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赵白石回西安的前一日，周莹给沈家送去二百万两银子，沈家暂渡难关。临行前赵白石到东院与周莹告别，周莹却是在那天开完了晨会，就上街去巡视商铺，赵白石在书房等了许久，眼看着出发的时辰就要了，心下焦急，便牵了马上街。沈家钱庄的风波一过，街头又恢复了往日的熙攘安宁。赵白石走了几家吴家的商铺，也都没有看到周莹，心下满是遗憾，便策马回了县衙门。谁想到刚到县衙门口就看到周莹拿着一个包裹在那里不停地张望，见到赵白石回来，便快步走到近前：“你跑哪去了，大清早的就不见人。”
赵白石轻叹一声下了马：“有些公务要处理。”
“哦，”周莹撇了撇嘴，把手里的包裹递给赵白石：“给。”
“这是什么？”赵白石接过，很是疑惑的打开，看到是一件青底玄纹的夹棉长衫，心中顿时又是一阵欣喜：“这……”
“这是二婶托我捎给你的，”周莹赶忙解释：“二婶说你身边没有体己的人，怕你打理不好自己，眼看着天要凉了，要你注意身体。”
“好，”赵白石收起长衫：“你也一样，保重。”周莹点了点头，背着手下了台阶，赵白石看着手中的长衫，摇了摇头。
“那个……”
“嗯？”赵白石听到声音回过头，看到周莹站在台阶下，正仰着头看他，两人目光稍一交错，她又赶忙避开目光：“你还什么时候回来？”
赵白石笑笑，走到台阶下面：“不日便回。”
回到泾阳几日后，泾阳传来消息，泾阳织布厂与织布局刚刚又经过了一场厮杀，织布局已是丢盔卸甲，破产已成定局。赵白石此时也准备好了一切，只待收网。果然不出三日，文先生便找上门来，追问织布局亏损的原因。赵白石等这天已是等了许久，多方证据摆出来，终是让王爷下了诛杀杜明礼的决定。泾阳隆升和之行虽是教杜明礼跑了，但查坤却当场毙命，赵白石也发现了查坤正是当年杀害沈月生的凶手。赵白石连夜找来了沈四海，多年压在自己心头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再次回到西安，赵白石迎来了张长清的到访，张长清明确表示愿意转投王爷，并献上投名状：杜明礼。
自周莹被陷害入狱，九死一生之后，赵白石想象过无数次张长清的死法，及至张长清挨了杜明礼的刀，眼光中闪着绝望的即将熄灭的光火的时候，赵白石积压已久的一口浊气终是得到了排解。他走到张长青面前，短短几步，却像是从一个世界迈到了另一个世界。从今夜起，他彻底和过去的赵白石告别了。“没想到……最狠毒的人……是你……”赵白石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躲开了张长清抓向自己的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张长清的眼睛已变成一滩绝望的死水，可眼底还零星地闪着不甘与疑惑。
“对，”赵白石点点头：“我也曾经天真过，善良过，甚至愚昧过，我曾视你为人生仕途的领路人，你曾说过，你我加在一起便是“清白”，我对此深信不疑，只想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清清白白的官…”赵白石的手在身侧紧紧握起，声音抑制不住的有些颤抖：“可是，到了后来，我发现曾经坚守的一切，奉若神明的所有，却连我心爱的人的保护不了，从那一刻起，我就变了。”
“你……”张长清终是卸下了最后一点力气。
“这是你作为老师教给我的最后一课。”赵白石掸了掸衣摆，回身看一眼已经倒地气绝的杜明礼，抬脚走出房间。月光清冷得像是批了一层寒霜，赵白石却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凉意，心中反而冉冉燃起一团炽热的火焰。
师爷等一众亲兵守在门外，见赵白石出来，赶忙迎上去：“大人，张长清与杜明礼已死，是否即刻启程上京向王爷述职？”
“不，”赵白石摇摇头：“给我准备一身新衣裳，先绕道泾阳。”
“泾阳？”师爷满心疑惑：“大人到泾阳还有公干？”
赵白石抬头看向夜幕中泾阳的方向：“去提亲。”
赵白石之前也时常会见到吴蔚全，但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紧张局促。
