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研究心学?
——《真心》《文心》《慧心》(总序)
雪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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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成立了雪漠图书中心,想出版我的心学书系,这成了我谈心学的一个缘起。
这世界,有两样东西,令人目眩神迷参详不透,却又止不住探寻追问,一个是浩瀚的宇宙,一个是深邃的人心。尤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关于人心的学说与研究是千古以来的核心议题。作为中国文化的三条重要之根,儒释道对中华民族国民性格的形成有着重要的影响,它们相互影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吸收,彼此促进,让中国文化呈现出了“三足鼎立”之气象。虽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它们各自所占据的话语权,所展现的形态,所起到的作用不同,但对整个人类文明的发展和促进,都注入了不可低估的力量。儒家文化注重人格的修炼,注重积极入世,注重对社会的改造,故而中国历史上几次大的变革和动荡,儒家思想对于安抚人心,平定秩序,维持和谐,起到了重大作用。而道家文化,相对儒家而言,注重“避世”,强调“无为”,注重个人的修养和升华。佛家,在两者的基础上,在看破、放下的同时,追求终极的解脱和超越。这三种传统文化无论其表象差异如何,根本宗旨都在于教人如何完善人格,实现真正的快乐和自由。且三种文化都有一个共同的着眼点,即一切答案就在自己的生命本体中,跨越和超越,不在外界,不在彼岸,而在人心。故而,心性的修养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共同核心和基本契合点。中华文化,虽然名相不同,体系不同,究其根本,都是在叩问自心,在自己的心中找一切的答案,寻觅生命的真谛。
谈心性,有朋友会想到“心学”。我们知道,“心学”一词,由明代大儒王阳明首度提出,他将中国的儒家文化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学术高度。他所倡导的“致良知”“知行合一”等理念影响了很多人,由此,“心学”成为了世界性的一门学科。但关于心性的学说并非儒家所独有,儒学、佛学和道家思想在心性论上,皆有深造,对于心性的定义、心性二者之间的关系等问题都有独特见解。
儒学的心性论自先秦时期就出现了性之善恶的争辩。孟子认为人之性善,荀子认为人之性恶,杨朱认为人之性善恶相混。尤以孟子的心性学说为典型,孟子提出了“四心”之说,认为人天生具有的四心决定了人性本善,心性不二,强调“尽心知性”,仁、义、礼、智是人心中本有的东西,将其充分发挥出来即可。在早期儒学经典中,处处可见诚心正意的主张,非常重视人格完善。汉代董仲舒提出“性三品论”,把人性分为“圣人之性”、“中民之性”和“斗筲之性”,东汉荀悦也持类似观点。因汉代经学大兴,儒风发生变化,偏离了心性学说,直至魏晋时期,玄学盛行以及佛学渐兴,儒学的宗主地位更加不稳,仁义道德学说和心性学说处于失落状态。唐代韩愈、李翱立足儒学本位立场,反对佛老,重兴心性之学。韩愈在《原道》中大声疾呼重振仁义伦理道德,为儒学道统正本清源,重视正心诚意,其在《原性》中排开孟子性善论、荀子性恶论和杨朱性善恶混论,而是续上了董仲舒和荀悦,更加明确阐发了“性三品”学说,且肯定仁义礼智信道德是人与生俱来的,只是在三品人性中分配比例不同,上品之性是善性,下品之性是恶性不可改,中品可善可恶,可以导而上下。宋明时期,儒学的心性学说有了新的体系——宋明理学。此时,儒释道三种哲学在长期的交锋与共存中,早已互相渗透,互相交融,宋明理学虽以儒学为正宗,其实已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佛学和道家的气息,尤其是受佛学心性论很大影响。