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时间的旁观者,是连绵不绝的时代里无可奈何又滚滚向前的变迁。
海德小姐(上)一
“啥?你是说你有处女膜?!”可儿因讶异而格外有穿透力的女高音刺激着我的大脑皮层,我缩了缩肩膀,小助手这才后知后觉地将可儿的声音模式转换为最波澜不惊的频率。很显然,可儿刚才传过来的是她的真声,而不是合成音。这个住在我隔壁房间的女人拥有世间罕见的咋咋呼呼,其夸张程度已经到了算法都忍不住要干涉的地步,也就是说,每当她和朋友们语音聊天,各家的小助手都要准备好随时调适她声音的分贝和频率,以防这姑娘在无意间震坏了它们主人的脑子。
当然我没有被震坏的危险,七年多的相处已让我的脑神经坚强如南墙,我喜欢听她用真声大叫大嚷,而不是被算法淡化后的情绪,尤其是现在,我很高兴能有个人显得比我更惊讶。
“不可能呀,你怎么会有处女膜呢?”可儿还在那边喋喋不休,“那可是传说中的东西,是真正的新生儿才有的东西,咱们中心的姑娘没一个有那玩意儿的,你有没有搞错?”
“没有,”我的回答斩钉截铁。
“哦小可怜!希望这不会给你的第一次约会留下阴影,”她经过处理的声音听不出多少同情的味道,“你回来后我陪你一块去找那些老家伙算账,看看他们当初给你做手术的时候是不是使了坏,给你安了这么个又没用又折磨人的东西!”
“不用了,说不定我上辈子就是个老处女,去问他们只会自讨其辱。”
“不会吧,你上辈子会那么失败?”
我对着天花板上淡金色吊顶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身旁的男人鼻息均匀,未有丝毫要醒的意思。现在是当地时间上午9:00,一天之前,我还在和可儿就约会妆容的问题讨价还价,最后喷妆机在我脸上喷出的还是她选择的妆容。可儿对我这次约会当真是处心积虑,谁让我既是她的倒霉朋友,又是中心里唯一一个还没有过性经历的姑娘呢。
“我知道用心流模式学习非常爽非常有快感但是你能不能别一天到晚就只知道用功你要是一直暴露在如此高强度高密度的电流刺激下大脑会崩盘心脏会停工的你说你上辈子花了好大一笔钱来重生现在好不容易熬过八年就要毕业了结果一不小心学习过度而嗝屁了那该有多不值所以今天晚上的裸体沙滩派对你说什么也得跟我一起去!” 可儿用她完美的指甲抠下我脑门上的磁贴片,我宁静专注毫无波澜的大脑瞬间涌进各种嗡嗡乱叫的苍蝇蚊子,那些小东西早在上个世纪就已被驱逐出人类生活区域,却始终没被驱逐出人类的大脑,总想打扰我们学习工作做决定,但它们能影响我们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少,各种能提升专注力的产品快速迭代,对身体的副作用已经小的可怜,更重要的是我们有算法,伟大的算法。我的算法小助手是独属于我的最忠心耿耿的先知和倡议者,它了解我的每一个基因以及八年来几乎每一次生化反应,我在它的帮助下所做出的决定都绝对英明,所以可儿对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小助手一定会赶在我猝死之前把电源给断掉。可儿清楚这一点,所以她这么说纯粹是为了让我跟她一块儿出门。
于是两个星期前的那个夜晚,我坐在一块滑不溜秋的礁石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这个超级自助餐厅。可儿早就领着她挑好的肉钻到不知哪个小林子里吃去了,那块肉的长相着实有些奇怪,应该是特地去做了特立独行的整形,鼻不像鼻眼不像眼的,恰好迎合可儿最近的口味,正常的帅哥已经让她有些腻烦了。我知道自己不是在这种派对上会吃香的姑娘,我长得太大众化了,大众化的好看。我们中心的人长得都好看,也就是说长得都差不多,这是政府为了防止我们横生枝节而作出的规定,因此你无论花多大价钱都无法让老家伙们当初在给你做手术的时候安上一个猪鼻子之类有特征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没能如可儿所愿找到属于自己的肉,说出来没出息得很,我紧张,退堂鼓敲得震天响,传说中那种肾上腺素在血液里奔腾的感觉与我完全绝缘。我坐如磐石,面朝乌漆抹黑的大海,头顶乌漆抹黑的天空,暴风雨对海岸的摧残以及男女之间的忸怩作态都被留在了上个世纪,二十二世纪的男男女女们正在他们几乎算是永恒的生命里狂欢。沙滩上点着从史前时期一直绵延至今的篝火,我们也像史前时期的人类一样坦诚相见,只是更文明更安全更干净也更快乐。算法刚谱出的最适合当下场景的音乐震得海水瑟瑟发抖,一条条身影如精灵如鬼影嬉笑着追逐来去,他们手中的荧光笔射出让人眼晕的光芒,纵横编织成一张乐此不疲的大网。我也摆弄着一支荧光笔,让它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一会儿喷闪电一会儿吐火花。这款派对宠儿据说将要推出新品了,功能将更强大,射出的光柱可以在空中至少停留三秒,这意味着你可以将天空当作一张画布,画出一些不太复杂的图案,然后看着它们在一霎绚丽之后灰飞烟灭,虽说只有三秒,但价格绝对不菲。我想我是不会买的,我还没有毕业,没有工资,只有中心发的少量零花钱,而且我暂时不想再参加这种派对了。
“带你出来不是让你换个地方学习的!”可儿完美的指甲简直要戳破我的脑门,“那么多好汉一个都没看上?一个都没看上?!”
