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咱们说到，藏本在地上躺倒，闭上了眼睛。
突然，他又坐了起来。他平静地把身上的衣裤，一件一件地脱下。折叠好，放在地上。他又躺了下来。
他在等，等猎豹来吃自己。
“先吃哪儿呢？最好是先吃头，一口把头吃掉，立刻死了，就不知道疼了。……要是先吃脚，或先吃身体，就惨了。……岂不是要疼死了？”
藏本胡思乱想，居然没有感觉到寒冷。
天已经大亮了，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太阳出来了，有点晃眼，他还是没动。眼睛闭得更紧了。
他闭紧眼睛，顺便把身上的肌肉和神经也绷紧了。一方面抵御寒冷，另一方面准备承受致命的咬杀。
几只麻雀“叽喳”着，在光秃的树枝上觅食。它们好奇地看着地上躺着的不速之客，感觉到不安和危险。“呼”一声，不约而同地飞走了。
一条蚯蚓，从泥土中钻了出来。似乎感觉到人体的暖意。它蠕动着，在地面和藏本光光的背脊之间，一抽一抽地滑动。它贴着藏本肋骨部位，慢慢地往上爬。越过他的小腹，一直往胸口爬。
瘙痒，还有异样的湿滑、黏腻，藏本突然感觉厌恶和惊悚。他一跃而起，伸手弹掉身上纠缠着的蚯蚓，吓得蹦跳着往后退了几步。
他又清醒了，尽管他竭力把自己装成一个死人。他往前方看去，只有萧瑟的寒风和摇晃的树枝。哪有猎豹踪影？ 看看自己的样子，光着身体给豹子吃，可豹子连闻都不闻。真够狼狈凄惨的。
“噗嗤，”藏本咧嘴想苦笑一下。没笑完整，刚笑了一半，感觉悲从中来。他哭了起来。
他哭自己，太惨了。怎么就混成如此的模样？活不成，死不掉。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贪生怕死。隐约间，他的心里也浮起一丝对天皇的怨恨。都是为了你。凭什么别人都去死。你却……
想到此，一种大逆不道的感觉，袭上心头。他下意识地偷眼向四周看了一下。……
已经是中午了。头顶上的太阳，洒着白光，把光光的银杏树的身影，斜映在崎岖的山道上。
饥寒交迫的藏本，挣扎着往山下挪去。他顾不了，他要吃饭，要喝水，还要烤火。
常言说，天无绝人之路。藏本走不多远，还真就见到一个路边小饭店。
三间毛坯房，很简陋。朝南的方向是两个不很大的玻璃窗。饭店主人姓魏，叫魏心宽。
老魏今年五十二岁，发稀面红，招风耳朵。个头不高，驼背。前几年建筑孙中山的陵墓，老魏看到了挣钱的机会。求人找关系，好不容易被允许，在工地附近搭了这三间屋子。开了一个小饭店。
老伴烧火打下手，老魏掌锅。生意红火了一阵。工程快结束了，来的人也越来越稀落了。
老魏叫魏心宽，他经常给老伴宽心。“不着急。中山陵建好了，将来来的人肯定会很多。我们的小饭店生意一定会好起来。”
一上午没见客人，看看太阳到屋顶了。老魏做了两个菜，白菜油渣煮粉丝，毛豆素炒腌菜花。老伴心疼老魏，又炒了三个鸡蛋，烫了半壶洋河酒。
老魏，魏心宽乐呵呵地在靠墙放着的小方桌边坐下。
“还是老伴疼人。”
他逗趣地给老伴碗里夹了一大块鸡蛋。又给自己夹了一块，送进嘴里。左手端着酒盅美滋滋地呷了一口。
“对不起，打扰了。”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半开着的门口传来。
老魏回头看时，一个瘦高的身影已经站在屋子的中间。
“您是要吃饭？”老魏放下酒盅，礼貌地站了起来。
来人用力点点头。桌子上的饭菜，让来人眼睛发亮。他不等主人邀请，就在饭桌的另一边坐下。伸手从筷茏里拿了两支筷子。他太饿了。顾不上其它了。旁若无人的大口大口吃起来。
进门就是客。客人就是财神爷，送钱来的。老魏就是心宽。他从碗橱里拿了一个大碗，装满了饭，递给客人。
没顾上抬头，来人狼吞虎咽吃起来。看得出来，他太饿了。功夫不大，三碗饭，加上炒鸡蛋，烧白菜，还有炒腌菜，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
不用细述。各位看官，你猜对了。吃饭的这一位就是藏本。日本驻金陵领事馆副总领事。