“我对周莹一往情深，还望四叔成全。”亲兵还在门外等着，赵白石特意绕路泾阳来提亲，并没有可以耽误的时间，所以虽是紧张，但也没有犹豫。说完许久不见吴蔚全说话，赵白石抬眼看去，只见吴蔚全真手持佛珠，手上没有什么动作，眼睛却很是灵活地闪烁着，面色也看不出喜怒。赵白石也自觉是唐突了，但箭已离弦，万万没有在此时退缩的道理。那日周莹在吴家祠堂发誓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当然知道那誓言意味着什么，可周莹也说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不能因为这样就放弃。见吴蔚全仍是不言语，赵白石便起身，两步走到吴蔚全面前，一撩长衫下摆便跪了下去。
“这……”吴蔚全赶忙起身搀扶：“赵大人，这万万使不得！”
赵白石也无心让吴蔚全为难，便借着他的搀扶站起身来，但依旧是行了大礼：“望四叔成全！”
吴蔚全坐回到椅子上，手中的佛珠被他很慌乱地一阵拨动。再抬头看赵白石，他依旧是保持着行大礼的姿势。
“赵大人，你先坐下吧，”吴蔚全轻叹一声：“你的心意我已明白了，但……我还是要和周莹的娘商量一下，也要问问周莹的意思。”
“谢四叔，”赵白石立即喜上眉梢：“我即刻便要启程进京，这事就有劳四叔了。”
吴蔚全望着赵白石转身的出去的背影，一把将佛珠掷在桌上，眼中抑制不住地泛起泪光：“终究还是留不住了……”
是夜，吴夫人将周莹唤来。周莹进门便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因喝得太快，水都从嘴角溢出来，周莹满不在乎地要抬起衣袖擦掉，手抬了一半才乎又想起这事在吴夫人的房中，便讪讪地放下手，拿下别在衣襟上的帕子擦了嘴：“嘿嘿……娘……”吴夫人很是意外地没有说什么规矩女训，反而很是慈爱地看着她。周莹这下有些慌了，便收住手脚很规矩地坐在吴夫人旁边：“娘，你是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请梁大夫来？”
“娘没有不舒服，”吴夫人摇了摇头，从旁边拿过一个信封递给周莹：“今天叫你来，是要把这个给你。”
周莹看到信封，没有接：“如果是沈家二少爷寄来的电报，娘您直接替我撕了就行。”
“是休书。”
“休书？”周莹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娘，您说什么呢？”
吴夫人拉了周莹的手让她坐下：“周莹，今日赵大人来向你四叔提亲了。”周莹心里一沉，复又想着四叔院里的孩子有哪个和赵白石年纪相当，吴夫人见她变了脸色，又赶忙说：“他来提亲，要娶你。”
“什么！”周莹大惊之下，竟是没了什么反应。
吴夫人拍了拍周莹的手：“我对赵大人的心意也早有察觉，娘早已把你当做女儿，虽你在吴家祠堂发了誓，但娘不忍心拘你一辈子，把你交给赵大人，娘是放心的，”吴夫人复又将那休书向前递了递：“你四叔来同我商量这件事，我便让他以吴家家长的身份写了这封休书，周莹，你现在自由了。”
“不是，娘……”周莹避开吴夫人递过来的信封：“我不想离开吴家。”“你还年轻啊，”吴夫人眼中泛起泪光：“你是娘的女儿，即使再嫁，你仍是吴家的人。”
“娘，你别说了，”周莹慌乱地站起来：“娘我先走了。”
周莹转身出门，等走到书房头脑还是一片空白，他怎么能……“福来，福来！”福来听到声音从外面跑进来：“少奶奶……”“备马！”“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啊？”
“去西安！”
周莹情急之下忘了自己并不会骑马，看着福来牵来的高头大马很是呆愣了一会，复而又让福来备了车。少奶奶虽然平日里没什么正形，但福来却从来没见过少奶奶如此慌乱的样子，此时夜已经深了，福来虽很是疑惑少奶奶心急火燎地去西安做什么，但看少奶奶的样子，也不敢多问，赶忙按吩咐备了车。直到马车驶出江阳，周莹才缓过神来，撩开车帘看了眼外面，又愤愤地放下来。他说的不要她这个妹妹竟是这个意思吗？他本以为他是要彻底和她撇清关系了，那她做的又算什么呢？她想不通，真的想不通。周莹到西安已是第二日上午，到总督衙门一问，赵白石上京述职还没回来，要第二天才能回来。周莹在西安又度过了忐忑不安的一天。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又去到总督衙门。一直等到晌午时分，周莹才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细一辨认，果然是赵白石回来了。周莹此时已是万分心焦，恨不得立刻飞到他面前问个清楚，可刚一迈开脚步又停住了，迈开的那只脚缓缓地收回来。朝远处看了一眼，躲到衙门口的台阶边蹲下来。赵白石一路上没有休息，回到衙门已是万分疲累，下马便打算先休息一下，可刚上了一个台阶，便看到台阶拐角处隐约的现出周莹的影子。赵白石料想到早晚会面对周莹和她说清楚，本想这次述职回来便再去一趟泾阳，没成想周莹却自己自己找来了。