“没有我非要不可的,也没非要我不可的,”我心虚地捏着手机和磁贴片,心灵模式下学得太投入太忘我了,结果被吃饱喝足回来找我的可儿逮了个正着,“呃,我说你也该用用功,毕业在即也该多考虑考虑工作规划的事情……”
“我已经向中心提交了留职申请,他们点头是迟早的事,倒是你,修那么多科目,犹来豫去的,想好了没有?”她拿小巧的耳根子对着我,“好了,这个问题自个儿想去,明天晚上你必须再跟我一起出门。”
我叹口气,“你还是自己去吧,我不喜欢这种方式,我真没半点感觉,而且,还紧张。”
“噗,紧张?干嘛要紧张?我以前请你去吃大餐的时候你紧张过吗?男人跟大餐有什么区别?”她的猫眼瞪得很圆,“你咋这么像个古董啊,老家伙们给你做手术时是不是没把你以前的观念清除干净?又或者是你的思想已被那些古代文学作品荼毒了?……”
我没吭声,等她嘴皮子终于忙累了才道:“这样,我让算法给我找个男人,可以吧?”
大数据配对在上世纪中叶其实就已普及,那时婚姻还占主导地位,还未成为落后守旧的代名词,那时的人们也还未从“人生来必死”的阴影中走出来,他们穷尽自己有限的生命去寻找永生的方式,小部分人做出了永垂青史的成就,大部分人则是靠繁殖让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续。婚姻在那时不仅仅是繁殖的温床,也不仅仅是财产分配,还被赋予了许多貌似神圣的意义,那些意义都随着时代的进步逐渐崩塌了。现在我们不需要婚姻,但并不是不需要性和爱,只要人们上交的数据足够齐备,算法就可以推荐,哦不,是指定一个最合适的伴侣,然后双方就可以相见欢。
前几年兴起了一股名为坏伴侣主义的思潮,主张抛弃算法配对,靠运气来寻找伴侣,用这种新奇的冒险来打发漫漫人生。可儿是这种思想的坚定拥护者,也是全中心换男人换得最勤的,是不需要爱情只需要爱性的22世纪好公民,每天都开开心心,从不会为了男友变心之类的事情发愁。
小助手揣着我所有在案数据上路了,我给它的指令是为我找一个爱人,长期关系短期关系都OK。我以为可儿会再次嘲笑我是个古董,但她没有。匹配者的信息几乎瞬间就传了过来,我俩同时扑了上去,我抢到了脑机接口的磁贴片,可儿抢到了我的手机,我们同时读到了那份简历。
良久,可儿抬起头,“我滴个算法呀,真的给你配了个古董哎!还是整天泡在古董堆里的古董哎!”
面对2034年5月24日的出生日期以及盖华兹历史艺术博物馆现任馆长的职业,我默默地同意了可儿的说法。一个从旧时代走过来的男人,干着旧时代的典型工作,没有婚姻,没有家庭,没有孩子,和一个著名女歌唱家有过几十年的同居关系,这就是算法给我出的主意?
“长得很正常,”可儿扒拉着手机,挑衣服似的让立体图片里的男人转了个身,“身高187,体重156,体脂率11%……咦,怎么少了项关键指标?”
我知道可儿在找哪项指标,但并没有很在意,我来来回回看那份简历和立体图片,听他的声音样本,不去管可儿的絮絮叨叨和杞人忧天。这个男人所住的地区离我们中心相差好几个时区,但我立刻给他发了信息。
二
“记得给我直播,”可儿最后理了理我的刘海,将贴片完美的盖住。我爬进悬停在窗外的小飞机,朝坐在里面的三名拼友点了点头,没办法,我们都比较穷,只能共享当今世上最便宜的交通工具。20分钟的旅程我一直盯着窗外仿佛静止的灰白色,直到机身一震,舱门徐徐滑开。太阳圆滚滚地挂在天上,在这20分钟里向西滚动了将近1/4个圆。我站在盖华兹历史艺术博物馆前,这座私人博物馆建于1976年,屹立在这座面朝太平洋的小山之上,是一片带有花园与空中走廊的乳白色建筑群。那位酷爱收藏的石油大亨逝世之后,博物馆由其基金会全权打理,这是地球上所剩无几的老式博物馆中规模最大的一座,场馆面貌与经营管理都还是上世纪20年代的风格,你能在里面看见实打实的展品和游走在展厅之间的引导员。这座博物馆因守旧而沉寂了数十年,却又在二十多年前因其十足的复古感成了当时的热门景区,艾隆上任馆长之后开启了这段回暖期,而现在……
我看着小山上层层叠叠的葱绿之色,一列满载古朴气息的雪白列车来回奔走在山脚与山顶之间,像是例常的演出,车门打开,下来寥寥几个乘客,周末的演出已是这般空场,我叹了口气。博物馆收藏着过去,而它本身也在逐渐成为大众眼中的过去。上世纪50年代之前,世上所有的博物馆藏品都已被精确扫描之后转化为事无巨细的数据,再被重现成VR影像。从前学校组织的博物馆参观,如今在校就能完成,我们中心就有一个空大厅,身在其中打开VR模式,你便如置身于世上任何一座古教堂或博物馆,只要下一个指令,便可以立刻从卢浮宫跳到乌菲齐,漫步在西斯廷天顶之下,与蒙娜丽莎跳贴面热舞……所有的影像都是百分百的真实还原,作为一名修过历史和艺术的学生,我足不出中心便几乎参观完了世上所有的知名博物馆和古迹。
如此一来,所有以教学为目的的博物馆之行都变得没有必要,于是大多数博物馆便把目光投向了公众娱乐和社交。他们将真品转入更适于保存的仓库,用虚拟成像将展厅打扮成高科技的游乐场。人们被现代技术哄得飘飘然不亦乐乎,打着玩中学的旗号肆意挥霍着博物馆沉淀了数世纪的凝重气息,这些人中自然也包括了我。
“他们以5比4赞成不改革,于是我就当上了馆长,谁都知道我是绝对的守旧派……”
“你知道安迪沃霍尔的时间胶囊吧,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制作自己的时间胶囊,将物品放进箱子里封存,打开时放出的便是记忆。博物馆不仅仅是一种商业模式,更是人类文明的时间胶囊,保存着人类共同的原始记忆……”
