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江湖中,人人都说我是侠,大侠,名侠。
大侠有大侠的处世之道,也自有自己的一套原则,我的原则是:承诺必现,仇人必杀,爱人必护。
我一生中,前两项做得都堪称完美,但是如今我的生命中却出现了一个让我进退两难的人。我不知道我究竟是该杀了她,还是该护她,我想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心中自然会有答案。
她叫杨雪,我已经找了她五年,未果。
1
洛城郊外,冬雪埋春,树木萧索,一座破烂的草堂孤单坐落于此,摇摇欲坠。
如此萧凉的场景,倒和“醉仙”的浑噩形象相得益彰。我脑海里想起他拎着酒壶,终日眼睛半眯,一副马上要撒手人寰的模样,实在好奇为什么如此邋遢的一个人,会给自己取“酒仙”的称号,充其量不过一个酒鬼。
但是这个酒鬼,却掌握着江湖诸多密线。他行踪不定,我也是找了好久,才在一堆乞丐群里将他拎出来,让他帮我寻找杨雪。
但是这得之不易的线人,好像也断了。
我刚迈进草堂,就见“醉仙”躺在一旁的草垛上,脖子上的鲜红刺目惊心,血早已冻结,死了有些时辰。
草堂外雪花“簌簌”落下,空寂无人。我望着空荡的雪地,淡淡出声:“躲了这么久,出来吧。”
话音刚落,头顶响起一阵夸张的笑声,随之闷声落下几个人影,将我团团围住。为首的独眼大汉我略有印象,似乎是虎头镖局的总镖头。
“无痕公子果真是不负盛名,这么快就察觉到我等!”
我扶住额头,微微有些头疼,江湖套话我向来懒得听,杀人救人,从来只需要一个理由。
“醉仙是你们杀的?”
镖头握着明晃晃的大刀上前一步,“不错,上个月你截我等押送的……”
利剑出鞘,灵光一闪。镖头的话卡在喉头,他睁大双眼,眼中的震惊还未散去,脖子上却已经出现了一道整齐的伤痕,伤痕慢慢渗出红色,随即呈喷涌之势,溅落在白色的雪地上。
镖头双膝跪地,倒下。
四周一片惊慌失措,我摸着自己有些斑驳的剑鞘,却想起了我第一次见到杨雪的时候,那是七年前,也是这样的大雪天。
2
扬州城的酒楼烟火十足,即使是在寒冬腊月,也是人声鼎沸。
我坐在窗边,一边饮着店家新出的女儿红,一边看着外面飘雪的街道,长剑立在身侧,白衣飘摇,引来不少女子的侧目。
彼时我名声正盛,不仅仅是一把玉剑见血封喉,快到无影,更是因为武林中少见我这样的俊美面孔。
天山的姥姥,苗疆的女祭司,还有一些不知道什么门派的奶奶级的女前辈,不知从哪里听说我的名头,从荒凉的塞外追我一直追到了江南,都放出话来要掐了我的这棵刚出头的鲜草。无奈之下,我来到扬州暂且避一避风头。
“小娘子,你这琴艺甚得我心啊,要不去我府上弹奏一曲?”
无论在哪里,都有这种恶霸调戏良家妇女的戏码。我孤身一人行走江湖,向来不喜欢惹麻烦,但是也许是因为那天的女儿红酒劲上头,也许是被拉扯的琴女看着我的眼神太过炙热。我微微站起身,嘴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手中的筷子飞了出去,牢牢定住了那只咸猪手。
酒楼里瞬间响起了杀猪般的尖叫,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我飞身而出,踹飞一旁嗷嗷直叫的恶徒,将目瞪口呆的琴女揽在怀中,踩着酒楼的窗户跃到了窗外。当然,也没忘记在酒桌上留下自己的酒钱。
街上雪花纷纷扬扬,我眯着眼看着在我面前瑟瑟发抖的琴女,将外衫脱下盖住她裸露在外的肩膀,眼中生出几分调戏的意味,“良家女子,也有大雪天还袒肩露臂的?”
琴女努力将眼中的怒火压下,慢慢酝酿出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态,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家境贫寒,不得不出来抛头露面。”
我强压笑意,假装同情地皱了一下眉头,而后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可惜我游走江湖,帮不了姑娘太多,今日就此一别吧。”
“公子留步!”衣袖被人死死拽出,我回头,看见刚刚还泪光点点的琴女此刻死命抓住我的袖子,一副自己到手的肥鱼要溜走的惊慌模样,“小女杨雪,今日得公子救命之恩,愿一生一世陪伴公子左右!”
