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讲述传奇时,酷爱让那些没有血肉之亲的英雄们,升华为肝胆相照的异姓兄弟,而这升华的模式与动因,大约又分为两种——姑且命名为“三国式的结义”和“水浒式的结义”。
刘备关羽张飞桃园盟誓的前提,是为了共赴一个宏伟的目标:兴汉室、救苍生、平天下。这就是三国式的结义。
武松李逵鲁智深山林啸聚的前提,是为了共享一场当下的快意: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这就是水浒式的结义。
水浒式结义和三国式结义是不同的。宋江是唯一一个试图把水浒式结义强行拔高成三国式结义的理想主义者。结果他和他兄弟们的人生,统统变成了悲剧。
回到《西游记》里,五百年前的孙悟空和牛魔王,就是一场水浒式的结义:神通广大的妖仙领袖,来自江湖草莽的亚社会,相约自封为大圣,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而五百年后的孙悟空和猪八戒,虽然没有经历一次撮土为香、上告天地、从此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仪式(以他二人一直以来无限恶作剧和无限戏谑化的相处模式,真要这么来一场,估计会让人毛骨悚然地跳戏),但他们的关系,反而更近似于三国式的结义——有一个共同的信仰和奋斗纲领,一起践履着一场注定彪炳史册的业绩:白龙马,蹄朝西,驮着唐三藏跟着仨兄弟,西天取经上大路,一走就是几万里。
按照大众的常规想象,能走完取经路的,总是人格完美、道德完备、技能完善、履历完好的大人物。
如果说孙悟空实体地演绎了这个想象、唐僧符号地代表了这个想象、沙和尚沉默地躲开了这个想象,那一路伴生于贪吃、好色、分行李、想媳妇儿、回高老庄等负面关键词的猪八戒,则悖论般地颠覆了这个想象。
毕竟,多少红尘众生都想要正果,可多少红尘众生都抛不下欲望。仓央嘉措为“世间安得双全法”禅心寸断,老猪却稀里糊涂地演绎了“不负如来不负卿”。
四圣试禅心,面对菩萨们变化而成的真真爱爱怜怜,行者不肯留下的理由,并不是冠冕堂皇的“取经大业不容动摇”,而是“我从小儿不晓得干那般事,教八戒在这里吧”——言下之意,这床帏之间、风月场上的男女之欢,是他一窍不通的东西,八戒却算个老手。
其实,在中国历代神话和民间故事中,猿猴的性欲是很旺盛的,唐传奇《补江总白猿传》、宋话本《陈巡检梅岭失妻记》,都有灵长类动物抢夺良家妇女的记录。杨景贤杂剧《西游记》中,孙行者这个角色,更是一出现就强娶金鼎国女子,很显然,这一类事迹在最终成型的小说里,都被挪置到了猪八戒那边。
第三十九回救乌鸡国国王时,作者有这么一段描述“原来猪八戒自幼儿伤生作孽吃人,是一口浊气;惟行者从小修持,咬松嚼柏,吃桃果为生,是一口清气”——其实在遇到白骨精的时候,孙悟空为了急于向唐僧说明妖怪变化的奥义,一时嘴瓢开漏,也透露过自己“在水帘洞里做妖魔时,若想人肉吃,便是这等”——但很显然,作者有意无意间,淡化处理了悟空的“伤生”,却加大加粗了八戒的“作孽”。
情欲从悟空身上剔尽、在八戒身上加满;食欲从悟空身上剔尽、在八戒身上加满;连杀欲都从悟空身上剔尽,在八戒身上加满。这分明是作者刻意要写成一组对比镜像,强调猴与猪的清浊之分。
为什么要执着于这组对比?因为一部伟大的著作里,总该有一个理想主义的神,和一个现实主义的人,或者说,在一个理想主义的神身边,必须有一个现实主义的人,后者凸显了前者,前者却也烘托了后者,悟空有多入云端,八戒就有多接地气。
小人物也可以做成大业绩,我们只有在这个耐人寻味的词组里,才能代入自己的梦想和希冀,也才能读懂八戒的意义。
不是谁都有幸火眼金睛、七十二变,但好像谁的身边,都会有一个高山仰止的骄傲的技术权威,一个身份显赫的啰嗦的领导干部,一个明哲保身的闷骚的部门同事。
只有八戒能教会我们,如何与这三种人相处,并且和他们一起,平安地走完十万八千里。
老猪的武艺是个千古之谜,西天路上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场合里,他的表现实在菜鸡,被黄袍怪速胜、被九头虫速胜、被蝎子精用倒马毒桩蜇伤、被盘丝洞七姐妹用绳线绊得鼻青脸肿,狮驼国斗三魔头、金平府斗三犀牛,两场三VS三的群战,他也都是三兄弟里第一个败退的。
然而,仔细看去,八戒虽然输阵多,但基本能实现自保——“退却”频繁,“受伤”却是凤毛麟角。
换句话说,习惯于用怯阵来躲开刀光剑影的八戒,与其说是实力不济,倒不如说是意志力不济,或者说是,出力的愿望不济。
真正搏命时的八戒,还是让人刮目相看的,高老庄与猴子战到两个时辰方才力怯,已经很值得一提,到了火焰山大圣与牛魔王相持百回合,老猪加入,“发起呆性,举钯乱筑”,弄得“牛王遮架不住,败阵回头”,两个绝世高手对飙,不是谁都能掺和进去发挥作用的(你找一场国际拳王争霸赛,上台帮个忙试试),呆子能在这种级别的战局里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绝对不容小觑。
以上两个例子,一个是生死存亡时刻为了自保,一个是听说牛魔王变作自己模样动了怒气,结果却殊途同归——他难得地用出了自己真正的实力。
他为什么如此吝惜实力呢?是懒,是蠢,是胆小怕事,是猪性发作。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如果你有一个叫做孙悟空的队友,你需要永远冲在前面吗?