朱熹虽然将心分为“道心”和“人心”,但还是说心只有一个,人欲和天理的比重决定了心是“人心”还是“道心”,至于心之体——性,则无不善,有善有不善的是心之用——情。而从陆九渊“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以及“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的振聋发聩之语,再到王阳明“心外无物”、“知行合一”、“致良知”,创立了心学,儒家的心性论终于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佛学中的心性论,准确地说应称为佛性论,佛学典籍中有很多关于“心性”的阐述,但在佛学传入中国且本土化的过程早期,佛学惹人关注的首要兴奋点并不是心性论,而是因果报应论和般若空论等内容,并因为形神关系导致了儒学和佛学之间的大争论。自东汉佛教传入中国起,排佛者与信佛者就开始了持续争论,争论核心是形神关系和形灭神不灭,排佛者否定轮回与因果报应论。至南北朝时期,终于引发了一场高规格的大争论,无神论方以范缜为代表,作有《神灭论》、《答曹舍人》,理论水平空前绝后。争论的结果虽无输赢,却促使佛学将关注点渐渐转向了心性论。佛学心性论完成于禅宗,禅宗的根本要义是“明心见性,即心即佛”,此心是无分别无执之心,此性是本来清净之佛性,心性不可分割,且人人皆有佛性。所以,禅宗六祖慧能提出“众生即佛”,其依据便是佛性作为人人皆有的先天因素,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只要能识得此心,见得此性,便可成佛。
如果说佛学的心性论是佛性论,那么道家的心性论则可称为“道性论”。表面看来,道家的心学没有形成明晰的知识体系,没有形成一门显学,其影响力也不如儒家文化,因为道家心性论并不是直接谈人的心性,而是以道为引,再延伸到人的心性。所谓道法自然,实际上是道性自然(自生自化自成),这种自然之道落实于人,即为“人之自然心性”。从老子的本然自然到庄子的本真自由,道家心性论的特征,其实非常鲜明,着重于自然之性和真常之性,元初而完整,无法使其增益,也无法令其减损。人的自然之性必定显于人的心,由人心也可看出人之性,因此,道家所推崇的心性境界正是老子反复强调的自然无为,及庄子心心向往的逍遥游。另外,道家关于心学的精华,其实都融汇于道家的修炼之中了。全真教之后的明清道教,对心性谈得较多,但多着眼于修炼。在心性的修养上,道家注重明道、修道、得道,注重本体智慧的开发和妙用,以无为为核心,以虚静和齐物为方法,弃绝机心,追求达到致虚守静的自然境界。当一个人真正得“道”之后,他自然就明白了宇宙的整个运行规律,就洞悉了真理的奥秘,也就真正会入世做事了,这就是老子所说的“无为而无不为”。
不难看出,儒释道三者都注重心性的修炼,虽然表现形式各异,但都是以心为本,以学为养,让人慢慢成为君子、贤人、真人、圣人。因此,对于“什么是心学”的问题,从广义层面讲,关于心性的学说,即为心学,包括阳明心学,也包括近当代的一些心学,我倡导的大手印心学也属此列。每一种心学存在必有其理由,能否发扬光大,对人类社会和人的心灵起好作用,既需要乘时顺运,更需要靠实力和内涵说话。
以阳明心学为例,阳明心学从宋明理学中分化而来,理论基础不可谓不厚实。宋明理学从周敦颐开始,经张载,到二程(程颢、程颐),在二程这里发生了分歧,程颢认为心即是理,修行路线是由内而外,程颐认为理是本源,在人心之外,修行路线是由外而内,格物致知。继而朱熹继承了程颐,成为理学之集大成者;而沿着程颢的心学路线,经过谢上蔡、张子韶等人不断发展,最终由陆九渊开启了心学门径。王阳明集心学之大成,继承改造了孟子心性学说和陆九渊心学思想,并吸收了佛学禅宗和道家的精华,创建了一种独具特色的新儒学——阳明心学。阳明心学包含三个重要论题:“心即理”、“知行合一”和“致良知”,分别解答了“心是什么”、“如何修心”和“修心的最终目标”这三个问题,是一套相当完备的哲学体系。阳明心学在明代中后期时影响已经很大,甚至远播海外,日本和韩国都有阳明心学的继承发扬者。尤其在日本,心学在明治维新时爆发了力量,为日本近代化之路贡献了大力,正如梁启超所言:“日本维新之治,心学之为用也。”但在中国,明清之际阳明心学渐渐衰落,整个近代时期也处于沉寂状态,直到近些年,阳明心学才有点“春风吹又生”的势头。