看她演得那么卖力,我也不好拒绝,况且面前还是一个水灵灵的大美人。
想我这一年被那些江湖老女人搅得心力交瘁,如今也确实需要一支出水芙蓉来解我忧愁。
于是,我将杨雪留在了身边,虽然也留不了多久。
擦去那些胭脂水粉,杨雪少了几分烟火气息,多了一丝清纯。她咬着包子坐在我对面,不知从哪学来的媚态,一直有意无意地扭捏着勾引我。我阅女无数,说实话,技术可以排到倒数前三。
但是我愿意配合她,看她以为迷倒我的小得意,我看不出妩媚,只觉得说不出的可爱和……蠢。
不知道是不是杨雪觉得白天状态不错,晚上时候她溜进我的房间,蹑手蹑脚地摸索到了我的床边。我躺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待她准备掀我被子时,我一个反手将她带到了我的被窝里。
“你干什么?”
脖子上突然多了一道冰凉,我捏住她的肩膀,趁她吃痛之余我弹飞脖子上的匕首,一副受伤的模样,“你要杀我?”
杨雪不知是不是被我的一击反杀给吓到了,有点哆嗦,“哪能呢?公子倾城,奴家对公子念念不忘……”
我微微一笑,“既然不忘,那就做点让你更难忘的事吧。”
杨雪哆嗦得更厉害了,“公子要干什么?”
我不说话,只是手伸进被窝,撩着她的大腿,眼神暧昧四起,一副欲念焚身的模样。
杨雪气息有些不稳,看样子是气得不轻。我眯着眼静观其变,手下动作却不停。本以为她要跟我拼命,却见她突然莞尔,顺手勾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吐气如兰。
“公子要让我如何难忘呢?”
我微微一怔,随即心中一麻,回过神来,却感到唇上覆上一层柔软。
杨雪闭着眼,温柔又拙劣地吻着我。我没有闭眼,看着她长长的颤动的睫毛和近在咫尺的呼吸,似乎有什么猛然敲击了我的心脏。
我突然有些恍惚,而正是这一刻的恍惚,杨雪抽手迅速点了我的穴道。
真的是长久未曾与佳人共度春宵,竟然被这么拙劣的吻技给迷了心窍。
杨雪放倒我之后,麻利地找了根绳子过来捆我,一边捆一边骂骂咧咧:“什么无痕公子?不过是个好色之徒!如今抓到你也不枉费本小姐的大义献身……”
我看着她又生气又得意的模样,忍不住有些好笑,“姑娘,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抓我?”
闻言,杨雪站起身,拍了拍手两手叉腰,“只要抓了你,我就能向我爹证明,女子也不一定不如男,我可比我那个窝囊的哥哥强多了。”
“那我所犯何事?”
“上次张老爷家的珍珠是不是你偷的,还有上次截了孙员外的钱庄……”
杨雪滔滔不绝地道出我的“恶行”,我也懒得向她争辩我这是劫富济贫,趁她说得起劲之时,我稍用内力便挣开了身上的穴道,将未打结的绳索给扔到了一边。
杨雪睁大双眼,吓得大叫一声退到了墙角,还顺手拿了个碗挡在胸前,“你,你怎么动了?”
我很想告诉她,想抓我再回去练个十年吧,但是看着她小猫般的惊恐模样,我喉结滚动,却又起了戏弄她的心理。
“美人温香软玉,但是我还不想做你的裙下鬼。”看到杨雪成功红了脸,我勾起一抹笑意,转身踏上了客栈的窗户,“我们很快会见面的。”
寒夜深冷,我踏雪前行,想起刚刚戏弄的小美人,胸中却起了一丝暖意。
这,便是缘起。
3
“醉仙”已死,我在他身边寻到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看样式是女子的配饰。
我相信这东西绝不是这衣衫破烂的酒鬼的,更不会是那群要杀我的莽汉的,而是“醉仙”要交给我的信物。
我不识玉,但是我有识玉的朋友。
我捏着这块玉找到闻玉的时候,他正露着胸膛斜卧在塌上,和一名美姬耳鬓厮磨。
怀中的美人像条蛇般柔弱无骨,不停地扭动着腰肢。
见我来,闻玉抬眼挥了挥手,不知从哪走来两个美姬,一个跪在了我的脚下趴在我的膝盖上,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一个顺势坐到了我的怀中,挑逗式地点着我的胸膛。
我温柔地抓住胸口那只不安分的手,对怀中的美人微微一笑:“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男人手中拿着剑的时候,你就不该坐在他怀里。”
美人脸色微变,随即起身看了一眼塌上的闻玉,得他会意之后,鞠躬退下。
闻玉大笑着推开怀中的女子,理了下衣衫坐在我的对面,给我倒了一杯酒。
“这么久没见,风流倜傥的无痕公子,什么时候变得守身如玉了?”
