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连续第三个,在单位生活区大院里过的春节。离开生活区以各种交通工具奔向诗和远方或故乡的人总有一半吧,还有一些选择在邯郸市区另一个家其实就是一些钢筋混凝土圈成的屋子里过年,与我一样留在这里的可能有三分之一。可喜这三个春节都有母亲妻儿在身边,妈在哪儿,家就在哪儿,心灵上的故乡也在哪儿。
话虽这样说,却也总是留恋着、思念着从小长大的地方,不管那里多么偏僻,不管那里的冬天多么冷。——单位领导也很重视留守工厂过春节的人员,工会早早开始张灯结彩,也安排了团拜会和丰富的春节游艺项目,然而,透过喜庆的大红灯笼的间隙,仍然感觉到一丝寂寥,这丝寂寥像一条看不见的线,在夜深人静时总妄图将我的思绪拉到那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是的,它得逞了。
阳光总在风雨后,有句歌词这样唱,对于少时的我们,这句话不合时宜。企盼过年的心情远远大于真正春节到来的快乐,就比如久离家乡的游子,最快乐的是归途中的种种想象的美好和即将团聚的欣喜,一旦到家落座心情也就尘埃落定了,您说是吗?
我们的年,是从学校放假开始的,一般都是腊月二十四五。不管成绩如何,学霸学渣都得长一岁,这点儿面子父母一般都会给。然后,将书包藏到自己都找不到的角落,开启疯狂的节前玩耍模式,作业这种扫兴的话题心照不宣地谁也不要提,年后哭哭啼啼赶作业谁也不用笑话谁。大人则比平日更忙了,打扫卫生,采买年货,除了家里割了几斤肉,买了几挂鞭炮我们留心记下然后自动将数量乘以二以便出去跟伙伴儿们炫耀吹牛,其他的,我们这些混小子都不关心。
及至到了腊月二十八,村里的电工开始爬杆子在街里安灯了,村大队组织人开始张贴花纸了,我们过年的情绪就调动起来了。每个胡同口牵一根塑胶编织绳,上面稀稀拉拉挂着十来张村里书法家写的诸如新年快乐万事如意等吉祥话的花纸,在寒风中飘摇。路灯也只能照亮一小片地方,但对于我们,其带来的快乐远超过第一次看见都市里那璀璨的霓虹灯,因为,这是我们的。
腊月二十九,一大早妈妈就会塞给一摞裁好的小花纸,再给一碗浆糊,端着屋里屋外满院子溜达,必须将家里所有的物件都贴上这种小花纸,图个吉祥。这个活儿容易出成绩,于我看来是个有趣的工作,足以抵挡街上小伙伴儿的喧闹带来的诱惑。爷爷和父亲则忙着写春联贴春联以及将威风凛凛的尉迟恭秦叔宝贴上大门守卫一年平安。有一年我完成工作任务出门一看,刚贴的春联不见了,四狗趁热揭下来正往他家拖拉机上糊呢,被我拎棍子追出好远。回来一看,父亲笑嘻嘻又贴了一副,柳公权的字帖是我们的传家宝,爷爷的水平以假乱真,父亲的字迹也像模像样,再生产几幅对联也不是难事儿。
肉香开始弥漫整个村庄,不知是彼时的肉味智商高能躲过锅盖、窗户和院墙的重重桎梏还是我们的嗅觉发达,长大后的我再没闻到过那么诱惑的味道。拆散的鞭炮陆陆续续装进我们的口袋,街上的各个角落开始有猝不及防的爆炸声和硝烟的味道。年的味道来了。
大年三十中午的饺子是要跟列祖列宗一起吃的,所以上午大人们要去祖坟请祖宗,有时我也跟去凑热闹。添上几锹土,上香祷告,化些纸钱,空旷的田野里再放上一挂鞭炮,由一个长辈手持冒着烟的黄裱纸,大家跟着回到其中一个供奉祖先的长辈家,打开尘封一年的族谱挂到墙上,摆上神龛供品,族谱古色古香,表格里按代系一排排端坐着我的先人们。先人们请到家,燃上佛香,年——开始了。
除夕中午惯常是伴随着鞭炮炸裂声出锅的肉饺子,第一碗捞出来的饺子照例是要给先人上供的,从小到大这个活我自告奋勇干了好多次。满满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插上筷子,飞跑着到供族谱的大爷爷家,大爷爷会专门腾出一间房子供先人。放下饺子到供桌,毛手毛脚的我也会小心翼翼燃三支佛香插上,再恭恭敬敬磕一个头,然后举起饺子碗过顶请先人品尝,再夹一只饺子放到纸钱灰里,仪式完成。先人品尝过的饺子总是格外香,短短几十米回家的路上,迎着弥漫的硝烟和凛冽的寒风,我能将一碗饺子塞到肚子中。从此直到初五,每顿饭前都要来上供,雷打不误。