在阳明心学之后,民国时期的贺麟先生又提出了“新心学”。他是黑格尔的研究专家,深受西方哲学的影响,在中西方文化的基础上,贺麟先生将“心学”研究加入了世界元素,他提出“心物合一”、“心理合一”,是现代新儒家倡导者之一。遗憾的是贺麟新心学并未完成体系建设,也未能继续展开和深入,作为“唯心主义”思想派别,很快就在唯物辩证哲学前失去了自己的声音,无人继承,研究也甚少。在当代台湾,也有一支新心学,名为“盘古心学”。这一心学最典型的特征在于,它脱胎于阳明心学,依然立足于儒学本位,但大大扩大了思想学说的吸纳范围,吸收人类各种宗教与哲学,为其所用,包容了儒释道三种哲学思想、分析心理学、海德格尔存在哲学等,试图消弭阳明心学的一些弊端。此外,还有各家各言对于阳明心学的解读和阐发,有力图重兴阳明心学者,也有借阳明心学抒发自我者,在这个传统文化复兴大潮即将兴起的时代,人们对于心灵学问的兴趣和重视,是令人欣喜的。
《真心》雪漠著2
笔者心学书系中提倡的大手印,是对中国传统文化心性学说的一种探讨和补充。
儒释道的心性修炼,都有顿渐两种方法。如果说朱熹的理学是渐法,那么王阳明的心学则是顿法;道家的丹道若是渐法,那黄元吉的心法则是顿法;佛家亦然,一般的止观双运,若是渐法,大手印和禅宗则是顿法。而无论顿法渐法,佛家修炼的实质,都离不开心性。心外无佛,心外无法,所以,诸多宗派,名相虽异,心髓为一,抓住实质,便能提纲而挈领了。
大手印是佛家心性之学的精髓,梵文mahamudra,字面义为“大印鉴”或“大符号”。它强调直观自心,而不是经由善巧法门认知自心。佛家法门如海,有八万四千之称,猛一看,纷繁复杂,色彩纷呈,令人眼花缭乱,但其本质,不过“心性”二字。而所有的佛教礼仪,或神秘莫测,或质朴无华,或繁如乱丝,或简朴如掌,究其本质,也不离心性的修养和训练。心性修炼,贯穿了所有佛家礼仪的始终。所以,佛学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称之为心学,而强调直指心性——直接呈现人类心性修炼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的大手印学说,无疑是佛家心性之学金字塔的塔尖。
大手印的理论基础是佛家的般若部经典,如《大般若经》、《金刚经》、《心经》等等。如《心经》中的“照见五蕴皆空”、“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便是典型的大手印智慧;《金刚经》中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是大手印的最好注脚;而“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更是大手印教授和妙用。
据实践方法的不同,大手印可分为三种:
一是实相大手印。若是实践者或研习经论得悟,或得到师授明心,明白真如之理,进而契入,即可与实相相应而证得实相大手印,如大乘佛教所说的圆顿止观、一行三昧等等。天台宗以“一念三千”、“三谛圆融”的性具说为诸法实相;三论宗以“无依无得”的空理为诸法实相;华严宗以“随缘之真如”为诸法实相;法相宗以“圆成实性”为诸法实相;小乘以“我空”之涅槃为实相;大乘则以“我空”、“法空”之涅槃为实相。禅宗由参话头、坐禅、观心、棒喝等方便法门入手,而明心见性,也属于实相大手印。
二是和合大手印,是属于生命科学,以修炼气脉明点为基础,系无上瑜伽部之密法,经灌顶后,得师传授,由生圆二次第入手,观想本尊,持诵真言,或修宝瓶气,或修拙火幻身,或经双运,达到身语意三寂,了悟心性,而证得自性光明。
三是光明大手印,它属于大手印顿入法。若是具德上师得遇上根弟子,上师观机缘成熟,直接让弟子明白心性。它有点像两个电脑之间的数据传递,也有点像老祖宗说的“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笔者曾用二十多年时间学习和实践大手印文化。对于这一文化瑰宝的博大精深,我总是叹为观止。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笔者一直对儒释道文化情有独钟,并着力思考。三家经典都是我的案头书,对其中的许多智慧,我进行过认真学习,也有过扎实的实践。跟一般学者不一样的是,我是学者兼行者。对各家的心性学说,我进行过长达二十多年的学习和实践。而在三家里,笔者对佛家心性之学着力最多的原因,是因为它在修炼自己的心性;对治自己的毛病,战胜自己的欲望方面,它更直接、更有力量。
