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m从美国的旧金山搬到中国的广州已经五年了,他在我家楼下独自经营的西饼店这周末也即将结业。
Jim是个华裔二代,粤语叫“竹升仔”,除了中文字不太认得几个,其他跟我们本地男青年差不多,粤语水平可谓精湛,他说买了辆“钱七”的时候,我还查了下是什么意思。他的“钱七”里会常备各种零食,鸡仔饼、蛋卷、加应子、九制陈皮、龙眼干、猪肉干、核桃酥、蹦砂,油角等等。我说你就放车子里不怕变坏啊。他说很快就吃完啦,每个人上了车都会吃点。随手他从后座拿了盒蛋挞出来,叫我整一个尝尝。我赶紧拿起一个,左手端着,掌心一丝温热,赶紧把嘴里的话梅核吐出窗外。
楼下的西饼店没有了,我想我会感到难过。在这五年里,我几乎每天都去Jim的店,他推荐什么我买什么,比如“这批蓝莓特别好啊买蓝莓芝士吧”,“草莓最近“当造”啊吃草莓奶油吧”,“黄桃丹麦酥刚做好的拿一个咯”。他做的“鸡批”我特别喜欢,鸡肉、蘑菇、大葱分量特别足,黑胡椒恰到好处,一般我会买两个,一个当场吃,一个拿回家吃。玉桂味的任何东西我都受不了,他从不推介我,倒是会笑着说,这味道可是非常American。
Jim大学毕业后在政府部门工作,规律又清闲,周末跟父母去唐人街喝茶、买菜,每周家里会蒸条鱼,斩一只白切鸡。从小习惯了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平日做菜爱炒爱蒸,爱酱油蚝油,爱煲汤煲粥,身体不适还爱煲中药。据他所说,他主动结识我是因为在中国很少看到年轻男人去菜市场,而我每次来他的店都是提着刚买完的菜,他觉得我特别“过瘾”。我当时也觉得他特别“过瘾”,我总觉得ABC说中文去泡妞肯定是一件很帅气的事。
我们竟然开展了一段以饮食为桥梁的友谊,我本以为这种交流方式是建立在“他向我请教中餐,我向他请教西餐,实际上是他也只会做中餐,西餐做起来比我好不了多少。“那你怎么想到看西饼店啊?”我问。“西饼好做嘛,舍得买好材料舍得放,按着食谱做肯定不会错。”他的糕点的确是我见过最舍得放材料的,价格亲民,今日想想能撑足五个年头亦不容易。“规模小不好做嘛,材料又容易过期,不如卖得快一点,保持材料新鲜,你买个水果蛋糕,上面一大堆新鲜水果,肯定好吃,就是这个道理。”这是Jim的想法,能撑足五个年头也不无道理。
我算是个自由职业者,时间只归我自己所管,不知不觉就把吃饭时间与Jim配合上了。他的店早上10店开门,他会把饭菜做好,装在便当盒带到店里,邀我下去一起吃,我权当作是早饭。晚上九点左右关门,他会上我家吃晚饭,下午三四点我买完菜回家,就会到他店里吃个糕点。
我与他做的菜虽说是都是家常中餐,但风味颇不一样。跟他卖的糕点一样,讲究新鲜与季节性。迟菜心只要一上市,他必定会买上一大把,一半用蒜头猪油渣炒,一半下香菇虾米“白灼”,问题是迟菜心体型巨大,不好装到饭盒里,他索性买了直接让我拿回家,晚上他上来做。他说“小暑黄鳝赛人参”,买到黄鳝后拆骨切片切丝,豉椒炒鳝片做得很够味,黄鳝焗饭更是出色,几乎是鳝丝包着米饭,再有葱花姜丝铺上头,加几滴熟油,胃口再不好我都能吃干净。买不到心仪的青菜,那买瓜就不会错,咸蛋白瓜滚鱼头、凉瓜排骨黄豆汤、鸡油节瓜焖冬菇、冬瓜煮田鸡。
我喜欢做炒饭粉面之类的夜宵食物,一是方面,二是在大晚上吃这些,心里有股莫名的爽快。家里常年备着自己榨的猪油,就是与Jim这种同道中人分享的。泡好江瑶柱,撕成丝,菜心切粒,加上蛋白与隔夜饭一起炒,少许盐调味,这是Jim最爱吃的。我还以为“竹升”都怕咸鱼,谁知他竟爱吃咸鱼鸡粒炒饭,正合我意,我爱往里面加姜汁和少量白胡椒,他认为,只要多防霉香咸鱼肯定好吃,我也赞同。工作不忙时,到处去买好材料回家炒咖喱、做“打冷”、焖牛舌也是常有。懒的时候,我就煮全蛋粗面,加两勺红葱油、几滴鱼露、几滴酱油干捞,另外烫个青菜用蚝油生油调味。东北的朋友给我寄泡菜,马上乱七八糟买一堆东西做部队锅;潮汕的朋友给我寄牛肉丸,买玉米、萝卜和牛骨熬汤底,加炸香的蒜粒煮牛肉丸;西北的朋友寄来羊肉,放入大锅中,加入萝卜、芹菜、甘蔗、马蹄一起煮,羊肉汤清甜,羊肉沾着腐乳加柱侯酱吃,最好有柠檬草配着,更是有一丝清香,倒解了羊肉和酱料的腻。Jim特别羡慕这种食物往来的中国国情,美国本土食物就那几样,都是用外国菜玩出新花样。我说,是嘛,美国才多少年嘛,中国人有满汉全席的时候美国人还在吃土豆啊。
