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十八载弹指一挥间,留在渡边记忆中最鲜明的印象还是他与直子无数次走过的那片十月草地的风景。《挪威的森林》开篇便给出了草地的特定镜头。草地是具象的,而那口井则是抽象的;草地是唯美的,井则是黑暗渊面的存在。无人知晓这口井的确切位置。与其说它是一种肉眼可以捕捉的实物,不如说它是一种精神符号,作为象征意义被人高度警觉。在青春期美少女直子的认知中,井是黑洞洞的,“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不能准确探知它的位置,闭上眼,在心灵的空间,它一片漆黑。“深得不知有多深:里面充塞着浓密的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各类的黑一股脑儿煮在了里边”。
最大的难题摆在人们面前:谁也无法找到这口井,所以无法围起来,无法竖立“此处危险,请勿接近”的指示牌。解决问题的策略是:“所以,你可千万别偏离正道!”
在人生最紧要处,必须步步周正。问题来了:剑走偏锋,对某些人来说往往有着致命的诱惑。在险象环生的青春期,一步不慎,稍一偏离,便可能坠井。小说开头这么布景,敏感的读者很容易便猜到,即将出场的青春期少男少女,会和这口井若即若离。而村上春树布置了这样的场景后,便自然让笔下人物分担了共同的宿命。
这种黑,一直存在于直子的意识深处。她目睹了学业优异的姐姐坠落井中,目睹了找不到自信的青梅竹马的男友坠落井中。无论直子怎么努力,她也没能逃出去,终究被那浓密的黑井所吞噬。这口井还吞噬了永泽的初恋。
唯有淡漠的渡边、几乎没心没肺的时代精英永泽和野生植物般的绿子逃脱了这口井。他们虽然逃离坠井的命运,却逃不掉至亲至爱坠井的阴影。终其一生,他们都背负着这些阴影前行,在浓重的阴影中迅速老去……
实则,这样的一口井,也布置在我们的人生旅途中。
人生的残酷是,我们的愿望一再压缩,压到卑微的境地,还是难以实现。有时候,我们并不敢奢求其他,只要一点人情味,然而,连这都难以得到。世态的炎凉和人生的荒谬那样真地逼近内心。宇宙洪荒。我们生活在被物欲横流这个暴君统治的时代。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真善美是罪恶。感情纯属多余。谎话盛行。欺骗成风。人人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肆意对他人横加责难。礼崩乐坏的时代盛产卫道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秦桧的独门暗器是“莫须有”,忠臣良将因之失去尊严。内心那如野生藤蔓般丛生的骄傲何以抬头?唯有宽恕。
世人都求相互理解。可能吗?不,永不可能。寻求理解的姿态是动人的,努力是可敬的,然而结果必须是徒劳的。人与人永远不可能相互理解。其结果必然是误会重重,疑影道道,疑窦丛生。世人都在追寻真相的过程中失去了自我。真相不可穷追猛打。
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讲述了一个关于梦中造影的故事。一个魔法师在梦中造了一个少年,他担心少年在火中会发现自己是一道幻影。最后,他竟然发现,大火烧不了自己——原来,他自己也是别人造出的幻影。幻中幻。迷中迷。真相不可追。在虚无的节点上,真实丧失了意义。
何为真,何为假?真真假假,来自于现实世界光影交叠的稍纵即逝。当真假难辨时,我们可以换一种思维方式,不妨以美作为判断标准。说出的话,做出的举动,是否符合审美?是,则接近于真。非,则一定失真。沈从文说,美是善的一种形式。对这句话,我一度深表怀疑。如今才感到这句话的动人之处,这样的话只能出自饱经沧桑充满睿智的心灵。
这个世界不符合我们的理想。所以我们都是造梦人。造一个文学的梦。诗歌的梦。审美的梦。我们小心地绕过那口渊面黑暗的深井,小心翼翼地向我们梦中的草地进发。
直子和初美坠井了。绿子坚强地活下来了。
你我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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