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观测师

“折痕……像折痕。”

“您在说什么？”

“没什么……啊，你过来了，请坐，我们得抓紧时间。”

“这是最后一堂课了，老师。我以后还可以来请教您吗？”

“最后一堂课……嗯，最后一堂课了，从你被选为预备观测师到现在，已经两年了啊。”

“是的，老师。以后我就是一位真正的时空观测师了，一想到这一点，我总觉得有点儿发慌。”

“这是正常的。这一行可不是容易的事，我最开始干的那几个月，可是连觉都睡不好。”

“但您是最优秀的时空观测师之一。如果我遇到问题，以后还可以请教您吗？”

“第一，你要记住，时空观测本身是一个孤独的工作，你受命观测的一切，都不可以与他人分享，包括你的父母、孩子甚至枕边人，只能写成报告导入数据库，自然有其他的人进行分析和判断，这也是时空观测师大多单身的原因。第二，我要离开地球了。”

“去坎布尔？我听说那儿的状况很差。您为什么要去那？您在地球上可是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以及……”

“我需要一点自由的空气。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开始上课吧。”

“好的，老师。”

“最后一堂课，我们就不谈那些让人反感的数学方程了，那些复杂的理论架构我不说你也了解。我们来讲一讲历史，这门学科、这个行业的历史，这对成为一名合格的时空观测师是很有必要的。你先说一说你了解的过去吧。”

“嗯。22世纪，伟大的鲁尔·奥斯卡发现了时空涟漪现象，同时提出了观测的基础设想。通过对于时空当中涟漪的观察，人类第一次得以知晓真正的过去……”

“停。这些都是教科书上的话，但作为一位时空观测师，在评价过去的人物时，不该轻易地用‘伟大’这样的字眼，我们对过去时空进行观测的这几百年来，发现了无数‘伟大’人物的劣迹、或是成就他们‘伟大’的巧合，他们不再具备神一样的光辉形象，而是沦为和我们一样的凡人，所以相比伟大，我们会更倾向于用‘有成就的’这样的字眼。好了，你继续吧。”

“是，老师。时空涟漪的发现极大地推动了人类历史的进程，为人类文化的辉煌灿烂做出了非凡的贡献……”

“又是教科书上的胡言乱语，这帮人是怎么厚着脸皮写下这些话的？我问你，通过时空涟漪，我们能预知未来吗？”

“当然不行。时空涟漪是建立在过去事件发生的基础上，任何事件的发生都会在四维时空中留下涟漪，通过对这些涟漪的观察，我们才得以知晓过去，而未来的涟漪尚未形成，自然就无法预知。”

“嗯，那我们能改变过去吗？”

“也不行。伟……鲁尔·奥斯卡的贡献之一，就是发现时空本身所隐含的绝对性，这是对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又一次发展，相对当中的绝对。在这个基础上，‘过去’本身早已定型，我们只能观测到事件遗留下来的涟漪，却不让产生涟漪的石子本身不落入水中。”

“既不能改变过去，又不能预知未来，这个现象又有何贡献可言？”

“信息，通过对时空的观测，我们了解到很多重要的信息。通过这些信息，我们找到维纳斯遗失的断臂，知晓了古埃及金字塔的秘密，弄清楚了中国古代九鼎和传国玉玺的下落……许多历史的真相被揭露出来，让我们对过去产生新的认知，同时吸纳教训。”

“哼，这些不过是过去的残迹而已，维纳斯的断臂是找到了，可是你看那妖娆的样子，倒像个招客的妓女。三个世纪以前，古埃及简直就是神秘文化的代言词，那时的每个孩子都向往着去金字塔一游，现在却成了暴政的符号！凯撒是个卖屁眼的娈童、耶稣是个会变戏法的骗子、穆罕默德是个精神病患者，这些所谓的真相让无数人信仰崩塌，又有什么意义？”

“通过时空观测，许多经久未明的大案被破解，罪犯都被抓捕归案，这总算是贡献吧？”

“潘多拉的魔盒里也有希望。你知道观测装置被发明之后最开始一百年的事吗？”

“时空观测机被发明以后，人们沉湎于了解过去，社会经济出现了倒退，同时因为时空观测本身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引起了新的能源危机。所以，共和政府决定限制这门技术，才有了时空观测师这个光荣的职业，我们致力于观测有必要的信息，并对这些信息进行整合。”

“你也是有三个博士头衔、又在我门下学了这么长时间的人了，观测机的结构你还不了解吗？”

“老师，这正是我疑惑的地方。观测机的核心结构只是一小块四维克莱因体而已，在功率上甚至比不上家用的洗衣机……”

“等你进行许多次时空观测之后……你就能了解真相了。”

“可是老师，时空观测师的工作不应该是定向观测吗？徜徉在故去的时间之海是很危险的行为，也是被禁止的。”

“定向观测？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孩子，你知道这个行业为什么最多只能干10年吗？”

“寻找时间和空间节点是很精细的活，时间离得越久，寻找节点就会越困难，所以普通人使用观测机基本上只能看到一个小时之前的时空。随着年龄的增长，观测师对节点的把控会产生误差，从而影响观测的效率。说起来，您是为数不多的任期满10年的观测师，请允许我表达自己的敬意。”

“这是屁话！自钟表被人类发明之后，还没听说过哪个钟表匠的职业寿命只有10年的，甚至许多钟表匠的技艺都会随着工龄的提升而提升。观测师这个职业总不会比钟表匠更需要精准度吧？”

“那……”

“孩子，很不幸地告诉你，你将要从事的，是人类历史上最危险的职业，甚至比当皇帝更危险。因为我们不仅要面对外在的威胁，还要应对内在的诱惑。”

“内在的诱惑？”