“希望你能来,来看看世上最货真价实的博物馆,来看看我……”
“……”
我想着两个星期间和艾隆不算密集的聊天,想着他醇厚磁性的嗓音所吐露的内容,想着他那几十年怎么没有被歌唱家女友影响也去当一名歌唱家,想着我俩相爱的可能性……艾隆就在这时出现了,身形相貌与立体图片里的没有什么差别,在他出生的那个年代算是难得的俊朗,但在当今也只是与我同级的大众化的好看。当然,他肯定是整过容的,每个古董都多多少少拉过皮种过牙再生过角膜啥的,不然像他这样百岁以上的高龄,怎么可能还保持着35岁左右的自然容貌。
我将眼睛当做摄像头,集中注意力让脑中的想法形成强大的指令,通过磁铁片传送给手机,开始给守在几个时区之外的可儿直播。这样的一心二用让我在和艾隆打招呼时显得有点傻。我没怎么跟古董相处过,中心里虽有不少老家伙,但最年长的也还没达到古董的年限,准确地说我的身体其实也是古董,虽然我不清楚它究竟存在了多少年,只知道自己作为重生儿只有8岁,有着25岁的自然容貌。
古老的感应门向两边分开,我和艾隆走进白晃晃的接待大厅。天花板上的几何图形凝固成一个恒定的形状,大厅的一面墙壁是巨大的屏幕,一件件藏品优雅地上台旋转着离场,流水般的钢琴声充盈着整个空间,好像是肖邦的某首曲子,脑筋一动,小助手立即为我报出了曲名。圆形接待台在大厅正中央,一个看上去三十左右的女人正在整理一堆本就齐整的彩色小册子,另一四十左右的男人正在读着一本书。
“这是安娜和洛朗,”艾隆为我介绍微笑着看过来的那两人,我着迷地盯着安娜递过来的小册子,是一份盖华兹的地图,墨线勾勒展厅与空中走道,烫金字体轻盈地穿梭其间,但最有味道的还是被他们烙印其上的斜纹纸,在指腹间留下一种磨砂般岁月的触感。面对无所不能的电流和屏幕,纸张这项发明在伟大了数千年之后,默默交出了其作为文字载体的权利。我从未完整读过一本纸质书,只在中心主管学业的老麦那里看过一本他收藏的百年历史教科书,我每翻一页他就心疼地咂一下嘴。
我摩挲着小册子,它传递的不仅是印在上面的信息,它本身就是一种格调,是很能吸引学历史学生的怀旧格调。艾隆轻轻笑了一声,仿佛早已料到我会喜欢这份地图。安娜又递过来一支讲解耳机,“我们这里规定参观者的手机必须寄存不能带进展厅,讲解耳机里储存了这里所有的资料,并连接了您的手机,若有来电会直接转过去。”
可儿在万里之外发来一声咆哮,磁贴片的信号不够强烈,很显然我不能继续给她直播了。
“ 我们让参观者寄存手机主要还是为了帮他们屏蔽掉所有不必要的干扰,既然选择前来,便全心倾听感受这座博物馆,这也是非虚拟博物馆的一种价值,”艾隆望着我,手臂微微架起,我愣了半秒,将手臂塞进他的臂弯。这种礼节显得比较庄重,但却让我的半边身体感到一种过电般的酥麻,他就这么领着我走上大理石楼梯。我们像庄园时期的绅士小姐,像上个世纪的宴会宾客,挽着不算太熟悉的对方走进一个个展厅。讲解耳机全程没有派上用场,身边陪着个现成的馆长,谁还需要耳机呢?更何况我来之前是做足了功课的,两星期里ⅤR带着我逛了十三次盖华兹。
我向他提出一些来之前就设计好的问题,一些带着专业性的精准又不至于太犀利的问题,他细细地回答,声音是未被压抑的低沉,像是演练过无数次才把控好的尺度,既淳厚又不会惊扰了那些住在博物馆里的古灵和神明。算法真是知己,连我都不知道原来这种型号的男声会让我有种心尖儿被丝绒帕子擦拭的感觉,颤颤悠悠,服服帖帖。
我们走进古希腊古罗马展厅,这里陈列着从古风时期一直到君士坦丁时代的各种雕塑,一双双或乳白或青铜色的眼眸直视前方,偌大的展厅只有我和艾隆两个活人,背景墙是浓郁的黑,像夜,一束束光从上方洒下,大理石雕像便也有了极致的白,修复的裂痕似乎在一条条消失。艾隆微侧着头,鼻梁的阴影遮住了半边脸,另半边脸仿佛也是极致的白,连鬓的胡茬像是细碎的青铜。他示意我看天花板,那是光的来源。“盖华兹的设计是自然采光,用漏窗引导不同角度的光线相互交织,让展品在自然光下显示最饱满充盈的效果。”
一道道白光发散着降落下来,竟是没有灰尘的干净。这时头顶上回荡起悠扬的乐声,乐声不算很响却因此更显空灵。一个华丽中透着幽噎的女声开始歌唱,声音仿若是从那些白光的汇聚点悠悠传出,像是牵着一道丝,纺成一匹纱,飘零浮动,游离在一尊尊或麻木或含笑或低眉或沉思的雕像四周,它们是和我们一样的听众,在这一刻变成有灵的实体,倾听着歌声转折里的每一份哀戚每一份期许每一束圣光。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我才恢复了动弹,“这是《诺尔玛》里的唱段《圣洁女神》,古罗马女祭司的故事,好棒,好应景,我以前还从未在博物馆里仔细听过音乐,更别说是歌剧了。”
“ 谢谢,很多人在听到这个唱段的时候并不会有多么特殊的感觉,”艾隆勾了勾嘴角,“贝利尼毕竟不是算法作曲家,只是应合了我们某些人的喜好。”
“可惜我听不懂又记不得唱词的意思了,”我有些不好意思,“以前听过几个不同歌唱家的版本,最喜欢卡拉斯,虽然不是最完美的,但她的嗓音自带一种哭腔,很抓人,不过我现在倒觉得卡拉斯唱的比不上刚才的版本,这位歌唱家是谁?”
问出这个问题我心中已有了大致的答案,艾隆不答反问,“你觉得这是真人演唱的,不是算法合成的?”
