗口歌唱,看着你料理我的鸢尾花,那些永开不败植入了我最爱香型的鸢尾花,想起我的第一张专辑,封面上是穿着鸢尾花纹长裙的我。你说你就是爱上了那样的我,天真、雅致,因太灿漫而容易脆弱,就像我的歌声。在余下不多的时间里,我要尽情地歌唱,用力地歌唱,只为自己的情感、自由、快乐、忧伤而歌唱。我要一直看着你,艾隆,我的园丁,我的爱人,不要去找海德小姐,你们不一定会相爱,你们最好不要相爱……”

        但艾隆还是去找她了,他们还是相爱的。

        我坐在空落落的沙发上,面前是提香的《神圣的爱与世俗的爱》,维纳斯的一分为二,一分为二的维纳斯。

          “重生儿不该被过去打扰,所以我没有说破,但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像她,一种神似,埋藏在基因里的本性,更因为艾隆选择了你。”

          洛朗的话没错,但也许一开始艾隆并不确定我就是她,也许他根本就不希望我是她,直到那一夜,夜空下我暴露了自己的笔记,这是一个让所有若隐若现的线索都自行相扣的契机。我用指尖描摹着日记本上的笔记,8年了,还是相似的,我们的灵魂是契合的,只是命运不再契合。

        穿过一个又一个展厅,这座人类文明的时间胶囊,存放着人类共同的原始记忆,也存放着我和他共同的原始记忆。

        “Don't approach me ,don't touch my skin,I will burn you alive(别靠近我,别碰我,我会活活烧死你)”

        这也是艾隆的想法,我终于是理解了他,正因为发现了我是谁,他才一定要将我推开,因为他爱我,要让我拥有真正全新的人生,就像我也爱他,所以在最后一刻,我要让他走,一定要让他走。

        不知不觉我又来到了安迪沃霍尔展厅,帝国大厦8小时接着8小时地勃起在那里。我坐下来第一次将它完整地看完,身边没有艾隆,独自也可以看完,也必须看完,纵使无趣,纵使疲累。

        我想着头顶洒下的自然光,想着外面浩瀚的太平洋,它们平静地存在,古老与新潮被它们不分彼此地包容、统一。它们看着我,就像我看着帝国大厦。

        我们都是时间的旁观者,是连绵不绝的时代里无可奈何又滚滚向前的变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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