在人类心性之学的智慧大海中,大手印是最质朴的浪花之一,是离我们的心灵最为接近的一种文化。作为哲学,它超越名相,无论是宗教的教派名相,还是诸多的二元对立,都是它要扫除的东西;作为实践,它注重心性修养,是现代人的安心之法、铸心之术,也是东方心性学说在今天时代的生命实践和生活妙用。然而,对于它,时下的人们还有些陌生。
因为全球化浪潮的冲击,一些优秀的传统文化,今天都已濒临被湮没的命运,像凉州贤孝,像大手印学说,像那些已如风中残烛般的民间善文化。一方面,许多当代人陷于热恼和焦虑,不能自拔,他们非常需要心灵的滋养;另一方面,那些有益的文化滋养却早已尘封,无人问津了。在心灵滋养的供应和需求之间,出现了明显的断裂。
时下,为心灵问题困扰者日众,我们老是听到一些大学博士跳楼自杀之类的新闻。我发现,今天人们的身心已产生了可怕的两极分化,物质的十分富有和精神的极端贫乏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我认为,在科学高度发展的同时,人类应该从古老的东方文化,尤其是佛家文化和中国传统心学文化中汲取能有益于心灵的养分。
我曾在《羊城晚报》上发表的《大善铸心》一文中,谈到了这一观点:
多年来,我研究了世上十多个有名的宗教,包括基督教、伊斯兰教、印度教、耆那教以及佛教的几乎各种流派。我深入到了它们的支流和深层。我不仅仅是在研究,更是在实践印证。宗教被制度化之后,已成为一种远离真理的教条化存在。不少宗教在被制度化后都失去了其本有的精神,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枷锁和镣铐。宗教的真正精神是追求绝对自由,即任何外现都干预不了的一种独立的主体性,也即佛家所说的“心气自在”。这里的“心”代表意识和精神,“气”代表物质和肉体。任何非主体性的外现和存在都干预不了那主体的自在,这才是精神意义上的解脱。所有宗教的终极目标都是自由。基督教的“灵修”和伊斯兰教的“近主修炼”都是这样。当然,宗教被制度化后,就会远离这种精神。繁冗的教条使宗教变成了心灵枷锁,而世俗的欲求又使宗教成为另一种“买卖”。数以亿计的信仰者,其目的,仅仅是想用那点可怜的信仰铜板,换来金山般的福报。所以,我说:“真正的信仰是无条件的。它仅仅是对某种精神的敬畏和向往。信仰甚至不是谋求福报的手段。信仰本身就是目的。”……在哲学的教条化、宗教的制度化、文学的功利化之后,我一直在寻找一种新的东西。它能汲取宗教、哲学、文学、艺术的营养,但又能超越母体。它抛弃宗教之制度化,抛弃哲学之繁琐化,文学之虚浮化,直指人心。它简单、澄明、干净、质朴,超越名相,能春雨润物般为灵魂提供一种滋养。
这,便是笔者研究心性学说的原由之一。
笔者在心学书系中所讲的诸多内容,便是对传统心性学说的集中展示。笔者依托传统大手印的传承与实践,打破教派局限,汲取了儒释道文化中关于心性修炼的滋养,并结合自己的实践体验,进行了系统地研究、扬弃、消化和实证,重新整合,独成体系。
跟一般的学术著作不一样的是,本书系侧重于两个方面:一是关于心性的修养与训练。因此,本书拒绝所有长篇大论的理论,拒绝了生僻深奥的词汇,同样拒绝了训诂考据,它试图直指人心,既具备世界观和普遍性意义,又具备实践论和方法论的意义。二是系统地介绍了鲜为人知的大手印心性学说,使本书具有了人类学和文化学的意义。
笔者将心性学说的研究分为六个部分:“明心性品”、“悟心性品”、“观心性品”、“修心性品”、“印心性品”、“契心性品”。同时,因为方法论和妙用的不同,笔者的心学书系又分为《初心》《明心》《归心》《文心》《用心》《慧心》《炼心》《印心》等,它不是简单地采摘拼装,而是对传统文化取其精华,剔其糟粕,有世界观,有方法论,有机融合,有扬有弃,有体有用,有教有证,或能对和谐社会起到有益的作用。
3
除了解决自己的心灵问题外,笔者对心学的研究,还源于一个作家的责任感。
多年来,有个追问的声音一直萦绕于耳:为什么人类历史中那么多的哲学家、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都在谈“心学”,而直到今天,为啥人类心灵上空仍充满物欲?为啥因心灵问题导致的仇恨和灾难仍层出不穷?为啥我们的世界仍被贪嗔痴笼罩?