“ 这我倒没想过,一个真正的古董不是应该很排斥算法合成的音乐吗?”我咬咬嘴唇。音乐因它的理性抽象有迹可寻是第一个在算法攻势下陷落的艺术门类。从上世纪初首个能谱出巴赫作品风格的算法作曲家诞生以来,曾经的人们那自以为是的防线一溃千里,算法是可以创造有创意的能勾动人心弦的艺术的。你不会知道它谱出的下一首曲子将是怎样的面貌怎样的震撼,当下的人们已习惯于跟随各大音乐算法的风尚。将自己的数据上传,算法便根据你听音乐时的心跳瞳孔收缩脑部活动等指标,为你量身打造最符合你情感需求的音乐。但歌手和音乐制作人并未完全退场,他们坚守着日益缩小的领地,创作着能将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的作品。可那又有什么用呢?真人歌手的音色和演唱技巧在算法歌手面前不值一提,他们的血泪辛酸史在大众看来也只是失败者的古板,最重要的是他们带给你的情感共鸣永远比不上最贴心的算法。
当然有进攻就有反抗,没记错的话,艾隆那位八年前死于意外事故的前女友歌唱家就是乐界反抗的旗手。年少成名的她拥有绝美多变的歌喉,尤以华丽圆润干净剔透的高音和极端的敬业精神而闻名,是上世纪中叶歌剧界三大女高音之一,更难得容貌姣好身形玲珑,没有音箱似的魁梧身板和粗脖子大下巴。当歌剧的没落无法逆转,她辗转流行乐坛,但唱的主要是古典风格的曲目。这么一个女人和艾隆携手度过了曾经可以算是白头偕老的岁月,是真爱无疑,可惜早逝。我觉得刚才听到的是她的音色,但就是没听出来这究竟是真正的人声还是算法的仿声,只能靠猜了。
“我觉得是真人演唱。”
“为什么?”
“直觉。”
他点点头,伸手抚了抚我的头发,脸上的神情我形容不出来。但显然我蒙对了,有种莫名的舔了一口冰淇淋的感觉,冰冰凉甜丝丝。
我们继续前行,看过中国的敦煌经卷,印度的毗湿努铜像,波斯的细密画书稿,拜占庭的马赛克,中世纪的玻璃花窗,洛可可的珊瑚触角银餐罩……我想起艾隆所说的人类文明的时间胶囊,这些都是漫漫历史长河的浓缩。这些藏品我都看过,也都没看过,就像走在身边的艾隆,我看过他的外形他的简历他所有能给出的数据,也让小助手帮我八卦了所有能找到的他的过去,但我并不真正了解他。他像一个影子,一项概念,一种格调,带着深沉的琥珀般的色泽,流动的天鹅绒幕布般的形态和将你包容着缓缓下沉的力量。他也是这座博物馆的一件宝贵藏品,只有在真实的展厅里才能被切切实实地感知。
三
时间伴随着每个展厅里连续不断的乐声悄然流逝,光线逐渐暗淡,空中走廊的风有一丝海水的咸味,天边露出了一点绯红的颜色,让花园里永不会开过季的蓝紫色鸢尾花丛在眼底下明亮起来。艾隆问我晚上想吃什么,我想了想说龙虾卷,那是在海鲜只能产自海里的年代这片地区的风味。艾隆说他知道山脚下有一家原汁原味的餐厅,老板也是个古董,一切菜肴都亲自下厨,我自然没有异议。
取回手机的时候,安娜终于整理完了那些小册子,她微笑着递过手机的手指有些冰凉。磁贴片又恢复了信号连接,但我不打算再给可儿直播了,一心二用会让我表现不佳。
我以为我们会坐古老的列车下山,艾隆再召唤出一辆黑色轿车,但他并没有那么浪漫。我们坐着他务实的银色飞盘降落在那家餐厅门口,这是一个保持着上世纪20年代风格的封闭街区,有大敞着前门的店铺和酒吧,有只能闪出固定光束的霓虹灯,有爬着枯萎藤蔓的红砖墙以及由沥青铺成的车道,纵使上面早已没有了车。餐厅不算大,人也不算多,却是有真人厨师和真人服务员的老派。门口用铁丝扎成一个环,环上跳跃着火焰,室内飘荡着上上个世纪末的灵魂乐以及食物在真实的焗烤过程中散发的香味。吊灯的造型是一扎扎啤酒瓶,从里面滤出的光线莹绿而暗沉,桌上点着仿造蜡烛的小灯,将艾隆的手指映成温暖的橘黄色。老板是个扎着马尾辫看起来与艾隆年纪相仿的男人,会爽朗的大笑,并时不时跑来问你食物还行吗。
“习惯了,他们就喜欢这样,明知你绝对不会批评他们的食物,”当老板又一次走开,艾隆小声道。
我扑哧一笑,继续费力地对付着自己的食物,平常根本不用餐刀那玩意儿,感觉自己像文学作品里描述的不熟练的锯木工。“说实话,我从未在吃饭时享受过人工的服务呢。”
“你平时怎么打发一日三餐?”艾隆接手我笨拙的餐刀,切开一个面包,蘸着晶莹汁液的龙虾肉陷在里面,黄灿灿的被推过来。
我下意识舔了下嘴角,给他空了一半的杯里加满香槟。“我一般就在中心吃饭。选的科目比较多,忙起来就用中心配置的超级快餐对付一下,不能说是吃,只能算是吸收营养吧,很齐全的营养,但根本没什么味道。不过没关系,食物本身的滋味不重要,只要在吃的时候打开美食模式,电流可以虚拟你的味蕾正在享受一顿绝世大餐,可技术还不够完善,用得太多了,不进食时舌头就会发麻。
艾隆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就算技术成熟了,最好还是少用。”
“我必须节省时间,而且味觉上的乐趣也并未减少呀。”
“但你不觉得这是假象吗?把一切感知都交给电流和信号?”