“没错。外在的威胁你很容易理解——整个社会都认为时空观测师无所不知，就连他们做爱的时候能坚持多久都知道——在早些年，许多时空观测师被控窥探隐私，法律上的豁免权是50年前才争取到的。而内在的诱惑……那才是我们真正面临的危险，在寻找时空节点的过程当中，观测师永远无法一击必中，即便有AI的帮助也不行。而这样的后果，就是我们会在不知不觉中了解很多额外的信息。”

“只要额外信息与观测对象无关，时空观测师就应当将之遗忘。”

“呵，时空观测条例第三条，这就是你所受的教育！但遗忘谈何容易？有时候我真希望这世界上有中国传说里的孟婆汤，喝下去就会忘记所有的事。”

“老师……”

“这些无关的信息会越来越多，有时候只是会看见平和的景象，有时候则会看到人与人之间的争吵，甚至有时候能看到各种狡诈的阴谋！观测师的好奇心会被一点一点地勾起来，直到这些好奇心超越限制自身的教条，将你吞噬，那时候，你就肆无忌惮地观测整个过去，废寝忘食，如颠如狂，上头所交代的任务反而成了次要的东西。”

“……所以，很多观测师都患上了疯癫的疾病，不得不提早结束职业生涯，这些传言是真的？”

“哈哈哈哈哈……疯癫？不不不，你想错了。观测过去的确会让人沉迷，但人总会醒来，总会明白过去不过是过去，真正让他们疯癫的，正是我们的共和政府！是我们伟大而光荣的国家！”

“！”

“我们继续讲那段历史吧。在观测技术不受限的那些年，人类第一次失去了真正的隐私，丈夫通过观测机，能看到妻子和每一个男人的对视；互相仇视的邻居通过观测机，能看到对方家庭的每一个污点；政客们甚至聘请专门的观测者，时刻监视政敌们一个小时之前的一举一动。再没有放眼未来，社会永远活在过去的一小时里……直到所有的观测机一夜之间被全部毁坏。”

“一夜之间？”

“是的，你应该知道，在四维时空当中，用同一方式制成的克莱因体都是耦合的，通过鲁尔-波顿效应，只要摧毁其中一个……”

“所有的克莱因体都会湮灭……但克莱因体湮灭的时候会……我的天！”

“没错，跟你想的一样，克莱因体湮灭的时候会释放能量，这些能量虽然不大，但却足以引起小规模的爆炸。当时，许多正在使用观测机的人多半被炸掉了脑袋。”

“……但社会也因此而恢复了秩序？”

“秩序？也许吧。无限制的时空观测不再被允许，观测师这个职业被设立，科技与文化再次恢复了活力，这才有了殖民外星球的计划。而时空观测本身，却成了政府的特权。”

“这样很好，不是吗？”

“很好？呵呵，如果你知道了首脑所做的那些肮脏事……不说也罢。这堂课就上到这里吧，总之我是要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星球了。”

“老师，以后我遇到问题，还可以请教您吗？”

“你没听清楚我的话吗？我要去坎布尔了，那儿离地球足有35光年，我想你我都负担不起超距通信的费用吧？”

“老师，您走不了了。”

“什么？”

“您违反了观测师准则第二、第三以及第七条，同时还犯了危害国家安全罪。”

“！！！你！”

“在首脑的特许下，我已经提前一周成为观测师了。”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会被特许？大概是因为您没有通过心理学分析吧。每个观测师卸职的时候，都会进行一次心理学分析。大多数观测师在结束职业生涯的时候，都会有相当程度的释怀，以及对未来的期待，因为国家会给他们提供优越的物质生活，而您不同，您的心理分析显示您还有恐惧、紧张的情绪，再结合您去坎布尔的打算，结果不言自明。”

“什么结果？”

“我甚至不用观测，就能猜想到您打算在把首脑为了国家安稳所做的事情公之于众，为此我特地请见了首脑，所以才提前成为了时空观测师。在首脑的命令下，我看到在两个星期前，您设定好了一个程序，在您登上去坎布尔的星舰后，就把那些信息公开到网络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要知道，我的现在，也许就是你的将来！过去那些陷入疯癫的观测师，都是被政府所迫害的！”

“不会的。我与您不同，在我看来，您不是厌恶真相本身，而是厌恶真相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在您看来，那个混乱的社会之所以会形成，并不是由于观测机本身，而是人们使用观测机的方式。我说的没错吧？那些维纳斯、古埃及的言论，也都是您撒出去的烟雾弹，也正因为如此，您才能在这个职位上待了10年之久，甚至差点就离开了这里。”

“那你呢？你就不在乎真相？”

“真相？呵，您以为，通过观测机看到的就是真相吗？您别忘了，观测机可以复制出几千年前的场景与声音，却有一样东西永远也复制不出来。”

“什么东西？”

“人心。人的思维是量子层面的，在四维时空里，量子超精细行为并不会留下痕迹，我们也无从观测。所以，观测机永远都只能看到事物的表面。这种危险的东西，还是保留给权力相对集中的政府比较好。您想建立的，那个观测机‘合理’使用的社会，永远也不会存在。”

“为什么？”

“还是因为人心。人的好奇心太强了，观测行为本身就跟吸毒一样，如果我们把观测的权力赋予民众，就等于赋予他们‘有限制地吸毒’权力，这本就很可笑，不是吗？”

“哎，看来你会做得比我更好。”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哼，别太有自信，吸毒的比喻很好，但别忘了，观测师的工作本身就是吸毒。看看十年后你还会不会这么想吧。”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有兴趣的话，您可以在监狱里等着瞧。顺带一提，您的比喻也很好。”

“什么比喻？”

“折痕。相比时空涟漪，我更喜欢时空折痕这个说法。‘伟大’的鲁尔·奥斯卡也有弱点——稀烂的语言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