不理会他的调侃,我将手中的玉扔到了他的面前,“看看,什么来历?”
闻玉瞟了一眼桌上的玉佩,随即不屑地转过头,拿着一把白扇摇得风生水起,“这种市井之物随处可见,哪里有什么来历?”
我眯了眯眼,“这是‘醉仙’给我的。”
闻玉似是有些惊讶,重新将桌上的玉佩拿起。仔细看了两圈之后,仍是摇了摇头,“这块玉佩是长安西街新出的样式,最近在一些富贵人家的女眷那里卖得不错,不过也是常见之物,没什么特殊的。”
我微微皱眉,端起手中的酒饮了几口,沉默了一会后,拿过玉佩转身就走。
闻玉在身后唤住我的脚步,“长安街寻人如大海捞针,你就握着这个玉佩不知要找到何年。”
“我知道。”
“那你找到她之后,又如何?”闻玉声音低下来,语气却认真了不少。
我握剑的手骤然收紧,心中生出熟悉的疼痛感,一下子抽走了我半身力气,伸手扶上旁边的木桌,我一用力,“咔擦”一声掰下了一块桌角。
“杀了她。”
身后闻玉仰天长啸,“我刚买的檀木桌啊!”
4
我杀过很多人,我也救过很多人。遇上杨雪之后,我以为我这一生,都只为护她周全,为她而活。
可是如今我却要杀她。
七年前与杨雪在客栈一别之后,她便成了我生活中的常客。
路上乞讨的老妪是她,酒馆里的小厮是她,客栈的小二是她。就连我逛个烟花之地都能遇见她夹在一群环肥燕瘦中间,干巴巴地学着妩媚之态。
为了抓我,她可真的是煞费苦心,只是伪装之术着实拙劣。我发誓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蠢的女人,但是,却蠢得有种异样的可爱。
在与杨雪的一回生二回熟之后,我也知道了她费尽苦心抓我的缘由。杨雪是扬州的玉堂阁阁主的女儿,据说以前玉堂阁在江湖也算是小有名气,但是如今没落得不行。为了帮助父亲重振玉堂阁的名声,杨雪便动了抓我的念头。
当时我风头正盛,春风得意,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听到这莫名其妙冒出的玉堂阁,我着实觉得不值得在此葬送我的一世英名。
但是我对杨雪却越来越感兴趣了。
春光妩媚的午后,我与红袖楼的花魁饮酒调笑,甚是快活。旁边的丫头为我添上一壶酒,我端起杯子摇了摇,却没有饮下。
“对于我这样以酒为伴的人来说,应该下那种无色无味的毒,否则只要一闻气味,就马上能察觉不对。”话毕,我对刚刚上酒的侍女莞尔一笑,“好久不见,杨大小姐。”
杨雪脸色顿变,随即拔出身边的匕首向我冲来。我不急着挡她的招式,只是迅速点了要尖叫的花魁穴道,然后转身捏住杨雪的手腕,轻轻一抖,匕首掉落。
我用足尖轻挑,右手接住利刃抵在了杨雪的脖子上。
“长得这么可爱,怎么每次见我都是要打要杀的?”
杨雪瞪着眼看着我,“无耻!”
我眼中笑意不减,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一旁妩媚风尘的花魁,又看看杨雪通红的小脸,用力将她扣在自己的怀中,“吃醋了?”
杨雪恼羞成怒,“下流!”