在人类诸多的优秀的文化,包括过去的心学,为什么一直在解决人类的心灵问题上力不从心?物欲为啥总是橫流?人心的下滑为啥不可遏制?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这类问题,在小说《西夏咒》中,我也进行过追问。
一种学说、文化和思想的诞生与传播,会直接影响整个时代的思潮和风气,会左右人类对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的选择和判断。它会世世代代传承下去,它会对人类的心灵、命运、行为的改变,有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所以,我总想试图站在更高的境界、更广的视野中,来重新审视我们的文化。我们更需要一种与时俱进的眼光,来擦去蒙在文化上的历史尘埃,让它焕发出新的光明。
我发现,我们的心学,如果缺少一种超越智慧的观照,如果缺少老子提倡的无为之心,而盲目积极而功利地去进取,反而会违背自然,违背大道,成为执著和物欲的助缘,也会让人类的历史血流成河,布满血泪。
我常常追问,信奉阳明心学的日本人,他们的“良知”,为啥没有拯救被他们屠杀的三十多万南京人民?他们的“良知”,为啥让数以千万计的中国人血流成河?
为什么一群有“良知”的日本人,却要屠杀另一群同样有“良知”的中国人?
那些杀人屠夫的“良知”,跟作家雪漠的“良知”,是不是同一个“良知”?哪一个“良知”,更接近阳明心学的“良知”?
这是一个作家的追问,也是一个学者的追问,更是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的追问。
我们的这类追问,可以针对中国历史,也可以针对世界历史。人类的历史上,为什么充满了一群有“良知”的人却屠杀同样有“良知”的同种同族兄弟的事?
想到奥斯维辛集中营时,我也会问:希特勒的“良知”何在?解决这类罪恶的文化何时出现?传统的心学,能不能解决这类因欲望导致的罪恶问题?
在很长时间里,面对这类追问,我常常会从梦中哭醒。《西夏咒》便是长歌当哭的产物,书中说:“为了润湿他喑哑的嗓门,他在人迹罕至的西夏岩窟里痛哭了许久。”
以一个作家的良知,我不能不做这样的追问,不能不进行这样的反思。
于是,我走进了心学,并开始反思心学。
我常想,人类所有的问题,既是文化的问题,更是欲望和心灵的问题。虽然人类的优秀文化中都注重心性修炼,但它能否发扬光大,能否对人类社会和人心起到好的作用?
当今世界中人们的心灵状态,用《道德经》中的一段话形容非常贴切:“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物质生活丰足,社会现象喧嚣熙攘,人心或麻木或浮躁,世人越发感到,无休止地追逐外物并不能带给他们渴望的宁静和幸福。在这样的情况下,寻求一种真正的安心之法显得越来越迫切,也正因为此,传统心学的价值引起了世人的重新关注和再发掘。
今天,我们需要拨开历史迷雾,穿越时空隧道,来反思和评判一些东西。我们需要拥有一双慧眼,来汲取老祖宗留下的精华,摒弃那些糟粕,与时俱进,为我们时代需要的心学添砖加瓦。
于是,我停下手中写小说的笔,来关注人心。于是,才有了那一本本跟心灵有关的书。
需要说明的是,我的心学书系不是结果,而是一个正在成长的生命体。现在展示出的,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未来,我们会不断扩充其范围,做到“百川入海”。而大海的力量之源,仍是中国的传统文化。
社会的浮躁和混乱引起了世人的关注,传统文化的价值也重新引起了世人的关注和发掘。我对心学的重新体悟和研究,就出于这样的一种时代的需要。
真正的与时俱进不是全盘否定,不是全然地拒绝,而是结合时代发展,在欣赏的基础上进行一种超越。超越什么?超越文化的局限,超越智慧的局限,超越所有让文化和智慧僵死的东西。
文化如此,人类命运同样如此。对个体的人类而言,要超越自己的贪婪和仇恨,超越自己的愚痴和傲慢——简言之,就是“战胜自己”,也是老子所说的“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做到这一点,生命的本体智慧才能发光,人类的智慧才能打破一切的局限,人才不会像瞎子那样,在黑夜里东奔西跑,相互折腾,找不到方向。所以,我们需要从自心做起,首先进行心性的修炼,破除自己的执著,扫除自己的欲望,明白真理,证悟真理,融入真理。
《慧心》雪漠著4