现在大家都是这么做的,我心想,古董就是古董,“这是很简单快捷的方式,虽然脱离了现实,但我们获得快乐和满足的效率提高了那么多。”
“我也尝试过用电流刺激大脑产生各种观感,这是很容易让人上瘾的状态,用的时候感觉很真实,但太容易获得,一旦停止,汹涌而来的就是空虚感。这跟玩电子游戏的感觉又绝然不同,游戏里的荣誉虽是虚拟的,但毕竟也是荣誉,可以回味奋斗的过程,感受甜美的感觉是如何一步步积累起来的,这其实是某种程度上的现实,”艾隆继续帮我切割,“有过程,而不是一步登天。”
我想起自己在刚开始用美食模式时,为了留住舌尖上的快感,连喝水也忍不住打开模式,结果口腔麻了半个星期,突然有点惭愧,可儿在这方面做得比我好,她总喜欢拉我去真正吃饭,被我视为浪费时间。我告诫她若不好好学习就会沦为那些每天只知傻呵呵乐的无用阶级,她则跟我说人生那么长就是用来浪费的,说整天傻呵呵的学习不也是傻呵呵吗?我们谁也拗不过谁地做着朋友,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呀?我们接受相同的教育,秉持着不同的观念,因为活得太长,谁也说不出究竟该做什么,于是便四处寻找适合自己的方式来消磨,我选择的方式很传统,学习,然后工作,为我们的文明创造一些哪怕微不足道的价值。
“是的,我明白你说的那种空虚感,”我看着桌上的小灯,它们像航行在黑湖里的小船,“也许有些模式带给我们的感受是空中楼阁,但有一项我个人感觉是绝对实在的,心流模式,不知你用不用,在这种模式下学习工作,一切仿佛都轻松容易手到擒来了。”
“ 这是最容易让人上瘾的双刃剑吧,”艾隆半响才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了专注于手头的工作,选择性地关闭掉那些会让你走神的想法,其实也是关闭掉了你的另一半自我,那些自我里可能包含着怀疑精神和多样化的创造性。”
“嗯,想过的,觉得还是利大于弊。”
“不害怕变成学习机器吗?”
我真有些无措了,头脑被搅成一团乱麻,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手伸过来覆在我手背上,像是安抚像是挑逗。我脑袋有点不太灵光地听他道:“不要太担心,我也会用提升专注力的产品,只是不要被它完全掌控,给自己一些时间想想,你为之效忠的观念是否值得鞠躬尽瘁。人类走到今天,抛下或交出了很多东西,但怀疑最好还是自己保管着。虽然我们身体和大脑的运行已被证明只不过是一串串生化反应,虽然在现在的流行观念里,我们只不过是数据的载体算法的养料,是一个高等智能的底层代码,是万物演化过程的一个齿轮,但只要我们还认为自己是人就不要放弃一切说不的权利。”
“所以你不想让算法完完全全了解你,就阻止了一些数据被记录被上传,比如配对简历上的性能力指标?”
我觉得自己将这个问题植入得很完美,完美地呛住了艾隆,他开始咳嗽,末了喘着气道:“你可以试试。”
“好呀,”我笑眯眯,想起他之前说的那一番大道理,这些古董的观念好像正在说服我,而我没有抗拒。
走出餐厅的时候,我回了两次头,“这是我尝过的最真实的香味和美味了。”
“因为它们本来就是真实的,”他的手找到我的手,指节相扣。我们在这条古色古香的街道上走着。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活了那么长时间,有没有想过要去重生?”
“有过,但我不舍得自己的资产。”
“ 啊哈,我上辈子要么没你有钱,要么没你守财。”
“这八年来,你有没有想过要去寻找你上辈子的事情。”
“肯定会好奇,但好奇没有用。 记忆全部消失,容貌声音身形都发生了改变,皮肤更是白璧无瑕。为了防止我们找到前世或前世的熟人找到我们,重生儿身上是不会留下任何易被人发觉的痕迹的,政府还制定了严密的法律,要想通过基因检测与前世挂勾也是不可能的。再说了,花高价来做重生手术,本来就是要脱离固有的一切经验观念关系,以全新面貌投入新时代的塑造。”我想起可儿对我前世的说法,说我肯定曾流落风尘,备受蹂躏,好不容易攒足了钱来重生洗刷过去,所以这辈子才会性冷淡。很快我就会向她证明,我可不是性冷淡。
“想当年刚发现长生的方法时,各阶级之间不知爆发了多少斗争,现在大部分人都可以靠药物和细胞再生长久地活着,却又出现了新的问题,”艾隆看着前方,“生命的漫长和社会的演化让许多人承受不住人生意义的沦丧,自杀成风,这是新一轮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吧。重生手术倒是救了很多人的命,死了可能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而重生损失的只是过去的记忆和充公的财产。”
我差点便要问他的歌唱家前女友八年前究竟是真的去世了还是重生了,但话一出口却是对他所说内容的补充,“还有对身体的摧残,就算真有钱,重生的间隙也必须是50年。全球的重生儿都是8年才能结业,结的不仅是学业,还有身体的康复,尤其前三年,几乎日日卧床重塑身体机能,挺痛苦的咧,所以我劝你呀,如果没有特别想不开的事情,千万别去重生。”
他温柔地揽过我的肩,我第一次用脸蹭了蹭他的衣襟,此情此景很像上个世纪文学作品中所描写的,我们看着面前也属于上个世纪的阑珊灯火,花坛花架开始准备迎接夜露的降临。一家似有若无的剧院举着多年不换的节目单,旁边专卖手工糖果蛋糕的小店闪着略显陈旧的粉红色光芒,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坐在店里微笑着看我们走过,我没来由地想起了安娜,有点心酸。艾隆说这条街以前是这片地区的中心,附近艺术院校的学生一到晚上会过来表演,简简单单而又别出心裁,他七八岁时最喜看这类表演,母亲会给他几个硬币,让他选出街上排名前三的演出,那还是新生儿可以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年代,是不需领指标便能生育的年代,是长相年轻的人都有蓬勃生育力的年代,不像现在的我们因激素而青春常驻,只想交欢不想也不容易生养。