我点点头,“这评价很中肯。”
杨雪抬手,我握住她柔软的手指将她拉到我的面前。
看着她如桃花般绯红的小脸,着实觉得越发迷人。胸中似有一团烈火炸开,让我失去了理智。
在那一刻,我做了一个接近疯狂的举动。我将匕首塞回她的手中,将她抱在我的怀里,靠她耳边呼吸浓重,“愚蠢真的会传染,杨大小姐,现在我居然有想和你一起浪迹江湖的念头。”
我平生历经无数风花雪月,亦对不同的美人说过无数轻佻的话,可只有这一次,是真心的。
怀中的人僵住了身子,她手中的匕首抵在我的胸膛。只要轻轻用力,就能刺穿我的心脏。可是她一直不曾动手,而后,她手中匕首慢慢放下。靠在我胸膛的,是她红得滴血的脸庞。
5
五年不见,长安西街居然如此繁华了。
坐在一家茶馆,捏着精巧的瓷杯,看着街上摩肩接踵的行人,我忆起杨雪曾在此地撑着纸伞,学大家闺秀的忸怩之态,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惆怅。
掏出手中的玉佩,我递到前来给我添茶的小厮面前,“小兄弟,这块玉佩在哪里可以买到?”
小厮凑过来看了两眼,随后笑道:“这位爷,这玉佩街上随处可见。但若是真品的话,只有御玉山庄有卖,不过分店众多,具体出自哪里,小的就不知道了。”
我点点头,赏了小厮几个银钱,踏门而出。
西街玉衫罗裙,红袖招摇,我坐在酒楼的窗边喝了一下午的酒,目光落在对面玉器店进进出出的人群之中,渐生疲倦。
天黑之时,我拎着酒回到闻玉的宅内,闻玉凑到我面前嗅了两下。
“酒味这么重,莫不是见到了令自己伤心之人?”
我伸手将一旁的美人揽入怀中,勾起一丝轻佻的笑意,“美酒在侧,佳人在怀,何来伤心之说?”
闻玉“啧啧”两声,面上笑着,眼神却闪过一丝认真,“说得不错,如此大好的韶光,何必纠结令自己不快的往事?”见我不应,他继续道,“茫茫人海想要找一个人,太难了,你已找了五年,停下吧。”
“五年了,我倒是越来越好奇,她究竟躲到哪里去了。”推开怀中美人,我对闻玉露出一个轻笑,踏入屋内。
深黑的夜里,开始飘雪,这样深冷的雪夜,令我有种回到五年前的错觉。
6
杨雪站在玉堂阁,砸碎酒杯与自己的父亲断了关系。她走出玉堂阁的时候,她那窝囊的哥哥站在身后,刻薄难听的话尽数而出。
从他的眼中,我看不见他对自己妹妹的担忧和挽留,那眯起的眼中,倒是有一丝恶毒的得意。
我立在树梢,无法理解这个视面子大于自己女儿的父亲,更无法理解这种窝囊的儿子,有什么可值得期待的。
可是他们无情,杨雪的脸上却有隐忍的泪水,她悲伤的表情在我胸口掀起阵阵风雪,我心疼她。
杨雪说,我只有你了。
我抱紧她单薄的身体,将下巴抵在她的额头。在那一刻,我决定用生命来呵护她的余生。
我收敛光芒,带着杨雪退出了江湖。从此,世间再无“无痕公子”。
我与杨雪来到长安的一处僻静村落,醉心田园诗画,飞雪时节,她抚琴我舞剑,雨打珠帘,我饮酒她作诗。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日子都如此安适,年少轻狂,我在江湖惹的风雨太多,三天两头总有莫名其妙的人物找上门来。
若是来挑战拜师的还好说,最怕的就是那些哭哭啼啼的女人,我连名字都不记得,她们却偏偏坐在门前说我是负心之人。为此,杨雪没少关我在门外让我反思过错。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虽然时有波澜,但我却觉得甚是幸福,一心只想与她白头。可是有时候太在乎,却失去得越快。
两年后的一个冬日,一群仇家找上门。他们人数不多,却擅于用毒。我拥着杨雪,从天黑与他们周旋到天亮,等到刺穿最后一人的喉咙,已过破晓。
我确认杨雪没有受伤,才松懈神经,失去意识倒在了她的怀里。
再醒来,已经是三日后。杨雪坐在面前的木桌上,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
她很少喝酒,更不会有如此愁苦的模样。未等我开口,她望着醒来的我,突然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你醒了。”
这丝笑意没有任何感情,让我一下子怔住了。
杨雪捏着手中的酒杯,良久,才道:“都已经两年了啊……”望着窗外灰白的天空,她低下头,脸上神情黯然,“我倦了。”
我没有明白,只听她又道:“我就知道,我不该与你在一起,你本就不是专情之人……”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我浑身的血液一起涌上脑门。
我并非专情之人,这句话谁都可以说,却偏偏她不能。我待她怎样,我一直以为,一直以为她是懂的!