赵白石笑了笑，快步走回到内堂，换下连日来都没有换过官服，穿上那日去吴家提亲时穿的衣服，很是认真地对镜整理了一番，复又走出门去。周莹还是蹲在刚才那里，手里拿着不知道哪里拾来小树枝，在地上一下下地划拉。发现赵白石来了也只是侧目看了一眼，面色有些委屈，切并没有站起身来。赵白石笑了笑，倒是很坦然地撩起长衫蹲在周莹旁边。“你怎么能去吴家提亲呢？”周莹扔掉树枝，扭过头来看着赵白石。赵白石在那张脸上看到了疑惑，气恼，隐约的还有一丝羞赧。赵白石笑了笑，侧了侧身面向周莹：“我怎么就不能去提亲？”“你……”周莹似乎没法面对赵白石的目光，扭过头去：“你不是一直看不惯我，说我是什么朽木粪土什么的，前几日你不是还说不想要我这个妹妹了？”“对，”赵白石失笑：“我是不想要你这个妹妹了，所以我才去提亲。”“你……”赵白石看着周莹，语气复又严肃起来：“对，我是曾觉得你没有一点女人的样子，不知书达理也就算了，做的每件事都还那么出格，你还记得吗，”赵白石顿了顿，再开口时似是又陷入了回忆：“那日东院被袭击，吴漪被误当做你劫走了，我心急如焚，但却不自知已对你动心；后把你从山寨救出，又目送你西去迪化，我心中多少不舍，多少担忧，多少钦佩，多少爱慕，我自己也说不清，之后发生的种种，让我越来越确定我是爱你的。但一直以来我都忌惮世俗的眼光，不敢对你表露心迹，但现在想来也是可笑，所有人都看出了我对你心意，我却还……”“什么？”周莹愕然：“所有人都知道？”赵白石点了点头：“对，所有人都知道，”赵白石看了眼满脸疑惑的周莹继续道：“我去提亲四叔没有惊讶，似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沈星移走后也写信给我，他更是早已知道了我对你的心思，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好伪装的。”“我……”周莹已是乱了心绪，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现已是陕西首屈一指的富商，我做官这么多年，没什么家底，想了很久不知道该拿什么去跟你提亲，可现在可以了，”赵白石语气坚定，眼神也坚定：“吴聘被杜明礼害死，张长清又害你入狱，陷害沈星移，就在几日前，他们都死了。”周莹猛地看向赵白石，眼里涌出泪光。赵白石看着周莹点了点头：“对，他们都死了。不知道这个聘礼够不够？”周莹抬手擦掉眼泪，可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曾说过，吴聘死了，你的心也陪他埋入黄土，沈星移说过，你的心没有了，他把他的心给你，可现在他也走了，”赵白石抚上自己的胸口：“我这里也有一颗心，装了天下，装了国家，装了社稷，可还是有一个角落满满当当地装着你，也许我的心没有那么大，没有那么细腻火热，可如今世事变迁，这颗心想要爱你、保护的的信念一直没有变，这样的一颗心，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收下。周莹，嫁给我。”
周莹有瞬间的迟疑，一句什么话似是要脱口而出，却又忍下来。愣怔了片刻，开了口：“你个陕甘总督和我蹲在这里像什么话……”赵白石一直在等周莹的回答，等了半天没想到等来这样一句。随即也是一愣，但看到周莹微红的侧脸，心里却并没有很失落，笑了笑挨着周莹坐下来：“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才不管像话不像话。”周莹不相信这样的话会从赵白石嘴里说出来，侧目看了眼赵白石，又被那灼灼目光逼得避开。“你不用急着给我答复，”赵白石难得看到周莹的脸上会透出一抹娇羞：“你可以好好考虑，我会等，不管多久。”周莹那日仓皇而逃，一直到最后都没能再说什么，甚至连赵白石的眼睛都没敢看，就匆匆逃回了泾阳。夜里终于歇下，周莹打开首饰柜子拿出那条一直放在角落里的辫穗，心绪纷繁间，似乎已是隐隐有了答案。春杏在外间收拾了半天，有些气恼地走进来：“少奶奶，您以后能不能别再裁衣服了，”春杏抱着一堆破布条抱怨道：“你看看，这好好一匹布，让您祸害成什么样子了，您做一件衣服要用一匹布吗？”周莹走到春杏旁边，扫了眼那堆看不出什么形状的布条布片，握紧了手中的辫穗，朝春杏挤了挤眼睛：“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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