艾隆的房子就在这片古董街区,坐落于一座小坡之上,绿篱白墙三角屋顶,覆盖了半坡的花园在暗夜里招展又静敛。房子边围着一圈长开不衰的紫蓝色鸢尾花,散发着舒雅微凉的香气,似紫罗兰而更清郁,似马蹄莲而更华美。整座房子都浸染在这种我从未闻过的香气里,并非天然鸢尾花的气息,而是随主人的喜好植入植物的香型。门廊下挂着几盏彩色玻璃围罩的小圆灯,柔和的光芒落在没有自洁功能但被机器人打扫得很干净的地板上。室内装潢简洁雅致,以我的眼力没能发现有女人居住的痕迹。我张开双臂在椭圆形客厅里转了好几个圈,喜欢这座老式房子带给人的感觉,稳当,沉静,安定,不赶时间,不赶潮流。
艾隆站在厨房与餐厅之间的吧台后,问我想不想喝鸡尾酒。我选了亚历山大,看着他脱下外套别起袖口,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微微绷紧,随着调酒壶的摇动,那一小片映在他手臂肌肤上的反光也开始鲜活地跳跃,一下,一下,剧烈又柔和,就像调酒壶里加速溶合的奶油和基酒,就像此刻的他,也许还会像不久之后的他……我感受到肾上腺素在血液里快速奔流,噢,他成功地在调酒的过程中完成了调情。
他问我口感如何,我红了脸,说很好,让他也尝尝,然后含了一口酒轻轻送到他唇边,然后我便再也分不清那些香醇与柔滑,究竟是来自亚历山大里的可可和白兰地还是来自于他。我是没有把上辈子的吻技带到这辈子的女人,他是许久都没有吻过女人的男人,我们的吻在片刻磕绊之后化为丝滑般的和谐。感谢现代科技,让他这样一大把年纪的男人拥有如此健康有弹性的肌肤和肌肉,让我这样可能也一大把年纪的女人拥有如此光滑柔韧的腰肢和双腿。迷离的风带着鸢尾花的香气在卧室窗口徘徊着一丝丝钻进来,拂过我赤裸的全身,我紧紧地抱住了艾隆,他的唇和气息在我的颊侧留恋,掠过鬓边拨开刘海,然后我可怜的磁铁片就闪着无辜而暧昧的光躺到了床头柜上。
“别再想着记录你的数据了,宝贝,你要的是全身心地感受我,”他的声音介于低吟和气音之间,“相信我,这会让你很开心。”
我咯咯地笑起来,风越来越大,吹起了海浪,鼓起了风帆,宣告着一场跨时代探索的启航,我彻底地郑重其事地敞开,他俯冲下来,然后……然后我们就万分惊讶地发现了我的处女膜。
尴尬的事情紧接着就发生了,我开始哭,他一边略带慌张地安慰我,吻掉我不断流出的眼泪,我一边哭,没来由的眼泪,没出息的眼泪。我没有伤心,但就是要哭,像是打开了一个从不知其存在的开关,真是无地自容,我的表现看起来就像很久以前那些拿贞操当养老保险的女人一样。止不住的泪水就这么无声地流啊流,在这诡异的气氛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更紧地搂住他说没事没事继续继续,直至这种诡异的气氛被体内逐渐溢满的神妙感觉所替代。
次日早上,太阳晒到我的眼皮,将我唤醒时,我还忘乎所以地抱着他,凌乱的床铺犹如一条泛着折皱的金色河流,阳光一直没到他的下颌,青铜色的胡茬霎那如黄金,我将鼻尖深深埋进他颈窝,呼吸着新鲜出炉的雄性荷尔蒙,好半天才注意到床头柜上疯狂闪着光的手机。我轻手轻脚挪过去,带好磁贴片,可儿的声音以雷霆万钧之势破空而来,“成功了吗?成功了吗?他那项空缺的指标你给打几分?”
“满分,”我不假思索。
“哎呦,真的吗?赶紧把视频和数据发过来。”
“这个真没有。”
“口述可以有。”
于是我给她讲了处女膜的事儿,当然省略了流泪的细节。最后可儿得出结论,“你上辈子八成就是流落风尘备受蹂躏为了洗刷过去还去修复了处女膜,老家伙们就把它留给了今世的你,啧啧,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懒得反驳,艾隆突然动了动,我马上溜回他怀里窝着,他深邃的黑眼睛与阳光构成某个角度时会呈现温暖的咖啡色,是楼下吧台的颜色,是他厨房灶台的颜色。 艾隆的厨房里配备了不少老式厨具,他闲暇时爱手动做饭。我问着大大小小刀具的用途,看着他挥动煎锅的动作,这坚持了超过百年的利落潇洒的动作,坚持了超过百年的不愿放弃的生活方式,这种重在体验过程而非结果的生活方式,就像性爱,如果只有高潮,那就不能被称为真正的性爱。我望着落地玻璃外的那一片鸢尾花在微风中静谧而持久地开放,它们在这里开了多长时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都是艾隆的资产,是让他舍不得去重生的资产。幼时捏在手里的硬币,那些热闹过的街头表演和糖果店,支撑着维护着的博物馆神圣殿堂形象,以及那个唱着《圣洁女神》的美丽歌唱家,过去的美好大于现世的痛苦,新兴的思想无法替代旧有的观念,因清醒的时间太长而背负的东西太重,却依旧可以在时代潮流中找到自处的平衡点,这就是古董,这就是艾隆。
四
由于前一日并未逛完盖华兹,我建议继续。白色建筑群还是静静站在面朝大海的小山上,但踏在脚下的每一块陈年地砖,沐浴着的每一束自然光,都带给人遥途归来的亲切感,好像你真的曾占据这座宝库的一部分,离开时那一部分被归还,现在又重新获得。这是我在数百次的VR之旅中未曾有过的感受。纵使整个世界的壮丽与瑰宝都装在了口袋里,你却从未真正踏足过这个世界。我不敢说这些是我的一厢情愿还是事实,但也许从来就没有真正的事实,只有你所信赖的观念给你提供的视角,我说不准自己现在究竟信什么,也许什么都信一点,又不太信。
盖华兹拥有藏品精致丰富的画廊,包含从中世纪至现当代的诸多名家真迹。说是现当代,其实大多还是上世纪初之前的作品,展厅按照时间顺序依次往上,四楼主要展出抽象和波普艺术,其中一个不算太大的展厅,几乎是安迪沃霍尔的专场。
“在我出生的年代,很多人都拿看不懂来定义现当代艺术,认为那是艺术与美,在走向无所发展的绝地之前的反扑。无论如何那时的艺术家还都是人,艺术表达的主题还能大致被人理解,”艾隆看着展厅墙上的一块屏幕,“你看过这部电影吗?”
