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嘭!
一声闷响,老孙微闭的眼睛猛地张开,手一抖,尿就洒到裤子和鞋上,剩下没撒完部分的也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谁?
老孙想问,却没出声,因为怕。
老孙是广平府城出了名的铁匠人,但跟胆小相比,他的手艺就逊色多了。
老孙不但胆子小,而且怕老婆。
好像还不止怕老婆,他谁都怕,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子说不出的自卑谄媚。
冬夜,黑而冷。
老孙系着裤带猫着腰从茅房伸出头看,什么都没有!
不,有风!透过他的衣衫吹进皮肤,又透过皮肤吹进心里的冷风。
他的心好像被吹成了一个冰疙瘩,随着刚才“嘭”的一声响,就掉到了肚子里,冰冷开始向四肢蔓延。
他收紧了衣服快速跑进卧房,迅速上炕。
“哎呀你掉冰里了!跟冰棍似的!离我们远点儿!”老婆一下被老孙搅扰,嫌弃地拉了拉被子,往边上挪了挪,老孙也自觉地往自己这边挪,离老婆孩子远一点。
淑萍很快又睡着了,老孙却迟迟不能入眠,刚才的闷响还萦绕着他,飕飕的冷风里好像隐约还有其他声音。他害怕去想,却又忍不住想,朦胧中似乎又回到屋外,凉风中飘来虚弱的求救声——“救命~救命~”
声音虚无缥缈,细若游丝,但却准确无误地钻进了老孙的耳朵里,他猛一激灵,睁开眼便发现窗纸上已有了些粘稠的灰白。他舒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的全身还是凉的,心也是凉的。
2.
“哟!老孙,今儿打牙祭啊,买这么多好东西?”一个捕头打扮的中年壮汉从酒馆里出来,看着老孙手里提的鸡和肉,打趣道。
“哎,哎,三爷今儿不当班,打酒呢?”老孙点头哈腰地挤着笑脸。
沈三道:“啊!今儿老四当班。我啊,就好这张老板家的竹叶青,除了入口微甜,那股子香是最特别的!咋样,我的酒,你的肉,上你家你给多添双筷子?”说着一条粗壮的胳膊就要过来揽他。
“哎呦三爷,”老孙脸上的笑忽然有些僵硬,赶忙躬低身子,避过胳膊,道:“您别开玩笑了!我,我哪配跟您一起喝酒吃饭啊!我不配,我不配。”
沈三有些发窘,有些人的自卑就是天生的,即使皇恩浩荡,将他从监牢放了出来,但他仍被困在自己的心牢之中,老孙就是这种人。
沈三干笑了两声道:“嘿嘿,瞧你那样!我就随便一说你还当真,我沈三是没见过鸡和肉的人吗?”说着用力在老孙左肩上拍了一下,“走了啊,你也赶快回!”
“哎,哎,三爷慢走,三爷慢走!”老孙点头哈腰地恭送沈三,直等到他拐弯进了小巷才吐出口气,再四周瞄了瞄,刚过未时,天却已昏黄起来,街道上除了冷风和风沙般的雪粒外并无其他。
老孙快步走完了保和街,却不朝家的方向赶,而是向右拐进了另一条小巷,又在小巷里拐了两三次才终于在一个破门前停下,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才推了门进去。
3.
天已黑尽,雪也更大。
“爹,爹!”一进门三岁的女儿便跑出来抱住了他的腿,好像好久不见一般。
淑萍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拉着长脸吼道:“跑啥跑,给我回炕上呆着!”
女儿撅着个小嘴不动,老孙嘿嘿哄着,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朝屋里走,“你娘说得对,外面冷,咱到炕上去,那儿暖和。”
“爹,娘生气了。”
打进门看到老婆那一张长脸,他就知道不对劲了,趁着女儿的话问道:“你娘咋生气了,是不是被你惹着了?”
女儿一本正经地爬起来道:“不是,小小很乖,没惹娘!”
淑萍啪一下又扔下手里的活计,气冲冲出了门,老孙安抚了一下女儿,也赶紧跟着出来,一进正厅淑萍的脾气就大了,把老孙一通臭骂,道:“你当这儿是家啊还是驿馆哪,啊?亏得你还知道回来?我都以为你死外边了!你买的鸡和肉呢?”
老孙正一如以往的低头挨骂,忽然吃了一惊,低声反问:“什么鸡?什么肉?你没让我买啊。”
“我呸!”淑萍朝他啐了一口,双手叉腰道:“你也知道我没让你买?那是哪个小妖精让你买的鸡和肉?还有,这几日挣的钱呢?”