我看着杨雪淡漠的脸庞,双唇抖动,喉咙涌上一股腥甜,却硬生生咳出一口血。
杨雪望着我狼狈的样子,没有一丝动容,亦没有来扶我。她眼中含着一丝陌生的冰冷,而后拿起桌边的剑,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茫茫大雪中。
临走前,她回头看着我,脸上的泪水疯狂落下。我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的模样,那日她身后的飞雪和脸上的泪痕,在后来的日子里,曾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中。
“如果……如果没有你,我就不会经历这些,我就不用和一群疯女人争风吃醋,我的爹和哥哥,也不会变成废人……”
耳边一阵轰鸣,我已经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了,原本愈合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我抓住床沿,望着自己发白的指尖,再次失去了意识。
我的伤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愈合,杨雪自那日后,仿佛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拿起自己尘封已久的剑,追到了扬州的玉堂阁,才知杨雪走后,玉堂阁被仇家暗算。她的父亲与哥哥都被废去武功,成了废人。
可是,这又与我何关?她以为若她还在玉堂阁,就能凭一己之力扭转局势吗?
可笑!
7
“女人的心思啊,你又如何猜得透?也许她只是厌倦了被你的过去缠绕,想解脱的借口罢了。”
闻玉悠悠地喝着酒,淡淡的语气让我生出一丝不快,瞧见我冰冷的眼神,他笑出了声:“你是觉得我说得不对?其实女人的誓言,未必就比男人的可靠。”
亭中起舞的美人翩然落在闻玉身边,闻玉捏住她的下巴,“柳瑟,你爱我吗?”
美人嫣然一笑,“妾身对堂主的爱天地可鉴。”
闻玉继续眯着眼微笑,“那你愿意为了我死吗?”
美人眼中生出一丝楚楚可怜的神情,“若是为了堂主,刀山火海,有何不可?”
闻玉大笑,喝了柳瑟递过的美酒,继续让她去献舞了。他将空酒杯放下,眼神灼灼地看着我,“你相信她真的会为我死吗?”
我不语,只是看着亭中单薄的美人,想起了我初见杨雪的场景。彼时,她也穿着这样的薄纱,在冬天的雪地里瑟瑟发抖,却还想着如何引我上钩。
我放下手中酒杯,淡淡开口:“等找到她,就知道她肯不肯为我而死了。”
与往常一样,我在西街的酒楼坐了三个时辰,依旧毫无收获。
街上红袖招展,我将剑别在身侧,对楼上向我抛绣帕的佳人勾出一抹笑意,转身重新踏入人潮,却见一群人抬着轿子停在玉店门前。
里面的女子走出来,眼神淡如清水,眸光点点,身着素色罗裙,在丫鬟的搀扶下走进店铺。
我拦住旁边的小厮,“那是谁?”
“爷,那是长安吴家老爷的第十一房小妾,这吴家老爷好福气,一大把年纪了还能有如此年轻貌美的妾室。”
长安吴家,丝绸生意起家,富可敌国,据说长女在宫中为妃,更是为其添了富贵。
我眯着眼看着那抹素色的身影,手中的剑被我紧紧握住,在寒冬的天气,我的背上竟然出了一层汗。
轿子出了店门,转过几条街道,走进了一条小巷。我从屋顶落下,黑色的靴子在雪地上踩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停在了轿夫和丫鬟面前。
轿中人等待许久,见轿夫不动,掀起帘子探出身,一张清丽的脸出现在冬日的午后。我靠在墙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喉结滚动却是无言。
我想过她再见我的场面,是冷血走开,还是避而不见。可是如今她静静地看着我,没有丝毫臆想中的情绪,眼神淡得像一汪清潭。
“是你?”她莞尔一笑,没有印象中的娇蛮,多了几分陌生的温婉,“好久不见。”
我看着她,亦笑,“你躲了这么久,可让我好找。”
杨雪放回轿帘,坐回轿中。
“我已为人妇,定是要深居简出,又何来躲你一说?”