屏幕上是一动不动的纽约帝国大厦,我瞪大眼睛,连可儿都知道这部片子,它实在太有名了。安迪沃霍尔于1964年拍摄的无声电影《帝国》,片长八小时,全程只有一个镜头,帝国大厦,从傍晚一直拍到夜深人静,画面的变化只是天色与光线,用安迪自己的话来说,帝国大厦只是勃起在那里,八小时。从前我只把它当做无聊与笑料,但此时猛然明白了什么,“这个片子的主角其实是时间,嗯,也可以说是我们这些旁观时间的人。”
“对,我们都是时间的旁观者,”艾隆站在我身后,“安迪当时只拍了六小时,后期放慢播放速度,拉长至八小时。当你觉得时间多的花不完时,可以看看这部片子,坚持看完八小时,是一种很神奇的体验。”
“你看过吗?多少次?”他刚要回答,厅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安娜带着微笑走了进来,“馆长,能跟您说件事儿吗?”
“着急吗?”
“不着急,但很重要。”
“我自已到周围转转,”我识趣地走开了。太阳的光芒不知何时缩进了灰沉的云里,我站在天台上望着太平洋吐出一口长气。回荡在博物馆这一层的爵士乐换成了一首古典风格的抒情曲,从未听过的曲子,旋律和嗓音都极美,正是艾隆前女友的音色。这回我能听懂歌词了:
“Share my thoughts if you will and guide me through(如果愿意,请你感受我的心思,也给我引导)
I'm the kind of men who's torn in two(我的心已被撕裂成两半)
Doctor Jekyll or Hyde,which one just choose(杰吉尔博士与海德,哪一个,快选吧)
Whichever one you pick,you will still lose(无论你如何选择,你都输定了)
……”
天台的风有点冷,我开始往展厅走,歌声不屈不挠地跟着我:
“I 'll be yours,and when you have me you 'll be cursed(我会是你的,当你拥有我,你却会受到诅咒)
Because you love me,I've rehearsed every word of the scene(因为你爱我,我已经排练过场景中的每一个台词))
……”
这个优雅而凄美的声音,让我想起参观镇馆之宝提香作品《神圣的爱与世俗的爱》以及梵高作品《鸢尾花》时的场景。艾隆给我讲述提香摒弃层层递进的罩染法开启了直接画法,从而进一步挖掘了画家的笔触在画面中的感染力,分析提香与梵高这两位色彩大师的天才笔触,感叹艺术的演化与承续。眼前浮现芃高笔触奔放色彩明烈的鸢尾花,大片的蓝色,活泼又杂糅,澄宁又忧伤。这样的蓝色,让艾隆想起艺术的承续将会变成算法的使命,却让我想起他的女友歌唱家,想起《神圣的爱与世俗的爱》。
“提香让一个身着华丽的女子和一个几乎赤裸的女子并列在画中,基于文艺复兴的审美,学界大多认为画中裸体代表圣洁的爱,着衣代表世俗的爱。这种划分不带褒贬,她们都是高贵美丽的女子,是维纳斯的一分为二,”艾隆如是说。我靠在他的肩头,嗅着自己留在他身上的淡淡气息,是的,没有褒贬,但总是有区分。我知道谁是他的神圣之爱,那他的世俗之爱呢,会是我吗?
”Don't approach me ,don't touch my skin,I will burn you alive(别靠近我,别碰我,我会活活烧死你)
I'll regret it,though I hate it,I'm Miss Hyde(我会后悔,虽然我痛恨这样,但我是海德小姐)
……”
我有些烦躁地想着昨夜的柔情,想着风里鸢尾花的气息。当我发现自己弄错了方向又走回安迪沃霍尔展厅时,听见了里面的对话。
“我清楚这三十年里每天都在做什么,也绝不会为这些时光而后悔,因为我一直都在告诉自己,就像你也一直在告诉自己,我们做的是正确的,我们的坚持是正确的。但是艾隆,真的已经很多年了,很多年都过去了,时代在变迁,我们以这种一成不变的方式经营和生活,真的有必要吗?”
艾隆的声音很冷静,“如果博物馆向公众开放的主要目的在于盈利,那当然是没有必要的,如果为了吸引热度神圣就可以变得庸俗,那当然是没有必要的。”
“但一味地守旧和清高,又能创造多少价值?现在的人们要么纯粹的娱乐,要么采取更高效的方式学习,我们精心构建的情怀,大多时候只能供自己陶醉,再加上研究院对原始资料的需求也少之又少,盖华兹还像是真正的博物馆吗?不像了,像个仓库,我们就是仓库保管员,无力改变这个世界,又不想被这个世界改变,选择呆在这里,这里曾经是最好的堡垒,有小山,有外墙,有雪白的高雅,我曾以为可以在这里安乐地度过一年又一年,然而我抵抗不住时间,抵抗不住时间带来的腐朽。”
“这便是你要辞职的全部理由?"艾隆的声音还是那么波澜不惊。
“这还不够吗?”安娜突然激动起来,“这难道还不够吗?我每天告诫自己,一定要以最好的精神面貌来上班,但每天都没有多少人来回应我的友善。我看着博物馆的列车开上开下,轻飘飘,不会再有满载乘客的感觉,我在这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学习,没有工作,没有工作呀,那我服务的究竟是什么?只是我自己吗?又或者是那个已经过去了的旧时代?”