结业那天,Jim还是做好了一天的要卖的糕点,没有刻意减量减价。我带了一大箱零食到他店里,算是给他饯行的礼物。他一接过箱子就马上打开,腐乳饼、云腿月饼、风干牛肉、灯影牛肉、禿黄油、鸡蛋干、鱼露芥菜、蛋黄酥、山楂糕,反正杂七杂八,健康不健康的都有。另外我带了几瓶啤酒,两人就这么喝点吃点,边聊天边等收铺。
”Jim,你这些面包蛋糕今天卖不完怎么办?”我蹲在玻璃柜前问他。
“你都带回家啊,算是给你的vip客户回馈了。”
“你自己不吃吗?”我还是客气一下。
“爱吃啊,就是以前当学徒的时候吃腻了。我还是觉得老师做的比这些好吃太多了。有时候客人称赞起来,我会不好意思呢。”
他边说边拿起一份草莓奶油蛋糕吃了起来。
“这草莓真的很好呐,还没甜到发软,跟奶油一起吃刚好,若是熟透了,蛋糕吃起来会太甜腻,要是不够熟太酸了,味道就不对了。但我老师就会做得更好了,如果草莓熟透了他会做成草莓酱,跟奶油打在一起,成了粉红色带果肉的topping,草莓酸的话就滴少许巧克力酱,不能太多,不然巧克力反倒成了主角。总之我老师就是很懂得调整做法去迁就食材,我认为这种变通才显出实力啊。”
我用叉子就着草莓的部分切了一块,夏日凉风一般的味道,像劳累的身体倒在空调房间的软床垫上,很好吃的草莓奶油蛋糕,与平常一样的好吃。
我们一直聊,从上午到下午,下午到晚上,期间我们吃了两份提拉米苏,两份烤布蕾,四个焦糖蜂蜜牛角包,两份栗茸蛋糕,喝了四瓶啤酒,两杯咖啡,九点半关门,剩下的糕点我通通带了回家。
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到我家吃晚饭,但我今天并没有买菜。
“没关系,随便做点什么,反正喝了酒味觉不敏感。”他的脸的确有点泛红了。
我先用水泡着开小银鱼干和虾干,从冰箱里翻出豆角,洗净,切粒,等银鱼和虾干泡软后,下入xo奖和豆豉翻炒。利用等的时间,做了菜脯煎蛋,橄榄菜辣椒蒸豆腐,想想还是差个菜,索性开一罐豆豉鲮鱼,与昨日买的生菜炒一起,另外再买了半打啤酒。
我一直没有问Jim为什么不继续把店开下去,虽不是城中热门西饼店,但也有不在少数的年轻人透过网络知晓后远道而来。大家都很喜欢他,除了他的东西的确做得好,也跟他的待客之道有关,礼貌,不做作,适当的人际距离,点到即止的热情。没见过他跟哪位女性特别火热,有过几位约会对象,跟我也能聊几句,感觉都是有学识和教养的职场女性,不知何故的不再出现。
后来我们把啤酒喝完了,我把剩下半瓶的威士忌拿出来,记得是朋友推荐我买的,一百多一瓶,牌子我之前没听过。两个大男人并排而坐,循环播放《fly me to the moon》。
Jim说:“我想我妈了。估计在下个城市安顿好就回旧金山一趟吧。”
我有点喝上头了,整个身子斜靠在椅子上。“你妈估计也想你吧,你猜你回到家她会给你做什么菜。”
他把头仰起来,看着天花板,双目放空。”会蒸一条鱼,我猜是盲槽,烧肉炒佛手瓜,做只白切鸡,海参炒豆芽菜,可能会买两磅珊瑚虾,莲藕焖五花肉,炒个青菜,然后每个菜上面一定铺满自家院子种的芫荽,大概这样。“
”你好像五年都没回去啦?“
”我有跟我妈聊微信啦,我爸也会在旁边说几句,有时他们拉着妹妹喝茶也会跟我视频。以前他们还催我回来结婚,这两年没有了,让我爱干嘛干嘛。“
”对了,你会不会想开个餐馆啊?“
”不会吧,太累了。其实没这么爱做菜,一个人的时候就下个面吃而已,煎蛋都懒。我还是爱吃羊肉,像你朋友寄来那种,我想去西北看看呢,拍些照片给我妈看,哎,怕回去买不到那种味道的羊肉,我妈一定爱吃。“
我们又有一句没一句的聊,酒喝完,我还抽了半包烟,听他讲了好多在广州的经历,比如跟流浪汉聊天,去逛天光墟买旧书,偷偷去饭店厨房看别人做菜,收集公厕的同性恋电话,买一斤伦教糕在海珠桥从日出坐到日落。
Jim第二天快到中午才起床,把两箱行李装在上了车,还有剩下的半箱零食,其实他车里还有一箱零食,我瞄了眼,是些果脯和肉干。他早已联系好了买家接手他的糕点厨具,也留了好多私人用具给我。
“你的刀太差,我这个给你。”边说边把刀扔过来,我大骂了一句。
“这包腊肠你留着,这是我自己做的咸鱼酱,这是自己晒的腊肠,这是你之前说好吃的虾膏,这锅卤汁我带不走你拿上去……昨晚喝太多了,估计我待会还得睡一下”
”要不上我那睡一会儿?“我还是有点不舍得。
”开出市区休息站再睡吧,不然磨磨蹭蹭永远走不了。”
我们握手,然后拥抱,再握手,终于说,再见,他的“钱七”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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