离家多年之后,我一直在想故乡的年的味道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让我念念不忘呢?随着年齿渐长和祖辈的离去,我体会到了故乡的年里保留着尊崇祖先的传统,供奉先祖的佛香的味道是那么的独特,这是在城市以及我们单位过年不会闻到的味道,也是我的世界里缺失的“年”味。尊崇先祖不是迷信而是一种寻根的执念。儿时,爷爷和父亲在过年时总会在族谱前,指着一个个已故先人的名字,给我讲他们的故事,谁谁是个秀才啊,谁谁喜欢买地纳妾啦,谁谁抽大烟败了家呀,谁谁六七岁玩耍时溺水而死啦……我年复一年静静地听着,在香烟袅袅中了解着与我血脉相连的先人的历史。出身市郊的我媳妇曾不无得意地夸耀着她们老家早已废除了过年供祖先的陋习,我却荣耀着我们对传统的保留。特别是三年前父亲去世后,族谱上添上了他的名讳,不能给族谱上香成了自己挥之不去的遗憾。
除夕之夜的春晚年复一年乏善可陈毕竟留给我们太多美好回忆。按照我的中途理论,除夕之夜的欢乐达到了过年的顶峰,尤其是我们这些孩子,走街串巷放鞭炮,点火把,追逐戏耍,将欢乐引爆,把痛快点燃。
除夕精力的过分消耗总是想在初一早晨睡个懒觉,然而不能,兴奋和铺天盖地的鞭炮在黎明必须把自己的耳朵叫醒。穿上新衣,赶紧去给爷爷奶奶和父母磕头拜年,压岁钱一两元总是能得到的,嘴再甜点儿卖萌撒娇说不定还能多挣点儿。年龄再大一些,大年初一的黎明就要给全村长辈拜年了,我在村中辈分极低,从高中时跟着本家一帮兄弟开始磕头拜年,几乎挨门挨户进,爷爷奶奶老爷爷老奶奶地喊着,进屋双手作揖后呼啦跪下一大片,喜得老头儿老太太们慌忙拿烟拿糖。出了这家,借着路灯的昏暗光线深一脚浅一脚再赶下一家,太阳出来前本村的一定要走完,辈分越小挑战越大。
磕头拜年这种民俗被一些砖家认为是封建余毒应该废除也确实有很多地方已经废除了,迂腐如我却认为这是个优良的传统,在农村起到了推动建设和谐社会的巨大作用。村里的街坊邻居因为大事小情总不免磕磕碰碰,有时抹不开面子双方僵持不下,但走节是个化解矛盾的好机会,一个头磕下去捡不起来,再见面你还是没正形的侄子我还是爱开玩笑的叔,磕头拜年善莫大焉。
初二一般是新女婿第一次给老丈人丈母娘及长辈拜年的日子。新女婿打扮光鲜,一般早早就来了,扭扭捏捏喊着“爹、妈”给岳父岳母拜了年,给在座的近门长辈磕了头,由一个长辈或兄弟领着,出门挨家给长辈拜年。大街上穿梭着新女婿,躲闪着村里嫂子婶子们的嬉闹——给新女婿脸上抹黑。辈分越大的新女婿被抹得越厉害,材料一般是锅底灰。有的新女婿拜年回来变成了张飞,黑水洗了三盆。记得我妹夫第一年来我家里拜年,走了一圈脸上还是干干净净,盖因我们辈分小,连个嫂子都难找。但同去的表哥脸上却黑了,很多人不认识他,看他打扮得油头粉面,以为是别人家女婿,一帮妇女一拥而上,表哥急切大喊,“我是外甥!”不由分说,七手八脚还是抹了。
初三到初九初十,除了初五,大家开始七大姑八大姨地走亲戚,到亲戚家,依然是磕头拜年。同学金涛老兄,喜欢结拜异姓兄弟,他拜年要拜到正月十五。
元宵节是我们最后的疯狂,街灯被抠门的电工熄了几天后重新打开,鞭炮花炮等存货在这天晚上清仓处理付之一炬,小伙伴儿们端着妈妈做的“黏灯儿”(黏面切成柱状摁个坑儿放上香油插上棉花灯捻儿)照亮家里的各个角落。意犹未尽地睡去担心着第二天开学因未完成寒假作业而被老师批评。
然后……没有然后了,盼着下一个春节的到来,慢慢我们大了,又要老了……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谁又能忘了那条熟悉的家乡的路。那是一个最重要的地方,任何世界都无法与之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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