有学者问我,雪漠的心学书系中说的真心,跟阳明心学的良知有什么区别?我说,虽然儒释道三家都提倡道德与智慧并重,但阳明心学的良知侧重于道德,我的心学书系中的真心侧重于智慧。良知若有超越智慧观照,便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而良知,仍然没有脱离儒家的伦理纲常的局限,圣人之良知,固然能智慧与道德并重,而一般人自认的良知,若是没有超越智慧的观照,就容易认假为真,认恶为善,盲人摸象,自行其是,它便难以解决罪恶、烦恼和自由问题。比如,在希特勒的“良知”会认为,杀光犹太人定然有益于德国;再比如,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日本人眼中的“良知”,跟王阳明眼中的“良知”定然有差异,同时,以王阳明的“良知”,也不会随喜同样信奉阳明心学的日本人的南京大屠杀。所以,若无超越智慧,所谓“良知”,就容易随其境界高下,各有其解,各呈其用,各行其事,成为欲望的心学化表述。在中外历史上,对阳明心学的异化的扭曲者,比比皆是,这一切,当然不是阳明心学的问题,而是这世上总会有一些念错经的歪嘴和尚。
我在心学书系中倡导的真心,是人类本有智慧的的主体性呈现,它是实现破执超越后的产物,是人本有的智慧主体,是“自然智”,是“天赋人权”。这真心,非凡俗之真心,而是破执后的无为之心,是人的主体性智慧。
笔者说的真心,有五个特点:
一是明变化。它知道这个世界由变化构成,它了解各种条件的聚合,有条件则有事物,无条件则无事物,条件聚则现象生,条件散则现象灭。此外,世上无永恒不变的本体。
二是能洞见。真心有洞察力,有正见,能洞悉事物精微,见人所不能见,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有极强的感知力。
三是明选择,它能洞悉纷繁客体,善能取舍,明白什么该取,什么该舍,善于选择,故能成其事,做好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四是如明镜,它能朗照主体客体,能照破世上诸相,而其智慧本体,却不动摇,有超强的主体性。
五是远分别,它能超越二元对立,有洞悉真相后的大包容大平等大胸怀大境界。
概而言之,笔者说的真心,有五种力:智慧力明变化、洞察力知本质、选择力懂取舍、观照力察万象、包容力大平等。真心是智慧,它必须慈悲双运,才能更有力地作用于人类,所以,在心学书系中,我才倡导要以人类为参照系,超越种族,超越国界,智悲双运,不可偏废。当然,它只是我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个人化体悟,无主义,非宗教,一瓢清水成体用,不使热恼入吾心。
5
一位朋友要我以几句话概括雪漠心学大系的特点,我回答如下:
真心融诸法,离相重精神。
文化为载体,贯通古与今。
百川入大海,整合成一景。
破执成超越,大善铸大心。
随缘得自在,安住光明境。
明体重大用,借事以调心。
无为无不为,行为利众生。
真心能认知到世界的变化与虚幻,可惜人总是为妄心所困,遂生烦恼,无由自拔。故而心性的训练,需要通过真心息妄,学会认知真心、忆持真心、安住真心、妙用真心。这需要“离相重精神”,远离概念,直指心性,透过表象,触及人心,洞穿外相的虚幻不实和易变,在心性上下工夫。
“文化为载体,贯通古与今。百川入大海,整合成一景”,笔者在心学书系中,提倡远离宗教名相,远离宗教组织,淡化宗教礼仪,不谈宗教体验;倡导“读书铸就信仰,文化照亮人生”,倡导“文化是永恒的主题,读书是信仰的方式;修行是行为的利众,破执是当下的关怀;远离宗教迷信,弘扬传统文化;倡导读书习惯,改善生命质量;重铸人格,贡献社会”。
“破执成超越,大善铸大心”,在心学书系中,笔者一直强调破执,提倡积极做事,但不执著于结果,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避免产生功利主义和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其做事根本目的,在于借事调心,完善人格,贡献社会。我们的参照系非团体,非种族,善恶的评判标准不局限于部分人的利益,而是人类整体的共同利益,以此作为善恶标准。善行铸善心,善心生善行,达成一种良性循环,不断向上。
“随缘得自在,安住光明境”,认知了真心,见到了智慧光明,便要安住于破执境界,用真心面对万事万物,做好每一件事,却不生执著,随缘任运,宽坦自在,安住当下,积极有为。
“明体重大用,借事以调心。无为无不为,行为利众生”,不刻意,不执著,事来积极去做,事去不再牵挂,强调做事时心的境界,强调本体智慧的运用,并将这种智慧用于日常生活,成为一种生活方式,积极做有益于他人和社会的事。
听了我的阐释,朋友说,有点复杂了,你能否用更简洁的几句话来提炼一下?