他曾经也有过热血中二的片刻,刚刚加入的时候,黄风岭上遇到虎先锋,他一声“哪里跑”,比悟空还要振奋。流沙河与沙僧恶斗,他甚至还要责怪孙悟空的主动帮忙。
他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取经的主心骨,他甚至想过取猴子而代之。白骨精事件里他用一通“这是猴子使的障眼法”添油加醋,故意促成师父下决心赶走大圣——唐长老最后甩出的话还是“难道八戒沙僧就不会降妖”?。
事实很快教育了他,黄袍怪一役摧毁了他的所有幻觉,离开孙悟空,原来他真的“不会降妖”。
八戒有自己的欲望,悟空也有,只不过,八戒要的是食色,悟空要的,是名望。
从当初乐呵呵接受一个连工资都没有的齐天大圣,到一路上赶着帮各种国王降妖除怪,猴子最希望实现的,是那些抽象的荣耀、是誉满天下的人生价值。
你要的东西我无所谓,你又原本比我更有能力要到这些东西,那我们,不妨心照不宣地各取所需。
有时觉得,没有人比八戒更了解悟空,想想在生死存亡的时刻里,是谁去完成了智激美猴王?
八戒倒也不是一个完全不要存在感的人,有时他也会产生“不好啊,行者溜撒,一时间丢个破绽,哄着那妖魔钻进来,一铁棒打倒,就没了我的功劳”一类焦虑(第四十一回)
而他的解决方案是:“沙僧,你在这里护持,让老猪去帮打帮打,莫教那猴子独干这功,领头一钟酒”。(第六十七回)
西游记里那些被肉身消灭的妖怪,大多是在孙悟空或其它神仙菩萨手中失去了战斗力,可最后却被忽然赶到的八戒兜头一耙结果性命。老猪对妖魔真有那么仇恨吗?当然不至于。可“痛打落水狗”的欢快与合算,不是谁都能明白的。
相比金箍棒,九齿钉耙总能在对手脑袋上留下更加鲜明而直观的伤口。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们,看见那倒伏在地的尸身上有九个明晃晃的血窟窿,会误认为一切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最后,连孙悟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且回去,照顾八戒照顾,教他来与这妖精见一仗,若是八戒有本事,打倒这妖,算他一功;若无手段,被这妖拿去,等我再去救他,才好出名。”(第八十五回)——他还是要“出名”,可他也接受了“照顾”八戒的“一功”。面对那些“神一样的对手”,他也不再拒绝拥有这个“猪一样的队友”。
一切只能再一次地说明老猪在人生经验上的圆滑:偷一切能偷的懒、避一切能避的祸,隐藏实力,让那个更有出彩愿望的人出彩,哄得他爽了,再抓住所有可能的时机,凸显自己的价值。
平庸而讨巧的人,能为大家带来安全和满足。是以,唐僧宠他,沙僧敬他,就连如来,都在最后给了他一个油水满满的肥差。
而悟空与他之间,也从初时的彼此猜忌,逐渐放下了心结,变成了真正的兄弟。打打闹闹搞搞恶作剧,那都是增进感情的小情趣。
狮驼城打不过大鹏鸟,是孙悟空最绝望的时候,人在极度的痛苦中,才会流露出最真实的情感:他偷偷摸进妖洞,找到被擒的八戒,喊出一声“悟能”,然后“泪如泉涌”——这一次,不再是“呆子”、“夯货”,而是“悟能”,整部西游,大圣似乎只在三个人跟前哭过,一个是如同他父亲一般的三藏,一个是如同他母亲一般的观音,还有一个,就是八戒。俨然,这几乎成了他精神上最亲近的挚友。
收获了这份亲近,八戒终于可以稳妥地扮演一个常年出工不出力的副手,一个团队吉祥物和开心果:比之行者一阵阵力战群魔,唐长老几次三番吓倒魂魄,沙和尚克己隐忍,小白龙甘当牲畜,老猪算是以一种最经济甚至最欢乐的方式成了正果。
猪八戒的故事告诉我们,身边那些尊称我们为“猴哥”的,屡屡为我们取笑成“呆子”的,肥头大耳本事平庸的,好吃懒做贪慕女色的,种种蠢笨的小人物,往往是生活里真正的大彻大悟者。
看时光飞逝,我回首从前
曾经是莽撞少年,曾经度日如年
我是如此平凡,却又如此幸运
我要说声谢谢你,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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