我微微喘气,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于是,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来你不喜俊美的公子,却喜欢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子?”
轿中的人依旧不恼,声音淡淡传来:“公子虽然俊美,却不安稳不富贵,乱世之中,最要紧的还是自己这条命。”
我看不见自己现在的样子,但是我知道我的眼神一定泛着血红,像条被激怒的狼。我应该拔出剑质问她当初的背叛,我应该用鲜血来祭奠我这五年来的愤怒与悲伤,我应该如我千万次想的一样,杀了她。
可是我没有,立在原地,我手中的剑握紧了又松开,当最后一片雪花落在肩头时,我靠在墙上,露出了一个艰难的笑意。
“夫人如此珍视自身性命,那可得让身边的人小心伺候着。”
“我自有分寸。”
轿中的声音淡淡传来,自始至终,淡漠平静,丝毫没有被激怒的迹象。我扯了扯领口,冰冷的寒气钻进胸膛,使我胸口的热血逐渐冷却。
到最后,却是我一败涂地。
“你就不想再见见我吗?”
声音落在清冷的小巷,带着一丝沙哑,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手中的剑已经有些握不稳,万千情绪集结在喉头,却唯独没有了杀她的念头。
靠在墙边,我突然有点想念闻玉的酒。
8
“酒是个好东西,只有喝了足够多的酒,你才会看见最真实的自己,才能知道,自己究竟是恨一个人,还是爱一个人。”
闻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之后,眼神清亮如雪。在这个江湖,恐怕只有他能与我喝到天明,还不会说一句醉话。
“你说这话,莫非也有想找的人?”
“有想找的人是一件幸事,至少活着还有一丝意义。”顿了顿,他继续道,“有什么话,趁还活着的时候,得赶紧说出来,等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闻玉的表情一下子黯然下来,似是回忆起了往事。他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也是说给我听的。
可是我此刻心乱如麻。
握紧手中的瓷杯,我飞身而出,拔剑挑起飞舞的雪花,在梅花怒放的院中开始舞剑,利剑龙吟出鞘,薄薄的剑刃映出我微醉的脸庞,我惊觉我的眼角,竟然起了一丝皱纹。
五年了,风霜侵袭昔日白衣浪子,我变了很多,却还是爱她。
吴府的宅子很大,但是守备不是很严,像我这样的身手,摸清吴家主人所在的地方,花不了多少时辰。
吴家老爷子妻妾成群,都在一个院子里,但是在那里我没有找到杨雪。
两个时辰后,我在仆人住的地方见到了她。杨雪的房间虽然素雅清新,但是比不得那些妾室。她的样子既不像主人,又不像仆人。
我从窗前跳落在房间,桌上的烛火轻轻摇曳,杨雪背对着我,嘴里轻轻哼着什么歌。似是早就知道我要出现,她没有转身,也不惊讶。
“你来了?”
我关上身后的窗户,竟也出奇的平静。
“你为什么在这里?”
“家室大了,人心也难防,是我主动请老爷让我住在这里的。”
喉结滚动,我极力逼迫自己忘掉她已为人妇的事实。
窗边小雪簌簌掉落,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我的声音也如此小心翼翼。
“为什么要离开我?”
背对着我的身影微微顿了一下,杨雪稍稍沉默,而后低着头,声音轻轻传来。
“你中的毒已经深入骨髓,吴家有稀世药材血龙参。”
窗外飞雪连天,我看着她,胸口已是一片冰凉。我想起那日我离开之后落在屋檐,她掀开轿帘,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泪光。
我一直以为,那是我的错觉。
我疾步上前,将背对着我的杨雪转过身。彼时,我才知道为何她不敢面对我,白色淡雅的床上,躺着一个小小的熟睡的身影,睫毛柔软,圆润的脸庞看起来不过两三岁的模样。
是个孩子。
“他是我的……”
杨雪低着头,站在我面前宛若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我紧紧握住手中的剑,指甲陷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疼。
我知道,我不能怪她,我也没有资格怪她,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树敌太多,是我没有办法给她未来。
可是看到这陌生的孩子那一刻,我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疼了。
我想起我们刚在一起的那个冬天,杨雪在屋前堆了一个小小的雪人,她搓着手憨憨地笑,“以后我的孩子就养成这样,肥嘟嘟的像个小肉丸,不过他的眼睛一定不能像你。你看你的桃花眼,太容易拈花惹草了,这样他长大了,才不会去祸害人家小姑娘……”
手中利剑出鞘,这是我第一次红了眼。
“我要杀了他们!”
