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寻常而简单的故事。人物单一,线索零乱,甚至没有情节。
但请在当下繁杂而忙碌的工作生活里,挤出一刻钟的时间去关注一下精神沉陷沼泽的友人或家人。
而不致于使他们成为下一个抑郁症患者。
——————题记
1
等红灯的时间总让人厌烦而焦燥。路越来越宽,车也越来越多,充满红绿灯的路口已如当下各行各业的老板,不计其数。
返家的途中,秦石山经历了六个红灯。天色已昏暗,估计已近七点。老婆子大概已饿得嗷嗷直叫了。有时秦石山脑子里也会迸出这样的想法:如果老婆子是个正常人,他每天扛完汽罐回家,进门能看到桌上摆好的热汤热饭,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呀。
自二十多年前,老婆子瘫痪在床,这想法已成奢望。
加大油门,夜色渐浓中,老秦奔向家的方向,奔向他生话不能自理的枕边人。
手机在不合时宜的时候骤然响起。老秦听力不是很好,他将手机来电声音调至最高,为的是不错过任何一单生意。
电话是如家水饺店打来的,接通后便一通劈头盖脸:老秦头,不是让你六点前把汽送到吗?现在几点了,饺子煮到一半没汽了,你也没气了?……隔着电话,老秦感觉对方将煮了半熟的水饺连同那锅汤迎面泼了过来……
两小时前接到的这个电话他竞忘得皮毛不剩。
掉转车头,老秦驶向与老婆子相反的方向。如家水饺在城区南侧的城乡结合部,一个来回,至少半小时以上,估计今天这情况,要帮店家换好罐才行。这样下来,老婆子至少一个小时后才能吃上晚饭。
老秦边走边给二儿子打去了电话。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拔到第三遍时,老秦没挂便愤愤地摔到了驾驶室的座椅上了。
死哪儿去了
老秦在心里骂道。
他没给大儿子打,他压根就不想给他打,因为打了也白打。
手机重又响起,老秦以为肯定是如家水饺又要泼一遍水饺汤,唉,看来今天要二度烫伤了。他战战兢兢接通了电话。来电的却是二儿子。老秦一时没调整过情绪来,当他想把别人泼过来水饺汤再泼向二儿子时,电话那边却一阵排山倒海:爸,你赶紧找个偏僻的地方,将车上的汽罐用篷布盖好,先别回家,今天安检局大检查,咱村老张在南关路被查住了,据说已被拘留,还要重罚……我现在躲在一品居酒店后侧的停车场里了……
老秦的二儿子也是送液化汽的。
秦石山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区安检局大检查他早已听到风声。前段时间,凡是象他这种私人送汽的,必须将所使用的旧罐全部换成新罐,否则到汽站不予充汽,一旦查获,将追究刑事责任。
老秦觉得自己已近六十的人了,早已萌生退意,临了再投资换罐,不值得。
他有一百多个旧罐,全部换新要两万多元。他在漫无边际的犹豫中不知进退。
不出去干事,整日呆在家里干啥呢,除了照顾老婆子,基本就是等死的节奏。
那段日子,老秦一个人陷在无边无际的无聊中,思绪杂乱至极,他想清空一切劳作,只呆在老婆子的床边静亨清闲,可他又着实害怕那种无所事事的情境,他觉得那是程度更深的一种煎熬。
……
秦石山这晚没敢回家,他们这些送汽的,区安检局都已掌握了他们个人信息,他知道如果在家中被安检局的人查到他这满满一车的汽罐,那是属于在居民区私自储存危险物品,后果轻不了。
半躺在架驶室里,关上车灯,老秦顿感四肢无力,他不知明天如何面对。老秦沉浸于黑暗中,他感觉这些年来他一直就与黑暗为伴,没有色彩也没有声音,陪伴他的只有隐约可辨的心跳。
而这仅有的心跳能持续多久,他不知道,能确定的是已时日不多。他越来越向往那种纯粹而绝对的宁静了。
老秦关掉了手机
他想关掉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不止如家水饺铺,还有躺在床上的老婆子。
老秦奇怪地觉得在这个夜晚他被整个世界抛弃,无助感充满了他体内的每一个细胞。
2
秦石山这一个月过得并不轻松。
自一月前决定退出江湖,他反而感觉越来越累。刚开始那几天,他照常在清晨六点钟穿好工作服要出门。老婆子问他要干吗,他说早去拉汽。
“你神经病啊,那罐你不都让儿子给卖了,不是从此再也不干了。”躺在床上的老婆子甚至发出了一声不解的饥笑。
老秦返回,怔在那里不发一言。他感觉自己已跌入谷底,尽管此前他从未登上过高峰。
那一刻,他感到与此前想象中的赋闲在家的情境判若两样。
大儿子比较支持老奏秦歇业退休,他站在丰富老年人晚年生话的角度将接送孩子的任务交给了老秦。老秦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第二天大儿子将孙女送来就走了。老秦只好领着孙女去村头的校车接送站。
早晨的阳光晃眼,老秦极不适应。多少年来,他早出晚归,很少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居住的村头。他怀疑自己误入了梦境,此时牵着孙女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送孩子的邻居们都主动和老秦打招呼:老秦,激流勇退了,两个儿子,又有孙女孙子,儿孙满堂,到亨福的时候了……
老秦,有时间了,送走孙女到村北头大槐村下搓两把……