酒足饭饱后，藏本喝了一口老魏递过来的茶水，长长的嘘了一口气。
“又活过来了！”他用日本话对自己说。
看着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恍如隔世。
打着饱嗝，藏本伸手理理蓬乱的头发。顺道摸摸拉碴着的胡子。偶一低头，他这才发现自己满身的泥斑和灰尘。他歉疚地对老魏笑笑。老魏回以微笑。
藏本起身付账。掏遍了全身的口袋，分文全无。他窘住了。出走时，只想着一死。根本没有带钱。
一边等着的老魏，一直微笑地看着藏本。见他发窘，猜到了原因。
他开口了：“先生，谢谢您光临小店。今天不用付帐了。我请客。”
“这……，”藏本有点意外，有点激动。小细眼睛里闪烁着感激的神情，他一把握住老魏的手，半天没说话。他深深地给老魏鞠了一躬，默默地转身走了出去。
老魏的老伴从厨房出来，见客人走了。赶紧一边喊一边追了出去。
藏本正低头走着，听见喊声，他停住了脚步。正回头看时，两个大馒头递到了他面前。
“拿着吧！”
“这……”
藏本一时语塞。有点不知所措了。
送走藏本，老魏的困意上来了。中午眯乎一会，是他多年的习惯了。伸懒腰，他打了一个哈欠。拉好被子，就要脱鞋子躺下。
就在这时，藏本又回来了。
藏本茫无目的走在野地里，突然从口袋角落里摸出来一个钮扣。是金的。他猛然记起来了。那是他出门时，妈妈硬塞给他的。妈妈说这是一个纪念品。看着它，可以想起家，想起妈妈。另外这颗纽扣很贵重，也可以应急用。 藏本把手金钮扣递给老魏。
老魏愣了一下，连忙摆手。
“不用，不用。这东西可以吃二十桌大酒席了。”
“给你了。……你是好人。”藏本中文说的有点结巴。
“我的，用不着了。”藏本说话的神情有点凄然。
“不行，不行，不能要。”老两口坚决说。
“以后您顺道再来我们小饭店时，一道结帐吧！”两夫妻固执地坚决不要金钮扣。
藏本无可奈何，只好给两夫妻深鞠一躬。 藏本又上路了。
茫然四顾，高山、旷野、丛林，还有涓涓的溪流。但是，他不知道去哪，他无家可归。
“丧家之犬。”他突然想起中文里的骂人话。他在金陵待了多年，算得上半个中国通。他是大和子民，在中国人面前，他的头永远是高昂着的。他瞧不起中国人，他鄙视他们。
“低劣的支那人，一盘散沙，毫无血性。”他经常和他的同胞这样谈论中国人。“自私，卑贱，自相残杀。”
今天受了两夫妻的“一饭之恩，”他困惑了。特别是送金钮扣遭拒绝，越发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都说支那人见利忘益。因为他们总是为鸡毛蒜皮之微利小益，翻脸成仇，打得头破血流。但是，就在刚才，让他开眼了。支那也有见重利而漠然视之的铮铮君子啊。特别让他稀奇的是，这样的铮铮君子，竟然是困顿度日的两夫妻。
送金钮扣，遭到拒绝。藏本似乎感觉中国人并不是自己想象的低劣无耻。再看着手里的两个大馒头，他开始不安起来。
毒蛇咬尾，藏本想起自己正在实施的计划。一丝罪恶感，悄悄地袭上心头。 “不，不！”他抬手在自己脸前挥了几下。像是要掸去什么异物。
“支那人就是低劣。大和民族，……大东亚圣战，还有，天皇……。”他喃喃喃自语，继续走着。
太阳开始偏西，把藏本的身影，斜斜的拖在他前面的野地上。几只乌鸦在枯树枝上，冲着藏本“呱呱”叫个不停。
“乌鸦叫，阎王到。”想起这句日本谚语，藏本鼻子一酸。
孤独，恐惧，他被抛弃了。他是一只没人要的野狗，就要完蛋了。想到此，不由得悲从中来。
哑着嗓子，藏本一边哭，一边唱了起来。
樱花啊，樱花！
如雾如云霞。
阳春三月晴空下，
无处不飞花。
暖风轻轻过，
花雨美如画。
异乡一梦惊残月，
只闻乌鸦不见花，
流泪叫妈妈。
……
藏本低哑的歌声，和几只乌鸦啼叫声，交织在一起。随着轻轻的山风，飘啊，飘啊！飘了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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