老孙还想狡辩,嗫嚅道:“没,没买啊,钱,每日不都给你了吗?现在天冷,铺子里没啥生意,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个屁!说,这些天你鬼鬼祟祟的都在干啥?今儿个买鸡买肉做啥去了?这几日你比平时都关门早,却还和平时一样时候回来,你到底干啥去了?存私房钱干啥?你要不老实说,这日子咱就别过了!”
老孙是个老实人,又怕老婆,不喝不赌,除了基本的吃喝拉撒睡,也没什么额外花钱的地方,因此,每日挣的钱都是如数上交,结婚四五年来一直如此。
他感激淑萍。十年前,当时的他还是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在广平也有家铁匠铺,当时做的比现在好,他打造各种铁器,大到犁头锄具,小到锅碗瓢盆,总之,只要客人需要的,他都能打出来。
他打造过很多东西,但是,让他自己最得意的,却只有十六柄飞刀,十六柄三寸长的摧毛断发柳叶刀,
那是个江湖人定做的,定的十五把,但因为太喜欢,他又偷偷多做了一把收藏,每把刀的刀柄处还留了“孙记飞刀”的字样。
可是,也是因为那留了记号的飞刀,让他跟一个知府刺客案牵扯上,被拿入狱。
在监牢的五年里,不间断的审问折磨和羞辱,让他从一个精力充沛的精壮汉子,变成了一个虚弱胆小的“老人”。虽然官府始终查不到他与刺客的关系,但也不放他回家,直到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才重获自由。而此时的一切都变了,以前的铺子没了,娘亲也被活活气死了,周围的人看他也有了异样的眼神……所以,他也变了,变得自卑、羞怯、胆小、衰老,眼睛里不再有光芒。
好在并非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在几个至亲的资助下,他又开了个小小的铁匠铺谋生,只做生活器具。
淑萍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她是外地人,在旁边开了个豆腐作坊。她不嫌弃他,愿意跟他说话,后来还嫁给他当了老婆,替他生娃,所以,即使后来她变得霸道、爱骂人,他还是一样感激她,信任她。
因为感激和信任,他总是忍让,总是“怕”她,每天除了打铁挣钱,养家糊口,其他一无所求。
却没想到,这次刚偷偷留点私房钱,立马就被发现了!
“老孙,你说,这日子你是不是不想过了,啊?”淑萍抱着手冷冷看着他。
“不是,我,我,”老孙抬起可怜巴巴的眼睛瞟了老婆一眼,又垂下头低声道:“我是留了几文钱,但没有乱花,寒冬腊月的,天冷,我看躲在废屋里那几个乞丐挺可怜的,又冷又饿,就给他们送了点吃的,还,还把衣服送了几件。”
“什么!”淑萍大叫起来。
“你,你别生气,我刚从牢里出来的时候也可怜得很,门店没有了,老娘也气死了,就跟这些叫花子没两样,也是有人帮我,我才过来的。这几个人是逃灾过来的,我就是看不过去……”
“孙光照!就你是好人哪,啊!买鸡买肉的给叫花子,你银子多是吧?好,好,就算是这样,那你三天前抓的金创药呢,给他们当饭吃?”
老孙脸色又一变,心想这她也知道了,却只能硬着头皮编:“那个,他们中有个人被打了,伤得有点重。”
“好好,姓孙的,你好好做你的活菩萨,以后别进门了!”淑萍说完转身出去,不久传来重重的摔门声。
老孙叹了口气,看样子今晚只能睡偏房了。
3.
偏房的木板床又冷又硬,老孙把被子裹了又裹,还是冷。
他睡不着,除了因为冷,还因为担心,这么冷,破屋里的他们怎么睡,他呢?身上的伤还没好,再这么冷着。
老孙从怀里掏出了那把十年前打造的飞刀,因为遭难,他自己留着的那把早就被他毁掉,而这把,正是从那个被他所救之人腰间落下的。
那个将明未明的早晨,他鼓足了勇气,去寻找闷响的来源,寻找那模糊虚弱的求救声,果真,在茅房附近的围墙根处,他发现了一团黑黑的东西,走近一看,竟是个死人!