“安娜,”艾隆的音量提高了一点,语气里的沉着却更加深重,“你说了,我们做着我们认为正确的事情,我们服务的就是我们认为正确的事情,所以我一直想让你明确自己对待人类历史和艺术的态度。会随着时代的变迁上下浮动的,那是风尚,不是是非底线。我们立身于世,总要有一条基本底线。”
“真的有所谓的基本底线吗?”安娜一字一句咬得很慢,“我们曾认为是人之根本的自由意志可能并不存在,如今,人们都在将自己的未来决定权交给算法,对,这在你看来或许是人权的丧失,但这就是新时代的悲剧和错处吗?我们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老同事,老朋友,他们有的因自杀而被淘汰,有的重新学习工作投入新时代,有的难以自行颠覆固有观念,便选择用重生来忘记所有。人生那么长,又少有人舍得真正了断它。艾隆,先生,你也知道,现在的世界不再欣赏孤胆英雄,也不再欣赏一世痴情了。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就像你也开始接纳别的女人,接纳属于新时代的女人。”
我站在那里,那首歌已接近尾声,凄厉的女生最后一次唱出副歌的旋律。艾隆没有说话,我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看见帝国大厦屏幕前相对而立的两人,安娜忽然敞开双臂搂住了艾隆的脖子,我一呆,听她道:“对不起,但我不是第一个背叛你的人。”
然后她吻了他,在我和艾隆反应过来之前转身离去。歌声滑出一个凄艳的长音戛然而止,整个空间顿时显得苍白空寂,只闻安娜急促的脚步声远去,我想我看见了她的泪水。
“都听见了?”艾隆望着那毫无动静的屏幕。我点点头,安娜貌似是因为我才最终决定辞职的,但这个想法没必要说出来,我们漠然望着帝国大厦,很难打破的冷场,还是他先开了口,“听到刚才那首歌了吗?觉得是算法还是人声?”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我们继续盯着屏幕。
“听到那句提到杰吉尔和海德的歌词了吗?”他又问。
我还记得,顺口便唱了出来,“ Doctor Jekyll or Hyde ,which one just choose, whichever one you pick, you will still lose (杰吉尔博士与海德,哪一个快选吧,不论你如何选择,你都输定了) 。歌声一出,我便为自己略显暗哑的嗓音自惭形秽,但还是硬着头皮唱完。艾隆理了理我被海风吹乱的头发,眼睛看着我,却又似乎透过我在看别的什么,“我们都知道,杰吉尔和海德是史蒂文森《化身博士》里的人物,杰吉尔喝下药剂之后分离出了自己的黑暗人格海德,最后因无法控制海德而自杀,这个故事经过无数次被改编演绎,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杰吉尔和海德已成为家喻户晓的一对概念,即双重人格的善与恶。”
“善与恶,……”我喃喃道。
“是的,每个时代对善恶的划定都有变动,但底线,那些用以维持人类和平安泰的黄金法则是不会变的,我们根据其规定出最基本的善恶,这些永恒的善恶要遵守起来并不难,因为很清晰,难的是时代规定的善恶。”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时代的原住民一般不会对时代规则产生太大异议,但若是上一个时代的迁徙者……”
“像我,”他闭了闭眼,“会认为旧时代的观念是杰吉尔,那些不断引诱我抛弃旧有规范的新时代观念是海德,这样的杰吉尔与海德是绝对的善与恶吗?”
无论你如何选择,你都输定了,我想起这句不详的歌词。艾隆的嘴唇抿成一条暗色的线,勾起一种激情在我胸中回荡。我抱住他,在他耳边道:“艾隆,我是这个时代真正的原住民,现在我就将我的想法讲给你听。我赞同你的很多看法,体验,怀疑,以及你对盖华兹的布置与安排,我知道它们的价值不会被轻易磨灭,因为它们让我获得了在现代社会难以拥有的体会,这些体会很重要,我不想放弃,你更不会放弃,对不对?”
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又迟疑,我不给他迟疑的时间,他的唇已裹在我的唇中,压抑,辗转,一点点释放,化为单纯的热烈。 我很想在他这儿再呆一晚,但他坚持让我回中心好好休息应付次日的课业,我想他也有事要忙,就听话地走了。
可儿那个见色忘友的家伙没有忠心耿耿地等我回来。到了睡觉的点儿,我奇迹般地发现自己睡不着,但又不想催眠,连算法都搞不清我究竟怎么回事。大脑清醒地回放着这两天桩桩件件的小事,连起来就是我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我爱上了一个人。
犹豫再三我还是没将这两天的场景制成脑视频存储,而是将它们在心中一遍遍回味,打下更深刻的烙印,我想只靠自己来储存这份记忆。算法没能得到多少这次约会的数据,倒是不会怪我忘恩负义,毕竟艾隆是算法帮我找到的,我不出意外地爱上了他,那么他呢,他爱上我了吗?
睡不着又不想睡,我便放出安迪沃霍尔的《帝国》来看。帝国大厦将会在我面前上演与天空的八小时激情,而我想着艾隆。我们都是时间的旁观者,六小时的拍摄,被拉成了八小时的片长,我们自然的生命长度被科技拉长成我们走过的生命长度,还会延伸下去,我们还要走下去。
我还是没能撑到八小时,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置身于鸢尾花丛中,每个毛孔都溢满了清凉雅贵的香气,蓝色像海水一样簇拥着我,鸢尾花开在我的皮肤上,曳地而下形成一条琳琅梦幻的长裙。我穿着它在艾隆的椭圆形客厅里旋转,在盖华兹的展厅和天台上旋转,风将它们一朵朵吹散,飘向太平洋。我不停地旋转,直至浑身赤裸,回首看见艾隆站在不远处,然后,然后我就醒了。
可儿站在床前,对着我暧昧的睡姿挤眉弄眼,在迷糊走向清醒的过程中,我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在清醒之后也没有改变的决定。
(未完,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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