我这样回答——
其世界观:真心无我,明空无执,安住当下,见即超越。其方法论:守真息妄,当下精进。文化为媒,行为利众。
朋友说,明白了,那我主要记几个词呢?
我答:守真息妄,注重行为。
我进一步解释道:明变化,守真心,借事炼心,理事一味。
这里需要补充一点:按老祖宗的说法,真心无执,真心离欲,真心无分别,真心超越二元对立,真心俱足自然智慧……它有两个铁定的指标,一是清晰的文化传承,二是正确的实践印证。正是因为有了这二者,才把我说的真心跟阳明心学的“良知”区别了开来;同时,也正是由于我们继承并发展了传统的心性修炼方法,在世界观上明确成体系,在方法论上清晰有次第,在考核印证上准确而客观,故能与时俱进,从而避免了狂慧、空谈、异化和混乱。
《文心》雪漠著6
最后,再谈谈我出版心学书系时的心情。
十多年前,一位农民朋友来找我,他非常热情地邀请我去他家。他语无伦次,一脸真诚。他说:“现在,白菜下来了,萝卜也下来了,你一定要去尝尝。”虽然城里的大街上充满了萝卜和白菜,我还是去了朋友家,接受了他的善心。
此刻的我,也像那位农民,向读者捧上自己的萝卜和白菜。虽然它只是一个作家和学者的个人化思考,仅仅是自己对于心性学说的一点感悟,虽然会有许多方家笑话,虽然街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萝卜和白菜,但我还是想让世界尝尝咱自家种的萝卜和白菜。
跟其他致力于传统文化的大家相比,我只能算写了一点实践心得。我最大的受益,不是写了这么多书,而是我将传统文化运用于日常生活,从此有了一颗平常心,便也有了另一种活法。
在《初心》一书中,我谈了我明白心性后的变化:
“从有求变得无求,是我明白心性后发生的最大变化:文学创作上我从有求到无求,生活上我也从有求到无求。先前,我惧轮回,我求觉悟,我想当大作家,我想即身成就。后来,我一天天变懒,因知足而常乐。我从不追念过去,也不向往将来,只要腹中有食,身上有衣,便乐滋滋享受着当下的觉醒和明空,做好自己该做的事,然后如婴儿饱乳般坦然入睡。”“觉悟之类的事,是懒得去想的,也不曾发愿去哪个佛国。若有来世,为了众生的觉悟和幸福,我只愿尽一份自己能尽的力。仅此而已。”“我不知道我是由迷而觉了,还是由觉而迷了。但我已懒得去管那些迷呀觉呀的事了。我放下了对今生的所有执着。此外,我并无所得。”
我更喜欢安静了。前些年,我从凉州躲到岭南森林边,后来躲到了藏区,今年又躲到沂山脚下,只想能安静地写作。我没有为天地立心的胸怀,没有为生民立命的机会,也没有为往圣继绝学的大志,更没有为万世开太平的能力,我只有平常活法平常心,静静地写作,静静地读书,力所能及地写几本书,力所能及地做一点事,能尽心尽力地回报帮过我的老师和朋友,静静地活着,静静地老去。
我一直强调,我不是任何宗教的教徒。我更愿意将人类所有的优秀文化当成了我的营养,像西部的老母牛那样,多吃些百草,好贡献出更加甘美的牛奶。我眼中的传统文化,是我最想吃的嫩草。我的心学书系,便是我挤出的牛奶。
我说过,一个人要是能改变自己,变好一些,就是对社会最大的贡献了。我也只想改变我自己,并愿意将一些改变自己的经验分享给大家,供大家参考而已。我只是一个标本,供一些愿意解剖我的人解剖用。对于我写的和说的,您能理解的,就当成作者的分享;您不能理解的,就当成作家的虚构。只要能让你读了多一点快乐,我就欣慰了。
——2017年2月13日定稿于沂山书院
(完)
网友评论
世事无恒,常怀变化之心。
易则有度,顺其自然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