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试着看了看,就看到了他腰间掉落的飞刀,再一看,那人并没有死,只是受了很重的伤,奄奄一息。
老孙其实是怕的,害他蹲过监牢的飞刀,一个将死的黑衣人,这都足以再让他进一次大牢。
他的第一反应是报官,但是他没有。
他打小爱听书,说书先生讲的那些武林豪杰的故事常常让他浮想联翩,他也曾幻想过做个大侠,劫富济贫,笑傲江湖。后来他长大了,却成了匠人,从做学徒开始,到有自己的铁匠铺,生活让他的那些幻想成了真的幻想。
直到一天,一个江湖模样的人来他的铺里定制飞刀,他的心突然嘭嘭直跳,武林人士、飞檐走壁、江湖豪侠……这些好像突然离他都很近。
他偷偷多打了一把日夜观看,虽然只是想像,但那些抚着飞刀入睡的夜晚,曾让他感到过热血沸腾,曾让他对生活充满了向往和希望,对生命的意义充满了渴求。
人存在的样子有两种,一种是人活着,但心是死的,生命无波无澜,人就像是提线木偶,虽然在动,但并没有生命意义;一种是热血沸腾的活着,可能历经艰辛,但人生精彩充实,因为思考,生命的存在变得有意义,有价值。
世上的人也分两种,一种是了不起的人,他们或本来就很厉害,生在与平凡人不同的空间,或者起初也很平凡,但最终变得不平凡;另一种则就是地地道道的平凡人,小人物,他们人生唯一的意义,只在于做过几个不同凡响的梦,并在梦中聊以自慰。
对老孙来说,他无疑就是第二种,他生命的灿烂时光,好像都在那些抚刀入眠的梦里,虽然他只是稀里糊涂打了几把飞刀,还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起初觉得不值,但回到平淡的生活之后,渐渐地也就不再怨恨了。
那个早晨,他救了他,把他藏起来,为他抓药治病,又为了掩人耳目让他混入乞丐堆里,为他们送衣服食物。
他救他,不是因为厌倦了平淡的生活,而是因为他的英雄情结。他只是个小人物,是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那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可是即便如此,他也有他的英雄情结,有侠义精神,监牢五年,他知道之前的黄知府并非善类,虽为朝廷命官,但是他欺男霸女、强抢他人财物,几乎无恶不作!老孙胆小、惜命,不敢杀人,不敢违抗,甚至为了保命,他连自己铸造过飞刀的事都不敢承认,毕竟,姓孙的不止他一个。
老孙知道陈方是曾经找他打造飞刀之人的儿子,知道他也像他父亲一样夜袭了曾经的知府,现在的黄老爷,不同的是,他的父亲当年夜袭是被迫的,他原本只是想拿回自家被强抢的宝物,却中途被发现,当场被杀。而陈方夜袭就是为了替父报仇!
他敬陈方是条汉子,为替报父仇,揣了几把父亲的遗刀就敢夜闯前知府老宅!不像他,为了保命,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
老孙实在睡不着,爬了起来,悄悄溜进卧房拿了几件厚实的衣服退出来,看了看漫天的大雪,拉低帽子收紧衣服走了进去。
4.
吱呦~
小巷里的一扇破门被推开了,屋里生着火,火光已有些微弱,几个衣衫褴褛单薄的大人小孩或依偎,或横卧,没有人注意老孙的到来。
如果有,也只有一个人。
陈方是背火侧卧着的,就在门被推开的时候,他突然惊醒,但没有动。他在听,像他这样的人,本就时刻处于警戒状态。
“诶,诶。”老孙戳了戳几个人,都被反手拍开,睡着的人最烦被打扰,尤其是深夜。
老孙叹了口气,将衣服给几个小孩盖上,走到陈方身后,刚想伸手过去,却被他猛地旋身而起,一把扭住了手,痛得他啊啊大叫,怀里的衣服掉落在地,周围的人也被惊醒。
“是你?”看是老孙,陈方才放了手,冷声问道:“你这时候来,做什么?”
老孙的手还在痛,一边呲牙揉着一边道:“给你们送些衣物啊,我看今晚雪大,冷得厉害,大人还行,小孩哪受得住,你也不行啊,伤还没好。”
旁边有得了衣物的孩子父母看了看,立马磕下头来道谢,老孙赶忙制止,陈方眼里的警惕和冰冷才收了下去,鼻子里还是哼了一声,道:“好了,你赶快回去,别耽误我们睡觉!”
老孙捡起地上的两件棉衣递过去道:“哎,我这就回,这是给你的,大夫说了,你现在身子弱,也得注意保暖。药是吃完了吧,大夫说你这得连吃三服药,明儿我再送来。”
陈方接过衣服,眼睛里忍不住有了感激之色,正想说点什么,突然,一只飞弩却破空而入,直钉眉心,强大的推力迫得他仰面倒下,一股鲜血带着热气喷洒,惊恐突出的眼睛里已不再是感激之色,而是满满的不信和疑惑,只是他再也听不到答案了。
有人惊声尖叫,有人魂飞魄散。惊魂未定,又是一阵飞弩连射,一阵惊恐的惨呼之后,屋内已是一地死尸。
5.
广平府知府衙门的内堂里,炭火正旺,温暖宜人,卢知府的脸上也净是喜色。
“好!好!都死得好!不枉我们多年苦心安排,黄老爷也会感激你的,淑萍,这些年辛苦你了!明日你就回来复职吧,我和黄老爷明天要好好感谢你和沈三!”
“是,大人!”淑萍一身黑衣劲服,抱拳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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