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尼姑的后代
待到上“五七”坟那日，陈如意一家人又都聚集起来，在陈家沟老宅里制作好猪肉、鸡、鱼、馒头、豆腐等贡品，备齐了鞭炮、纸钱等物事，待到下午4点多钟，一起赶往陈家沟村后的坟地。
一家人在陈大庆的坟前举哀、祭奠之后，陈大寨便拿着纸钱在周边的坟头上压上，表示对阴间里的列位祖先示好。陈如意是女子，清明、年前等时节上坟都不能到坟地里，陈大庆每次都带着全家回老家，却只带着陈吉祥给爷爷奶奶上坟。陈如意只是在爷爷、奶奶去世时到过这片坟地，那还是她很小的时候。
陈如意主动跟着叔叔去压纸钱。陈大寨见她好奇，也特意引着她在坟地里多走了两圈。除了领着她给爷爷、奶奶的坟茔压上纸钱、磕头外，也把家族里故去的一些长辈的坟地指给她看：“这是你老爷爷的坟地，你老爷爷有弟兄六个。”又领着她走到前面一排低矮的坟包前，指着其中两座坟墓说：“这是你老老爷爷，是弟兄两个。”再往前有一座坟墓，陈大寨不知道该怎么往上称呼祖先了，只好这样说：“这是你爷爷的老爷爷了。从他往上，咱们家族一连七代单传。”
陈如意早就听说，她爷爷的老奶奶，姑且叫祖奶奶吧，本是个尼姑，后来破了戒律还俗嫁人，熬下了这么一个大家族。如意很好奇这位尼姑祖奶奶是如何嫁人的，想多问一点，父母们却一直讳莫如深，如意不得其详。
此次站在祖奶奶的坟前，她就问叔叔究竟是怎么回事。陈大寨笑了笑说，这个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接着告诉如意，这个祖奶奶就在莲花山上的一个尼姑庵里修行。陈如意问：“就是黑风岭那个莲花山吗？”
“是啊，咱们这里还有哪个莲花山？”陈大寨接着讲，那座尼姑庵当时有很多地，租给周边贫农种，这位老祖爷爷给庵里干活，不知怎么见了她，两个人便好了起来。
小尼姑动了凡念，便蓄发还俗，与老祖爷爷生活在一起。附近村民不服，告到县太爷那里。县太爷便传了尼姑去，质问她出家人为何不守清规。尼姑巧舌如簧，说尼姑本是一心修行，但这青年太喜欢，为她得了相思病。修行本是为道济苍生，为救此一苍生，舍身有何不可。县太爷却也开明，遂判尼姑还俗。
还俗后的尼姑和这位祖爷爷生活在一起，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后便不幸撒手人寰。
陈大寨讲完之后总结说：“咱们家一直是长房、长子。”如意想，这就是爸爸必须有个儿子的原因吧。为了这个传宗接代，不惜抱养一个流氓的儿子，最后还是被这个孽种给气死了。如意不愿跟着叔叔继续探讨家族的问题，便问：“这个祖宗修行的那个庵，现在还有吗？”
陈大寨挠挠头说：“有。我小时候还去玩过。文革时候被改造成牛棚了，好在没给拆了。其实就是几间小破屋。现在搞旅游开发，说又重新盖了，不知原来的小房子还有没有。”
祭奠仪式基本完成。陈大寨在坟前烧了几刀纸，灰烬借着微风往上扬，然后叔叔捡起着一根木棒，围着灰烬画了个圈，念叨：“哥，这都是你的。”然后要大家一起跪下磕了个头，便收拾祭品往回走。
如意站在父亲的坟前，轻声跟父亲道别。想到父亲从此孤零零地栖身在这片坟场，不仅眼泪又流下来。父亲生前一直活在生活的重压下，不善于表达对他们的爱，对如意疏于照料，如意颇多怨言。但此时却只想着父亲生前的好，越来越多的父女相处的温暖瞬间涌到脑海中。然而，这一切都结束了，对于父亲而言，这个世界就算是不存在了；这个世界也不再有这个叫陈大庆的人了。
如意放眼看去，这片坟茔在夕阳下非常安静，她不知道的野鸟在几棵树上盘旋哀鸣。如意想，这里的每一个坟墓下都埋着曾经活生生的人，他们爱过、恨过，实实在在地生活过，就像祖奶奶这个勇敢的小尼姑，为了爱而破戒还俗，在县太爷那里机智辩护，而今也只是一抔黄土而已！
她想起“活在人们心中”这个话。以前觉得这个词很是虚妄，但此刻的父亲，还有那些沉默地睡在坟墓里的祖宗们，不就是活在自己的内心里吗？如果没有后代想着他们、纪念他们，那他们才是真正的“没有了”！
想到这，如意也对父亲不得不抱养一个“私孩子”的行动有了一些理解。繁衍后代，这是所有物种在生存之上最大的追求。尽管从生物学意义上来说，生男生女都是在传递自己的基因、染色体等，但在这个文化氛围中，生个儿子才代表了有后代，女儿却不算。
正是有了这样强烈的动机，人们才努力繁衍后代，使自己的血脉流传下去。尽管自己的家族再往上推七八代祖宗就完全没有印象了，再往上推十代，就无处追踪了（据叔叔讲，他们是山西洪洞大槐树下迁到东海的，然后从东海迁到莲西县陈家沟村，到自己这一代是恰是十辈），但可以肯定，自己的血脉是可以无限往上推的：可以推到夏商周时代，推到北京人时代，推到人类还是类人猿在某些森林里游荡的时代，甚至还可以推到在海洋里作为阿米巴原虫时代。
这一个无限的生存之链条，虽然自己不可能见到，但可以在思想中这样推过去，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这样想来，自己和这个宇宙，和这无穷的时间都有了一些联系，自己是这个浩瀚的时空中一个实在微不足道的尘埃。
从这个无穷的存在之链来想自己，如意觉得自己的所有烦恼、痛苦，以及喜悦——如果有的话，如意感觉到自己生命似乎很少喜悦的感觉——都是虚妄的、可笑的。
陈如意想起自己在省城上学时，第一次和同学到省城南边山上的一座寺里游玩的情景。她第一次听到和尚唱经的声音，那样缠绵、悠扬，伴随着香气缭绕，尽管她完全听不懂他们唱的是什么，只觉得佛乐传入耳中就似曾相识，非常舒服，站在那里听了很久，以至于同伴走远了才发现她没有跟过来。
如意还在寺里买了一本佛经带回去，时不时拿出来翻翻。莫非家族传说，祖奶奶的事迹印证在自己身上了？
走远了，她再次回过头看那片坟茔，影影绰绰中，似乎有个尼姑站在祖奶奶坟墓的那个方位。
【无戒90天训练营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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