杨雪看着我,站起身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温软纤细,隔了五年的时光,再次萦绕在了我指尖。中利剑滑落,我再也控制不住,反手将她的手指紧握在掌心。
“吴家老爷子说,我长得像他年轻时爱过的一个人,这些年,他一直对我念着她的名字。”
“可是这不是他抢走你的理由。”
杨雪惨然一笑,“用我去换稀世灵药血龙参,何来‘抢’一说?”
她的手轻轻挣开我的掌心,抚上我的脸,“我以为这一生,都见不到你了。”
我抓住那只停在我脸庞的手,眼神如炬,“我带你回家。”
窗外飞雪静谧,寒风凛冽,不时传来一阵积雪被踩碎的声音。杨雪看着我,眼神痴痴,而后她笑了,笑得很凄凉,她说,回不去了。
话音未落,她的嘴角已溢出一丝鲜红。
9
杨雪离开的无数个日夜里,我都想过自己找到她该如何做。虽然我告诉所有人,我会杀了她。可是我知道我在说谎,我在骗世人,更在骗自己。
我杀不了她,我找到她之后,我只想她跟我回家。
可是她告诉我,回不去了。
家回不去了,我们之间也回不去了。
我拥着杨雪柔软的身子,看着她嘴边越来越多的鲜血,我在颤抖,我手足无措。我的双手无处安放,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她的脸庞,抚去她嘴角的鲜血。
“雪儿……雪儿……”
杨雪抓着我胸口的衣服,一直在摇头,她的眼中再次有了泪,“对不起,对不起……我说过要为你生个可爱的小孩子,眼神清亮,不能像你的桃花眼……可是我不能了,我不能,求你带走我的孩子,他是无辜的……”
我抱着她,泪水滚落在她脸上,我如何怪她,我怎么可能怪她?此刻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要她!
“雪儿,我带你去找大夫。”
将怀中人拦腰抱起,我正欲踏出房门,杨雪将头靠在我的胸膛,咳出了更多的鲜血,浸透我的衣衫,她柔声道:“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雪天。”
我微微一怔,眼前浮现冰天雪地,薄衫女子哆哆嗦嗦站在我面前,目露娇羞,却有藏不住的狡黠。
喉头一滞,我哽咽开口:“良家女子,也有大雪天还袒肩露臂的?”
“家境贫寒……不得不出来抛头露面。”
“可惜……可惜我游走江湖,帮不了姑娘太多。今日,今日就此一别吧。”
“公子留步……”
怀中人声音喃喃,身体渐软,放在我胸口的手慢慢失去力气。而后,垂在了身侧。
我不敢低头看她,我抱着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小女杨雪,今日得公子救命之恩,愿一生一世……一生一世陪伴,陪伴公子……左右。”
怀中寂寂,再无回响,空留我独自呜咽。
我找了一个人五年,五年后,我找到了她,我想带她回家。可是,我们回不去了。
10
“吴家老爷子死去之前,告知所有人他死之后,雪姬陪葬,怕是你去的那天晚上,她已被饮下了毒酒。”
闻玉站在我身侧,望着院中悄然开放的红梅,轻轻说道。
“这杯酒,是她心甘情愿喝下去的,并非任何人逼迫。”
闻玉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而后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摇了摇头,“或许吧。”
我不再说话,伸手抚上旁边孩子的脑袋。
“你叫什么?”
孩子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圆溜的大眼睛有些羞涩。我看着他的眼睛,不免生出一丝悲伤,他果真不是像我一般的桃花眼。可是,这孩子却与我毫无干系。
孩子捏着手中的点心,糯糯地开了口:“我,我叫念生。”
我倒酒的动作稍稍顿了一下,而后我放下酒杯,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这名字好,让你时刻念着天下苍生。”
孩子点点头,露出一知半解的眼神。旁边的闻玉扶住我的酒杯,眼神含着担忧。我拂去他的手,将杯中的酒倒入口中,辛辣的味道涌上喉头,我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在落下酒杯的那一刻,一滴泪融在杯中。
世人都知我是快剑如风的无痕公子,却不知我有个埋没在盛名之后的名字。念生念生,并非念着天下苍生,只因我的名字,叫李寒生。
作者: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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