老秦频频点头,嘴里用嗯和噢回应着,他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给任何人哪怕是一丝的笑脸。他都忘记他多久没笑过了。送个孩子咋这么麻烦,麻烦的不是来回走一走趟,还要面对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问话。多年来,老秦不惧肩扛汽罐爬五楼爬六楼,频率再高,他亦能接受,但他怕人,他对陌生的甚至熟悉的人会有一种莫名其妙而又与生俱来的惧怕感。老秦感到无聊透顶。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第一次送孙女,也是最后一次。
在邻居们的眼中,老秦是一个能人,也是一个怪人。早年在一个镇办企业当会计,不知什么原因,好好的工作竞辞职不干了,令乡邻们大惑不解。
这天下午,大儿子来接孩子时,老秦说孩子明天你接送吧。大儿子问咋了,孩子不听话?老秦没言语。大儿子又问,老秦猛得转身,象仇人见面一样大吼:不接就是不想接!大儿子从记事起,头一头见老父亲无缘无故发这么大的火。
此后几天,秦石山连门也不出。打开电视,调几个台,再关上,反复几次,干脆把摇控器扔到一边躺在老婆子的身边睡大觉。
其实他睡不着的。
就是在无人的寂静深夜,他也很难入睡。他所谓的入睡只是浅浅地迷糊一会。村附近公路上夜行的大货车只要鸣笛,都逃不过他并不是很敏锐的听觉。
通常,凌晨的一点至三点是他浅睡的时间,有时偶尔还做个小梦。做梦是他最向往的时刻,他醒来后都会满怀欣慰地对自己叨叨一遍:看来确实睡着了,不然怎么会做梦呢。
老婆子感觉老秦做饭越来越不用心了。以前老头子送汽时还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现在除了煮挂面就是煮挂面,而合包蛋也给常弄碎了。更让人不能忍受的是,为省事,他早晨煮面时连中午的也一块加进去,说是省汽省事。
这死老头子懒到家了。老婆子在心里骂到。
3
转眼已是中秋。
在一家人吃团圆饭的月圆之夜,秦石山宜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决定复出,重新去干他的老本行。
大儿子当即表示了反对。他说爸你年龄大了,在家带带孙子孙女,照顾我妈也方便。你又不缺钱,年底就开养老金了,又何苦呢?
二儿子没表示反对,也没说支持,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直视着日渐苍老的老父亲。
晚饭吃到一半,老秦便扔下碗筷来到了院子里。他的那辆农用三轮车静卧在如水的月光里。他围着车子转了几圈,轻轻拍了拍车门:老伙计,你也憋坏了吧,别急,明天咱就出去溜溜。
第二天一大早,老秦便在原先习以为常的时间出发了。他让二儿子匀给了他二十几个新罐。旧罐换新罐,心里看着就敞亮。
在这东川县城,东至矿物局,西至西山社区,北至立交桥,南至昆仑镇,那是他的天地,他的世界,馒头坊,小餐馆,大酒店,居民区的散户,还有为数不少的小企业,都是他的客户。
可是,秦石山忘了,那是几个月前的事。刚赋闲在家那会,要汽的电话一个接一个,老秦一个接一个地回绝:我不干了,联系别人送吧。当然,他把很多优质客户都转给了二儿子。
中午时分,他一罐汽也未送出。老秦开始埋怨自己:好好的又出来干啥,自己没事找事找罪受。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匆忙而急速地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我的目的地在哪儿呢?老秦在心里自问。他感觉自己正在一条河流中淌水向前,越往前走水越深,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窒息感。
正如大儿子所言,他不缺钱。年底就到年龄领退休金了。那是几年前他花十几万元一次性购买的一种养老保险,乡邻们对此羡慕不已,但这又能怎样呢?
下午四点钟左右,秦石山接到了一个要汽电话。那是老秦的一个老客户,在秀水花园,老秦有点兴奋,按以往的流程,他要先到位于六楼西户的客户家中将空罐扛到楼下,充满汽后再扛到客户家中。两个来回下来,老秦感觉腿有点酸痛发麻,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眩晕。
这是老秦复出后的第一单生意,在返回途中,老秦隐约觉得给客户放下汽罐他就转身下楼了。
他忘记了收汽钱。
秦石山的二儿子感觉到了老父亲的异样,他到区医院咨询了相关的专家医生,医生表示:根据提供的仅有的表现看,建议到市立五院去作一个全面测试检查。
几天后,二儿子与老秦谈到了此事,说等他忙完这一阵先去做个检查。对于二儿子的提议,秦石山这次竟顺从地应允下来。老秦的世界已无主动和被动之分,他只感到了无时不在的飘,还有如影随行如恶魔缠身的烦燥。
当晚,秦石山给老婆子做好了饭,并把开着的手机放到了她的枕前。
这一晚,老秦没吃饭,他已很久没感到饥饿了。吃饭于他来讲也变成了一种折磨。
他走到院子里,这晚没有月光,天很黑。他走到那辆又一次落满灰尘的农用三轮车前,拍拍车门:老伙计,你也好好歇歇吧。
秦石山走进三轮车一侧的储物间,那里边有两个新的液化汽罐,是他第二次金盆洗手时特意留下的。
关上门,老秦同时拧开了两个液化汽罐的阀门。与液化石油汽打了近半生的交道,今夜他要好好吮吸一下这来自地球深层气体的味道。
这一夜,秦石山终于深深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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